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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焉知山

    苏念再次醒来,是在大狱里。

    她手脚皆戴上了镣铐,身上的喜服已经被剥去,只剩里衣。

    萧珩面无表情坐在矮几前,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

    他冷冷地开口,目光始终不去看她。

    他怕自己会心软,即使早就猜到她与城门那日的刺客有瓜葛,他也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她是他一眼心动的女子,是他想呵护爱惜的女子,怎会愿意相信她来者不善。

    “说话。”

    他闭眼,声音徒然骤冷。

    苏念吞了吞口水,她指甲里还残留着药粉,白天她试图以此毒死他。

    “我早就说过,苏念并非殿下良人,是殿下不信,非要一意孤行。”

    她纤细的手被麻绳绑着,勒出了道道乌紫的勒痕,送行宴上他亲手戴上的银镯格外醒目。

    他靠近她,眼中隐忍克制,良久终于败下阵来,她是个杀手,论心狠手辣,他怎么比得过她?

    “啊念,你不说实话,我就帮不了你。”

    外面跪了一地的百官要求处死她,她以下犯上,试图刺杀尊贵的肃王,本就是死罪一条。

    他尚卧榻不醒,迷迷糊糊中听到木上卿要命人处死她,他便不顾虚弱的身子抢在百官面前截住了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关在狱里。

    她倒好,一昏三天,虽有呼吸,迟迟不见苏醒。

    她昏了多久,他便在这矮几前坐了多久。连用药都是医官煎好了送到此处,困了就趴在矮几上小憩,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念不值得殿下抬爱,刺杀封王,乃是死罪,殿下不必为难,一切依律法来办吧。”她虚弱地开口,那毒粉藏在她十指,她所中毒之深并不比他轻。

    可她到底还是心软了,临时换了毒粉,不然以顾卿云的手笔,她俩只怕当场便一命呜呼了。

    “可我不想你死,啊念,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你本王第一个真真切切爱上的人。”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轻声诉说。

    姜旬从外面进来,他依旧冷着脸,禀告道:“殿下,木上卿求见。”

    萧珩抬手捂住脸,“不见,让他滚。”

    “殿下这是铁了心要为一个贼人而置甘州百姓于危险之中吗?”

    木上卿越过阻拦的狱卒,跪到萧珩面前,“殿下,您来甘州没几日,对甘州内务不熟悉,但想必您一定也听闻了近半月来甘州接连暴乱,杀人越货案子更是层出不穷,殿下刚到甘州就遭遇暗杀,贼人气焰如此嚣张,除了那甘州群龙无首,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贼人背靠大山,故才有此行径,殿下,杀鸡儆猴的道理您不可能不懂,此女子绝不能留啊!”

    他字字铿锵有力,又句句再理,萧珩若是不应,那无疑是变相承认了自己昏庸无能,本来惠帝将他封为肃王,赶到这偏远之地,就是为了削弱代王势力,制衡绥王,甘州与同州相距千里,中间还隔着个绥州,那绥王又不是个吃素的,自己好端端的封地突然被左右夹击,定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木上卿早就猜到东都那位的心思,所以更要以处死刺客来反击绥王,让绥王知道,无论何时甘州都不会是他可以随意染指的。

    事已至此,萧珩纵是有心,也护不住她了。

    遂摆摆手,由姜旬搀扶着回了极乐殿。

    苏念被处决这日又下起了雨,听闻去年甘州还闹了灾荒,今年适逢雨季,老天似乎要将之前欠下的一并还了一样,这雨下断断续续下个不停。

    法场设在郊外荒地,路上泥泞难走,不多时裤脚已经被泥土浸脏,抓着她瘦弱身躯的大手用力一推,她就跪了下去。

    监斩官是个中年胖男人,原本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他该在府中怀抱胡姬饮美酒,偏偏叫这不知死活的刺客搅了兴趣,一到法场就迫不及待扔出斩首令牌,示意侩子手可以动手了。

