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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刺激(六)

    砰!

    “砰!”

    铃的拟音与子弹飞出枪管的声音重合。

    这次,祂顽劣笑了两声立刻消失不见。没点评安德纳的表演,也没讥讽嘲笑安德纳,更没下达什么命令。

    “铃……”

    铃没有实体,一直仅存于安德纳脑海中。但他还是像寻找他人那样,捂着右肩,眼球滴溜溜转着。

    如果能见到铃本尊,他定要先打出一拳。

    真是糟糕透了。

    不是只有五个侍卫吗?

    山林里的是谁?

    顾不上新的伤口,安德纳回头扫视身后的片片丛林,寻找开枪人的位置。

    总不会是车夫吧?

    车夫不是他们雇佣的吗?

    活见鬼!

    安德纳没有轻举妄动,凭借周围断木的长度估算了那片丛林与自己的距离,大约二十米。

    他认为射手就在那周围。

    之后更远的丛林已经超过了燧发枪的射程,想打中他极为困难。

    “你知道开枪的是谁吗?”他在问杰克,“算了……”

    紧盯着丛林,安德纳不敢低头,用余光凭着感觉一剑捅在杰克心脏上,随后向山下晃悠悠退出几米,离开燧发枪的射程。

    得再多退一点,万一是新款燧发枪。他想。杰克与他的部下背着的燧发枪是旧款,可这不能排除对面拿的是新款的可能。

    “反正已经很糟糕了,再糟糕点也无妨。”他像是在对杰克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对任何事都会抱有这样的想法。

    但在“糟糕”以前,伴随他的总是数不尽的自我斗争、妄自菲薄。因此,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不光是铃的功劳,还有一半要归功于他的性格。

    矛盾、别扭。

    “在哪呢……在哪呢……在哪呢?找到了。”

    头好晕……

    他捂住头部,强撑着精神。

    饿了快一天,又被殴打许久后,他早就精疲力尽了。

    用了魔法后,他仅存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

    现在,他若是强迫自己再使用点儿魔法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在魔法奏效的那一刻,他会先晕厥。

    调整了一下左手拿剑的姿势,他紧盯丛林。

    丛林里,汗水顺着开枪人的面部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开枪人的面孔不年轻,毛孔粗糙,双颊凹陷且颧骨高耸,细长的眼睛藏在浓密的眉毛后,一身粗麻布衣服全都泡在泥巴上。

