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拉特利耶与娜莎的发条 » 第三十四章 【行军的苦与乐】失落的耳朵

第三十四章 【行军的苦与乐】失落的耳朵

    向他们袭来的十二把剑刃,其剑刃长六十二普列[1],双面开刃,且剑锋比他们的胸甲骑兵剑较钝,似伸长的变色龙舌头,其剑重一点七里克[2],很适合劈砍,而牺牲一定的刺击效用。

    身材不算高大的骑手,上带边白沿三角帽,颈系夜色披风,在高速冲击的时刻,扬起的浪潮裹挟着腥恶——虽然布匹质量未见得好,但摄入的血气熏浸毛鳞,足以令人感到压力。而内衬的海绿色燧发枪兵军衣,它的袖口、纽扣位两边裁边呈酒红色,白净的骑兵马靴、马裤也素然齐整。骑兵们的眼睛神情有些许紧张,有略悠然自得,也有些许沉着冷静。脑后的小辫子也不安分,耳侧的发缕随风燃着黑色的火焰,摸起来却很冷,宛如地狱来的使者,如今都栋立在这群褴褛灰衣者的面前,剑刃挑唆着挥洒鲜血的场面,骑手们的手不以为然,坚定地停立在腰腹处。

    “以普兰卢茨王家军队的名义,放下武器投降,我们有权保留你们的性命。”

    在面前的一位头领,双唇读出庄严的官话,看起来相当文雅,面相白皙,身材并不魁梧,未闻烟尘味,眉细而形似长刀。

    所有人将刀围在一众落单的步兵,也就是他们自己手中的时候,拉特利耶也不忘问他们的来路:

    “在做殊死斗争之前,我想问你的名字。”

    长官话调平淡,概括也很简略,不似其他贵族那样长篇大论,“弗里德里希,埃特乐尔子爵。”无意间还能嗅到一丝锋利的试探之后,他又说:“投降还是受死?”

    “不见血,谁知道拼杀落得几人倒地的下场?”

    “说得好,我听过你对我朋友质问的话语——你觉得他带来的人少。”埃特乐尔子爵将剑高举,交叉相抖,看起来听过不少演奏,将自己也当成指挥家了。

    不过寥寥几秒,从另一侧河口的骑兵也随即赶到拉特利耶的背面,马踱步声如潮涨潮退,汹涌澎湃,随即沉落,又是一些不整齐的咧利之声,空气中弥漫着能将人皮肤割破的触感。

    “为了答应您的条件,我们特意派遣一个中队将近四分之一的人,这样的安排您满意吗?”

    话刚说完,所有围在身边的骑兵嘲弄着苦无生机瘦弱青年,甚至还不能叫做青年的燧发枪兵,来回用剑背拍打他们的脖子,被夺下枪之后扣押,强令跪倒在地。

    一袭冷汗从脊梁骨划过。

    “梅……我没得选,这也不是菜市场。”拉特利耶被夺去所有的行囊物件,就连批在自己身上的地毯和大衣也削去了。

    长官指着散落一地的物品,除了枪械,还有食粮、刺刀袋、弹药盒、普兰卢茨和弗兰格亚的银币、铜钱、系装备的肩带、帽子、绑腿、草稿纸、探路的手绘地图、墨水瓶和两根羽毛笔。随身的小玩意也有些,但都不值钱,比菈的旧怀表就在磕碰之中被击碎玻璃,大家对此置若罔闻,甚至用刀刺在时针和分针夹着的空隙,将其举起。

    “与敌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要用这些行径羞辱我。”比菈即便弄眉瞪眼,也不过徒增一群人的哧笑余欢而已。

    “对,那请问为什么弗兰格亚要派兵打入我们的土地呢?”埃特乐尔子爵蹲在他们面前,看上去平易近人,他的朋友和同伴、部下皆有此评价。弗里德里希并非完全的武夫或者军棍恶霸,相反他喜欢先礼后兵,这是作为有教养贵族的先行手段。他捡起掉落在地的坏怀表,双手奉还于它的主人,眼睛不甚锐利,关怀的作风随之而来,“虽然我知道破坏人家东西不对,这一点我很抱歉,但战争就是抱着无限遗憾和歉意,要将对方毁灭的举动。”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多拉斯也有自己为珍贵之物被破坏的控诉,“可战争是国家利益关系的斗争,不能把它们当人的善恶意志同一而论,是抽象的。”