    雨越下越大了,由之前的牛毛雨变成了豆大珍珠,砸在脸上生疼。

    没人会来救她了,萧珩对她失望至极,夏叔自己也生死未卜,啊姐亦是身在万里之外的凉州。

    噗。

    她听见刽子手口中烈酒喷在那把明晃晃的大刀上的声音,也听见监斩官低声抱怨这雨太大,打湿了他一身官服………

    接着周遭响起了打斗声,她蓦地睁眼,那刽子手起刀落间,一个有力的臂膀将她拉开了,刽子手手中的刀将她头枕着的那块木桩劈成了两半,一支冷箭从背后直穿刽子手心口插入地面,一个满脸横肉的人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揪着她衣领的手忽然松开,背后传来夏叔有力的说话声:“我原以为,你能把自己护好。”

    她喉头一紧,转身看他,他着了一身劲装,那怕戴了面具,她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

    “夏叔。”

    她眼中含泪。

    “我早就说过,听世子的不会错。细作来报,你偷换毒药,肃王并未死,只是昏迷多日,此事可真?”

    她不说话,眼泪直流。

    夏叔叹了口气,又道:“回去吧,主人在绥州等你,这次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法场本就在郊外,省去了许多麻烦,她转身要走,又听得夏叔小声说了句:“你啊姐死了,临死前让我转告你,不必在回东都了,若是可能便回河东去,那里毕竟才是你的家。”

    她身躯一震,在挪不动千金重的步子。

    啊姐死了。

    啊姐死了。

    啊姐死了。

    一口血涌上胸腔,她心里有口气久久透不过来,一下气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中啊姐依旧披着厚重的狐裘,脸色病怏怏的,怀中抱着芙蓉石鸳鸯手炉,正朝她笑着。

    “啊烟,你冷吗?来姐姐这。”

    她总是心平气和,不管怎么受病痛折磨,始终不曾对她发过脾气。

    她总说自己拖累了她,让她小小年纪背负了太多,也总说自己要是死了就好了,那样啊烟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啊姐,我好想你。”她哭着出声,坐在床边的人便伸手探向她额头,很烫,是发烧了。

    “拿药箱来。”

    他低声吩咐。

    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年她五岁,啊姐的病又发作了,伯父给请了郎中,那个郎中鹤发童颜,身高不过五尺,他身旁还跟着个小男孩,七八岁左右的样子,看起来却十分老成,尤其那双眼睛,似乎早就经历了人间苦难。

    她跌跌撞撞跑到他跟前,拿出准备给啊姐的那半颗糖递给他,稚声稚气地说道:“你的眼睛好苦,吃颗糖吧。吃了糖就不苦了。”

    人的眼睛怎么会苦呢,她不过是见他阴郁的眉眼,知道他肯定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又不会安慰人罢了。

    他没接糖,亦没看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鹤发童颜的郎中终于从紧闭的大门出来,她见父亲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在后来,她亲耳听到父亲与姨娘说要将啊姐送走,以免留在府中传染给他人。

    她哭着喊着求父亲不要送走啊姐,啊姐的脸慢慢变得清晰,虽然病怏怏的,却是笑着,对她说:“啊烟,啊姐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啊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眼睁睁看着啊姐化为一摊血水,惊吓着睁开了眼睛,就见夏叔正焦急地看着她,见她醒了,对桌边那抹冷清的身影说道:“世子,人醒了。”

    他口中的世子闻声走过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她早该想到的,晕厥之前闻道的那股檀香,除了他还能有谁。

    “为何自作主张换掉蓖麻粉?”

    他果然也在气她不听命令行事。

    “我不想他死,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不该死。”她对顾卿云向来不设防,反正藏得在深,他支言片语便能看穿她的把戏。

    “他不死,你就得死。”他冷冷道。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这半个月她经历了太多,早已心力绞竭。

    何况啊姐不在了,她亦是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奢求再多,即便死,我也认了。”

    “你倒是潇洒,说死就死。你以为绥王会如你意?”他终于是搬出了令她头皮发麻的名字。

    她下意识蜷缩起身体,身体开始发颤。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他亦是冷语相向。

    一直沉默不语的夏叔在听不下去,跪在他面前,求道:“求世子救她。”

    “我何时没救过她?”榻边之人反问。

    从荥阳郑家,到青城山庄,再到乐安,那一次他没倾力相助?可他换来的是什么,是背叛,是算计,和数次险些置他于死地。

    若不是他算无遗策,又怎能做到次次死里逃生,安然坐在这里听他们叫他一声“世子”?

    “夏叔,不必求他,我们走吧。”

    她说话间已经起身下榻,穿好布靴,作势就要离开。

    “你敢走出这扇门试试,我定叫柳烟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啊姐。

    她眸中闪着泪光,他到现在还想拿啊姐威胁她做事,他到底要欺瞒她到何时?

    “够了,不准提她,你不配。”她气得声音发抖,浑身开始颤栗。

    “那你就配我次次出手相救?”他亦是怒了,牵到伤口而捂嘴咳嗽起来。

    她终是败下阵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啊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给我个痛快吧。”她哭得不能自已。

    “谁跟你说柳烟浔死了,你听谁说的?”他克制着想要咳嗽的冲动,怒道。

    跪在地上的夏叔这才起身,解释道:“是我告诉她的,原以为世子出事啊浔那边续不上药必死无疑,让她误会了。”

    “愚蠢,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终于知道她这段时间为何如此反常,青筋凸现的手背死死抓住胸口,脸颊抽搐。

    她止住哭泣,看向夏阑,“夏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说啊姐毒发身亡了吗,什么叫让我误会了?”

    夏阑这才事情真相说了。

    原来半月前顾卿云在去往同州路上遭遇暗杀,沈殊将他安葬好后便回了东都,恰好遇上夏阑去别业寻人,沈殊告知他顾卿云已经遇害,让他要么去药王谷求谷主,要么就回去给柳烟浔收尸。

    夏阑深知柳烟浔对柳绯烟的重要性,就匆匆敢去了药王谷,谷主却不肯见他,哪怕他搬出绥王,谷主也不理会他,他只能回酒楼,可柳烟浔已经不省人事。

    恰逢绥王有命令来,他无奈只能连夜出发前往甘州。

    来了甘州后他先找到了她,直到从法场回来后在客栈遇到顾卿云,他询问起才知道柳烟浔的毒已经得到控制,可他遭到了追杀身负重伤,为了避风头,便只能改名换姓暂时留在甘州养伤。

    言至于此,她便知晓自己又一次误会了他。

    正心虚地往那人瞥去,那人已经趴在桌上晕过去了。

    “你且好生休息,我带他回屋。”

    “夏叔,他的伤。”她忧心道。

    “无妨,他的伤已无大碍,方才是被你气着了,休息一晚就好。”

    夏阑将他抱回了房间,看着面色苍白的人,她又开始愧疚起来。

    其实他骂得不错,她的确不信他,才会招致这一切苦难。

    绥王的人在当天夜里如期而至,来抓她的人正是在张家捅了她一剑的小九。

    “主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吧。”小九面无表情的开口。

    她不为所动,目光落到她腰间的瓷瓶上,“我自知酿成大错,回去不过也是一死,何必如此费力,直接一瓶毒药了事不更好?”

    小九闻眼伸手摸了摸腰间瓷瓶,笑道:“你身边那位顾郎中,手段颇高,三番五次从主人手中救下你,主人也想见见他。”

    她便知道顾卿云此刻怕是落入她们手中了,眸色一紧,还未起身就被小九拔剑拦了下来,“十六,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那位顾郎中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我可不能保证路上磕磕绊绊,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半路死掉?”

    她握紧拳头,怒极反笑,服下小九递过来的药后,五人连夜出了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