    弗里德里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庆幸与其做出交谈,而不是任由部下将其直接砍杀的念头,对政治哲学一小撮的领悟,都是军中人均手写几个字的草包要强的存在,军伍不知战争为何发生,只知道为钱碌碌向前。

    子爵心领这些话,他指着背后数双脚遮蔽地平线上的空隙,将自己的疑问还给小兵,“国王陛下一向与弗兰格亚交好无犯,以国家利益来说,对普兰卢茨的入侵,与欧列尼人结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吊诡事。普兰卢茨是你们在北铎卢洛斯的第二贸易伙伴,而第一是维斯安特王国,作为两个传统贸易伙伴,如今以欧列尼之姻亲,高护墨利乌斯之名,来我国土纵兵劫掠,妄图推翻具合理性的克里斯蒂安,本就不是合算的生意,谈何国家利益可言?”

    “国王自有他的深思熟虑。”

    “对,你了不起,当对上层的决策一无所知,当然只能奉陛下的敕令为瑰。”当他再指着身边人的眼睛,弥漫着南下侦查闵斯的景象,恼怒而克制的目光时,弗里德里希更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们服从我的命令,我因此感激零涕,正因弗兰格亚所谓王师之纪律,我们要做的比他们更好。”

    拉特利耶想起行进在闵斯南部的甘莱(Ganlere),第三军和第二军摇首相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第二军要频繁派遣骑兵在大队之中巡逻,甚至派出军长自己的警卫连频繁命令,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同胞头顶上开火。但隔河对望,焚毁的村庄,镇上也有被抄家的痕迹,被劫掳强暴的妇女瘫死之数比比皆是,头一次感到愤怒之意,如今却变成了愧疚。

    “第二军……没抢过当地平民大众一分一毫,也不曾杀戮。”查茹兰特知道自己和伙伴们未做恶任虐,这并不是他觉得自己应该逃避明明就未犯之过错的理由。

    他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脱开龙骑兵的挣扎,他望向子爵,想起第三军的暴行,眼润如芦荟涂珠,腺红如夏日苹果,当龙骑兵剑将其颈部和锁骨都各指一通的时候,无论如何,在所有能够联系与战争的胜败和荣耀,他激起心中涟漪的地方,并非即将被处决,亦或者被囚于不见天日的地牢与老鼠作伴。

    而是残害,兵士们默认它,自以为心安理得,甚至理所当然的残害,为开脱而想起无数个理由:

    战斗是要染血的,杀戮是正常的。

    从未教过对手无寸铁之人的规限。

    不是同胞同源,无法与之共情。

    国王只管过领银币铜币的事务。

    士兵拥有处决的最高权限,是基于士官对他们的惩罚决定其有效性的灵活规则。

    战斗令人应激过度,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理智操作武器。

    这是行进损耗,紧急避险,就地补给。

    人们没有受到对于暴力应有的道德规劝。

    因为歇斯底里就想大开杀戒。

    查茹兰特望着深受其害的士卒,言语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愤恨,说出这些话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对此十分惋惜,“第三军的丑恶行径,我在此替他们道歉。”

    一曦时光流逝之际,数不清的剑之中有几把概不安分,力被大多数利器所节制,其中有一把几乎要割向拉特利耶的动脉,弗里德里希不给喘息之机,手腕仅动三抖,将簇于身边的锋刃全部抛离他的左右。

    “部下有些粗鲁,请见谅。”子爵随即点头,将剑悬在他的脖子旁,刃贴在领口处,唇近其耳,轻声细语地说:

    “能明辨是非自然很好,错误既然已经发生,你不能置身事外。”

    “稀奇,敌人居然会向我们道歉。”一旁的龙骑兵,一个矮个子,他的脾气并不友善,将剑置于男孩的头顶,唾沫在骂声中跃在他的鬓角,“闵斯郡特若根镇外的农庄,全给你们一把火烧没了,娘的,若要粮就走,是我期望之内的事情,可将我的亲人一并在烈火中燃尽的时候,也就怪不得洛列斐人谢绝入内,除了卑马斯克堡脑子进水的大公,居然会借给你们。同样,我替罗兰斯顿的人们感到惋惜。”

    他的话触犯了某些人的印象,但未曾想自己还是孩子,所敬仰的事物并非如此美丽,列兵格莫瑞竟斗胆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该生气的人难倒是你?”剑尖学着与枪口挪得一样快,不等让莫林再眨眼的时机,尖刺就已经放在离眼珠子不远的地方。矮个子龙骑兵也有话责难他:“不远千里而来无端入侵,要攻打我们居然还借不着道,罗兰斯顿历来是你们所称呼的自古有之领土,但公爵也很可惜,我们驻佩尼萝的大使知道你们将他软禁起来,强迫认可了这一合法性。”

    与它进行辩驳的人,正是罗恩肖茨男爵路德维(LudwigfrànLoensohrz),虽然身为贵族,但相比于宫廷里的显赫家族来说,家庭并不富裕,家里仅剩数十亩地和一座庄园,如今在战时全被烧毁,家里仅存的成员一律撤到阿伯根堡找娘家了。

    “乡巴佬,你什么都不懂,可你又非要显摆自己的立场,真想砍掉你的耳朵。”他怒不可遏,话语刚落,他嘟着嘴从左右两侧牙缝咕噜肺中藏掖的灼气,“蠢货!”

    “这是他的不对。”卡修稍微挣扎,好不容易挪到莫林的跟前,“请大人不要生气。”

    伙伴们都扭头看着格莫瑞的脸。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敌人觉得错愕,自己人觉得惊愕。

    “再说一遍——?”路德维手中的剑徐徐作颤。

    “就应该烧,铎卢洛斯人哪怕是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割裂,阻止我们的统一,火焰照亮田野之时,就是你们这群人崩溃瓦解之日。”

    “刚才说的话你一点也没听进去。”罗恩肖茨男爵的诡异笑容,与刚才的愤怒转瞬如雷,时间刚过去一秒之际,短暂而令人寒心。

    “你现在不能……”

    还没等弗里德里希握住最后的机会,剑锋在哭泣,迸进的割裂声传开来,流渗出暗朱砂色的液体,只听得一片哀嚎,如果受害者终不得罪罚,但爱他的人因此受难,悲伤定是难以下咽的,比牛的苦胆尝觉数不清的权重。

    “卡修!”

    拉特利耶被扣着双臂,也要跪地前行,他见不到自己的泪花,而舌头紧绷到无以话加,像是被几拳连续敲击在自己的心脏中,仍要贴在紧于卡修的身边。

    所有人见到血液糊在格莫瑞的脸上,剑的确是路德维的,耳朵的确沉同与雪为伍,仰着一边脸的讷埃乌斯被疼痛占据意识,被噎着完全说不出来。

    “可悲的家伙……”男爵大人痛骂道:“早知道都应该去死,做这种无谓的事情。”他一剑插在地上,又咆哮道:“找个懂医术的来,把耳朵……这伙子的右耳朵放在绢布上。”

    唯有一只手牢牢抓住男爵的手——没握着剑的那只。

    “这明明是战争,你们的不义却要我们以人道去对待你们。”感受到孩子的温度以后,他面上的赤红逐渐消退,又转过身指着莫林唾骂,手掌们依旧不肯松离,“给你一张嘴可不是拿来给你逞威风的。”

    “我一定会杀你。”莫林已经得到羞辱,现在羞辱投在清水般的心灵里沸腾发烫,又啧又嗔。

    拉特利耶的忧虑已经被证实过,紧压在心胸中的无尽羞愧、对自己和牵涉在这件事中的埋怨连绵不绝,眼神亦略带绝望,“我求你住口吧!你还没明白吗?”

    “啊……”卡修从被刀锋切片,被寒风和撕裂的血肉感受到无数蛰痛,他被军队中还有学过紧急包扎和草药的人扶起来,被斩断的耳部中还留了一小根肉。

    “那么,即便是为了我,平息所有人的不忿,墨利乌斯看着凡人们……”他的触感变得极度无所适从,风刮来的一刻,正刺激到他的眼睛,涓水散列在无数根根下睫毛的末梢,“已经没有辩论的必要了。我理解他挥刀的理由,不在意他施于我的伤害。”

    挥剑者看起来非常疲倦,用手帕抹去剑身的血,翻面的时候,血槽还渗出来一些。

    子爵在一群杂物之中翻到一柄剑,这令他感到疑惑,常理来说,泥腿子是不需要剑,也不会拿到它的。他拾起剑,出鞘的一刻,剑伤的一丝锈迹倒是使中队长疑惑起来,部下将拉特利耶押出来,询问它的来路:

    “这剑是你的吗?我看不像啊。”

    “听过在潘诺的劳斯丹德伯爵么?”查茹兰特直言不讳,“我与大人有交情,我是他陪他练剑的徒弟。”

    “略有耳闻。”子爵从驻佩尼萝大使馆的朋友听说过这号人,他只认得是火器厂总监,习得拉比尔禄斯的剑术,“也就是说这剑是他赐予你的。”

    但这时候,不知是哪来的念头,侥幸从心里发芽,暖的令人蠢蠢欲动,绝不能从自己伙伴的糊涂事,再度张口的时候,说出一个惹得周边人窃笑,只觉得狂妄的话:

    “能允许与你切磋吗?反正我们都逃不掉。”

    他留给拉特利耶一丝同周边苦寒相较量的笑容,“我允许你用自己的剑。”

    被扣押束手的伙伴,以及周边的骑兵们围在一个大圈,正好留有空隙。

    查茹兰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还能用武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在一对相差将近十岁的人身上,二十来岁的骑兵团长和刚抵成年的燧发枪兵,同样是持剑者,处境却大不相同。

    拉特利耶只能选择被迫进攻,背后的灼烧感、无形的推力和患疾的双足,清俊男子的脚跟总有一种要踩落深渊的危悬感。

    率先用下撩式打法是非同寻常的手段,身经旬战的军官怎能不明白?上腹暴露之际,长官左手靠背,右手也跟着装糊涂,不按剑术所教的出牌,似蝴蝶拍击周围的花瓣,写意之势使得一位躲在角落的老骠骑兵拾起笔来描绘着它。

    拉特利耶更像是费力伸着脖子的天鹅,除了到处泼水,几乎没有力道,剑刃交织碰撞之时,脚尖就颤抖一份,那么天鹅也会一惊,它未必乍,诈仍有很多。

    剑芒随线亮一道痕,则在黑夜中也是烁如流星的存在,抱着残存的失落,白桃仰望能见到能宁静其心的天空,他暗自许诺,如果能摆脱囚禁,挣脱刀刃组成的枷锁,他就一定会全力以赴,组织所谓行军造就的“必要损耗”。

    他甚至没办法集中精神,但凡对手狠心赐死路捷径,恐怕自己已经曝尸荒野。郁郁不从周遭的暴行,就连劳斯丹德的剑术也被剥去精光。所作所为就像是被淤泥和水草束缚脚掌的野鸭子,距离几次交手之前,白羽尚未退却,倒还有几分姿态。

    唯一不同的事,鸭子从未大喊大叫,它没有向以往那般只有丑态百出,显得臃肿,摆翅突兀。泪不禁停顿,没有一点泣声,站在一旁的观众,绝大部分觉得是中队长力压拉特利耶,因此惧色多发,甚至连漏墙粉、亦或者白漆状色。

    比菈表面的冷,如今也与队长一般浮现在脸前,他用铎卢洛斯方言说:

    “和你一样,我也觉得很冷,但我们还会一同暖和的。”

    即便蔑视从缝隙中穿透战俘的心,热闹的剑斗顾不上鞭打这群孩子。

    嘲笑随着笨拙从不可数的方向袭来,脚上的冻淤血给予沉重的负担,酥麻接踵而至,以至于之后的格挡与之前意志坚定的模样大相径庭。

    弗里德里希对当前的对手和敌人,也不禁捏一把汗,“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不会逃跑……”

    哭泣的不是懦夫,而是正面站在他面前的俊男子。

    子爵从容招架查茹兰特先生的所有招式,但也深知剑刃所在,劲道似乎有受控的刻意感,屏息注意对方的招式,即便是先前的谋划,也逐渐变得条理混乱,只要剑尖如羽毛笔般乱画于纸,就不算是真正的切磋。

    “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以至于让你深感绝望?”子爵要结束心中的紊乱所在,他加大力道,迫使拉特利耶一定要保卫自己,坚信对方仍有一战之力。

    事情果真如弗里德里希所想。

    “凭何缘故我要讨取人的生命……”

    他奉谁的命令战斗,完全割裂于周边人称呼的口号旁,质疑在此时变成无用功。

    除了生命,他找不到再奋战的理由,于是拉特利耶的打斗意志变得顽强起来,即便被中队长逼到圈边,也只能施展自己的啄击,有那么一刻,就要划开中队长的肚皮,对手当即反手由下格挡,剑尖指天,略微倾斜,划破了拉特利耶的手掌。

    染血之手顾不上刺痛,但不一会就疼颤难忍,仍要奋力一战,精神高度紧绷,承受之痛比会战时候更艰巨了。从多路方向戳刺格挡,反向挥砍对手的攻势,挥剑之速一度找不到出招的原位,眼神无法聚在几条虚影上,同走马灯一比也快接近原速。

    所见虚影只有一条路是真实的,弗里德里希就从剑痕之中完全别开下一次要出招的方向,随即推压施展的空间,直至手腕留白。子爵的剑于是疾驰挑破近手筋的一处,迅速拉拽,本就暗淡的血液迅速分明,直到最后一刻,拉特利耶还想戳刺一件,也被子爵压住手臂,轻掠白衣,手臂也落下红痕。

    白桃的茎叶和所系的枝干被砍断了。

    最长的一根与桃蒂系在一起,剑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包含疲倦的身躯柔抚完全乏力的血臂。

    “若是惹得你不高兴,就取走我的性命,为他们报仇吧。”

    冷淡且绝望的话让龙骑兵们叫嚣,“杀了他!”

    “不!”

    弗里德里希没有必要,自己的心灵也不容许杀俘,“这并非决斗,而是切磋,伤了他的手,是我一时横下心来所导致的。”

    “你说,我们还有战斗的必要吗?”

    所有人听到拉特利耶的讨问,都逐渐冷静下来。

    “我也是因为被诬陷杀人,才流落到这里,参军的时候,我不是刽子手,但现在我是——我反倒成罪人了。”

    查茹兰特用自己蹩脚的洛拉尔堡方言,缓缓向众人道自己的心,哪怕万般惭愧,他知道一切逃不过墨利乌斯的全知,由不得忏悔,“哪怕因为骗子把我胁在这里,执行残酷的任务,我对其一切表示极度抱歉,我……没有欺压你们的乡里人,都没有……”

    为人惊惧的一幕,所有人拥蹙在倒卧在身边的剑客身旁,中队长命人替他包扎,并用自己的药油敷落伤口的边缘。

    离得最近的,便是冒着危险也要与他一同出入的伙伴,此时顾不上被杀头的顾虑,唯有用身体撑起它的背部,还一度被骑兵们以剑示警,都没有怕。

    “好吧,纷乱的年纪,纷乱的时间。”子爵拾起他的剑,用手帕擦干流淌在他体内,战斗的血,尚有一丝温暖,“坚毅的人,勇敢的人,智慧的人,关怀的人,狂热的人。刀枪不会落在这群人的身上了。”

    “他怎么办?”路德维指着陷入几近晕眩的拉特利耶,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刚熟两三月出头的青年伤者身上,“要知道,我……”

    他长叹一声,众人也都默不作声。

    “怎么刚才还要嚷着杀他的人?墨利乌斯不长眼睛是吗?”中队长瞪着一群怒气已消的人,没有再行训斥。

    瞭望一通周围的环境,再越过一条河道,就是己方的营地了。

    手中的剑刃反过来向着自己。

    “先生们,朝剑柄末端方向前进。”

    弗里德里希另所有人骑上马,将所有人都押解到附近的驻扎点,那靠近明谢河,正是当时明榭特交战地不远,远处眺望,当初普兰卢茨人强攻不得的地方,浓密的森林隐约可闻埋藏于冻土下的腐烂味,战役两个月以后都还觉得河流水质怪异。冬日总是令人感到迷茫,不见斑斓色彩,被剥夺的活力藏匿在无数个树桩和洞穴里。它仍是美的,细细咀嚼无法数清的雪色,不用舌头,而是用耳朵,用眼睛,用肌肤,在此之间,行路队伍居然默认了这一做法,话便不再纷至沓来,在填料已经为其净化眼前的幕布时,心里想的都是各自的油画,冬天与夏天。

    剑不轻易拔出,枪也没有装填,它们达成了静默,抱有相同的温度随行。

    到达营地以后,那有一整个中队的骑兵,约一百号人,弗里德里希告诉被俘的小豆丁——寄希望于逃跑,就绝不能活命。

    子爵不怕泄密,“这是一个中队,但森林旁还有一个中队,沿着河对岸也有一个,近上游位置还有一个。一整个团——数百人可以陪你玩抓迷藏,一旦被捕,立即枪毙。”

    话还没说完,在对岸则有一重阴影,无数的蓝黑色麦粒被斥候们所探寻到,斥候疾马而寻,落到弗里德里希身边,靴跟掘地,“长官,我们前方探马来报,一个中队的骑兵正在打击我们的弟兄。”

    “是第三中队吗?”

    “是。”斥候明确自己的身份。

    助手把望远镜递给弗里德里希,打算查探清楚,就在五分钟前,阴影在地平线上拥蹙一团,等到他的眼睛透过凸透镜朵颐全貌,立即脸色大变,并非是自己的队伍,而是一伙枪骑兵,冲击之迅速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真是倒霉。”埃特乐尔子爵命令手下所有人——一整个中队的人来此集合,随后通知团长,他当下见到的一切事情如此不堪一击,并请求支援。

    拉特利耶并不知道敌人的慌忙,直到好一些了,能够见到周围不再棱角模糊的时候,能见到手臂近手筋被缝上很大一处,长三四弗捺左右。伴随小雪再临,他从马群之间的缝隙咪一眼,只见到乱成一团的影子,远方的喧嚣尚且未能入耳。隐约能听到激烈洞彻河对岸的白色原野,凛冬来得更近些的时候,马蹄声隐约可听,越来越多慌乱的骑手动辄桥岸徘徊,甚至俯身下马,要么翻滚落地,要么跳在马下放枪,但中枪者寥寥无几。

    弗里德里希看着怀表,才不到五六分钟,中队堕河的人被枪骑兵一拥而上,掩杀的骑兵同样下马射击,并轮流突进。

    “我们失败了!”远方传来令人惊碜的消息,其中一个龙骑兵从河对岸赶来,正落倒在弗里德里希面前,左手持剑撑在地上,右手瘫软,肩上中枪,腰边也中了一枪,子爵亲自下马扶起他,副手也在身边扶马,他吃力地说:“蓝色的骑手,他们冲击的速度很快,似乎是有备而来。”

    感到诧异的中队长再度用望远镜目探,脸色苍白,“不对,啊……”

    将望远镜递给副官之后,也感到不对劲,于是请罗恩肖茨男爵来看,点头之后,由不得拔出剑来,“我看今天长官能替我准备棺材。如果没猜错的话……”

    埃特乐尔子爵和罗恩肖茨男爵得到一个结论:

    “王家蓝色火枪手的一个中队席卷了第三中队。”

    小号声越来越近,三拍式的进攻曲之后,另一支王家蓝色火枪手中队也从森林一侧出现,排成三行出现,骑枪如浓密的蓝色荆林,刺破一大片白瑕,从左侧的中队旗帜是竖旗,一如古帝国样式,旗尖是代表王家的狮鹫,旗面绣上王室铭文,以及每个王家火枪手团的格言,只有左上角到右下角对角线才写着中队的数字,是第二中队。

    “是……”

    拉特利耶简直不敢相信,他以手头上旧有的记忆和情报,记得塞拉吕耶和娜莎的兄长所说,是在第四军的麾下作战的。

    又过了一会,从森林渐出的团部——龙骑兵的第一中队赶到当前的位置,团长刚来的时候,所有人反倒不希望他赶来。

    “啊!桥失守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群中如是说,如灰烬熄灭,一切的斗志化为尘埃,撕碎的尘埃又融落在半空中,在冻土里感受不到温感。

    斗志看来与尘埃都是等价的。

    他们的剑感觉不再锋利,他们的勇气被无限钝化。在天蓝色丝绸棉块的突破下,普兰卢茨人望风而逃,大惊失色,仿佛一股强烈的暴风雪块让骑兵们刮之马下,帽子被弹抖,衣服皱乱不堪,飞来的镖状、棱状、刀片状冰雹打在骑兵的脸上,斑点落在雪面,如今也像是失落的耳朵挥洒的那样。

    “整理队形,准备冲击!”子爵在出发前望着拉特利耶,“如果我们被击败,你们就会自由。”

    弗里德里希从容不迫,对这群不及十七岁的青壮从戎者,仅是呵气就走了。

    “墨利乌斯保佑,愿普兰卢茨不败。”作为中队长,他只能命令部队前进,而不是劝说部下退缩,必要的鲁莽不能算是失职,身上还有几分老贵族做派的自己率先蹄步,听着马镫和背后的步枪、剑鞘、水壶的抖咯声出发。

    “愿普兰卢茨不败。”整个中队也跟着长官所说,以号声慢步行进。

    随着悠扬的话末,飘到远方的时候,在东南侧的河流拐角,也传出厮杀声,不久,弗里德里希的中队向桥边冲击的时候,河流的另一段尽是哀鸣和呜呼,流窜出褴褛歪帽、沾染血沫的自家弟兄,好十几个都逃了,鹰嘴从荆棘群里露出,含着蓝莓的狡黠之容时,子爵也感到意外,自己根本就不能掌握当前的情况。桥上的卡宾燧发枪打击及时,火枪手们迅速跃之马上,不暇骑马的兵士在桥的另一侧给中队长的耳边嗖嗖,很快就倒下十来人。

    桥的另一边对零丁伤亡不予理睬,除了做能悉心照顾的以外,火枪手第三中队趁着开枪的缝隙,从第二中队守住桥边的东侧旁边经过,全体号手便吹起小号,声音恰如其时,末日审判的来临竟如此迅速,丝绸块从缝隙中显着爪牙,以全速冲击。

    龙骑兵受到极大的震撼,马也纷乱不安,已经没有前进的意欲,便打算侧身逃离,龙骑兵的步兵款燧发枪和各自个人行囊则变成累赘,骑枪们吞噬着主人的生命,啃食被落单的头颅和躯干,长剑削去传话的器具,留着半列牙齿,活着已成奢望,抹番茄酱的长节饼干落在刨冰里,被揪袖口和衣领的骑手,他们的道路不再清晰,撵到数十米才松手,之后的命运,就如同拉特利耶一样,接受落地蹒跚的凄凉。

    当马群交界逐渐分明,散开的群聚俨然可见哪方狼狈,骄傲的胜利者举起他们的武器,动辄再度以快步靠近小团骑兵的时候,一哄而散的枯叶全都出现在荒白之地,再也没有逞能的机会,随即又鸣枪示警,打死落单者两人,连同马匹一并取回。

    将近二十分钟的呼啸,四路出击的火枪手中队集结在先前敌人龙骑兵的占据地,拉特利耶对刚才的出击还没来得及窥见回味,就看到队列已然齐整的近卫骑兵在他们面前,团长德·萨拉冯(deSelavont)的嗓门倒不小,声声响彻沾染血色的地方。待到他们说完,拉特利耶也学着用同样的音量喊回去:

    “那么,看在为国王陛下在同一面旗帜战斗的人的份上,能帮助我们吗?”

    萨拉冯爵士转过身来,望向被手缚的探图小队,颇有风度地亲自前来,领他们来到跟前,在此之前没说过一句话。

    他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被俘的同胞,“请你告诉我,是哪部分的?”

    列兵查茹兰特说:

    “在第二军,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居塞林部的五名列兵,奉命执行从闵斯边境到提阿南部的地图绘制。”

    “奇怪,第二军已经撤退了,都半个月有余……”爵士以防范的姿态打量染血的众人。

    拉特利耶的愤怒刻在脸上,“不相信?”徒步将近三个星期,对团部的联系中断,他们毫无音讯,哪怕是被剥夺了全部要绘制的地图,但脑子是清醒的,脉络都刻印在脑袋里,职责也是,他指着被断耳不久的卡修,缠带的血渍分明,“正是因为撤退,我们打死三个骠骑兵,也失去一只耳朵,难倒还不够吗?”

    受害者只有一声叹息可述。

    “嗯,好吧,感谢你们对陛下的贡献,对战局的贡献。”团长挥刀起落,他们手中的绳索全都断开,正当他还想说什么,身为长官的他听到一个军士的请示:

    “我能说句话吗,长官?”

    “允许发言。”萨拉冯会心点头。

    “我认识他们,拉特利耶·查茹兰特就在这里,是瓦莱塔伯爵莱斯伯恩的书记官查茹兰特的后裔,我们是相识的,与我妹妹有不错的交情。他身边还有普利特和莫林,也都是他的伙伴。”

    发言的正是拉兰诺斯的亨利,气色沉稳、眼神坚毅,他伸出右手,掌心向前,而左手持着骑枪,长杆搭肩。

    散落在一地的辎重,唯有自己的一份已经无力拾起。

    缠绕着流血的手臂,成为脑海中鲜明的标志,就是在此时形成的。

    “我们……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只见得仍显瘦幼的苍白男子,被一群伙伴相扶左右,沉默之中也一并发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