    他的大手在装有新鲜面包的布包里一伸一缩,把面包摸得脏兮兮的,却始终没找到子弹。

    他急得呼吸愈发沉重,怨起多管闲事的自己,怨起贪财的自己,后悔开了那一枪。

    一想到自己面对的人似乎有魔法,他寻找子弹的手更慌乱了。

    摸到嚼烟时,开枪人竟产生了下跪求饶的想法,再把嚼烟献给对方,乞求留他一条小命。

    终于,他从布包内侧的一个小口袋里摸到了子弹。他像捏着一枚银币般手指僵硬紧绷,颤巍巍地将子弹放在眼前。确保真的是子弹后,他激动得快哭了出来。

    现在,另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他忽然意识到不知如何装弹。

    先前燧发枪里的那发子弹,是杰克装的。

    作为港口城市椰城人,车夫不算贫穷。有着能载六人马车的他一下就被杰克看中,希望他能载着他们前往勒林若西,就这样,他接了杰克的单子。

    一路上,他不仅见识到了新奇的风景,还见识到了枪。

    他其实是见过枪的,更久前,他还是一位大地主家雇佣的长途车夫,见过主子玩枪打猎,当时那和蔼的地主还问他是否要学一学如何用枪,他立马拒绝了,说自己配不上。

    他现在后悔极了。

    车夫擦去汗水,努力寻找装填子弹的方式,他不知道装弹不光需要弹头,还需要火药。

    多番尝试失败后,逃跑近乎支配了他的脑子,可他的手却往腰间摸去。

    恐惧令他连简单的握剑都有些吃力。他暗骂自己的无能,逃跑的欲望又涌上心头,

    可一想到还没领到足足二十五个银币的工钱,他又铆足了劲。

    几分钟后,他终于稳定地握住剑,背起枪爬出丛林。

    他站在树木与石头的投影里,腿开始打颤,与下坡处的安德纳对视。

    安德纳被太阳晒得很是晕厥,不停吞咽口水轻晃脑袋,保持清醒。

    二者较远的距离,使车夫看不清安德纳的表情。为了给自己打气,他走进阳光,上坡处与阳光瞬间给足他勇气。

    肌肉牵引他箭步冲出,他上上下下越过障碍,跑得飞快。

    这样崎岖的山路他很熟悉。儿时在山里劈柴时,他走过很多这种路,倒霉时会在山里遇到吃人的猛兽。凭借他的好腿脚,每次都成功逃脱,只不过为了跑得更快,他会丢了柴火和镰刀,最后被父亲打一顿。

    他一跃而起,佩剑直劈安德纳。气势如同丛林里的饿狼。

    剑与剑并没有如预期般摩擦出酸涩的声音。

    车夫劈了个空。

    他只见安德纳侧身一转,迅速躲开,抡起单手紧握的剑,剑锋直冲他腰腹侧边。

    毫无实战经验且左手握剑的安德纳一下劈到了车夫的布包,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他以为铃又会出现开始乱叫,但铃就像死了一样,真的没有一点声音。

    脑中反复过滤着无用信息,安德纳寻找起曾在剑术课学过的动作,可惜,他什么都没找到。

    这就是功利主义的弊端,他从没有在辅修的剑术课上好好学习过。因为辅修课程不算近保送成绩中。

    车夫再次主动出击,没给虚弱的安德纳任何喘息时间。

    一时之间,长剑与长剑互击,乒乓的金属声音循环作响。

    几十个回合间,他们的位置反复变化,越打越往上。

    又是安德纳在上的一轮,许是谁在上坡谁就多了份幸运,他擒住车夫的手臂,趁虚而入,毫不犹豫一剑刺入车夫的右肩。

    剑尖直入直撤,立刻又对准车夫的心脏,用力前送。

    可再强的意志也抵不过身体的疲惫,超过一天没进食的安德纳早就头晕目眩,几十个回合后更是虚弱。剑还未刺入,一阵眩晕上涌到他的全身。

    他脚下瞬间瘫软,险些摔倒。

    他再也招架不住了,他甚至没看见剑从正面刺来,贯穿他的腹部。

    他抽搐一下重重跪倒在地,手腕向前弯折,前额朝地面磕去。

    那把佩剑掉在一旁,他的一根手指还勾在剑柄上。

    其实,腿脚不便、右臂残废且体力不支的他能够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剑刺进他的左上腹部,那是脾脏的位置。哪怕是皇家医学院的校长在现场,也无法救治已断裂的血管,换句话说,除了请来治愈法师,安德纳必死无疑。

    阳光在松林间穿梭下坠。它们斜斜掠过树梢,起初很稀疏,忽隐忽现。自山头袭来的风吹走大片云朵,阳光才密集起来。

    安德纳感到很冷,不热的气流直往他的伤口里钻。

    鸟的叫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吵得他想快点儿死。

    他闻到泥土里密集的臭味,眼皮一开一合着。随着身子的抽搐,他的头发缓缓垂落,扫过他的脸。

    他听到车夫说,去死吧。之后,再没听见车夫说了什么,颈动脉的伤了结他的生命。

    见到安德纳的血从脖子喷出,车夫呆滞地蹲下,用手按按安德纳的脖子,随后食指和中指向外用力,扒开又深又宽的伤口,观察着,停滞了好半天才起身往上坡走。

    我杀人了,他想。

    他感受到一股恐怖,恐怖中还带些得意,因为他知道安德纳是贵族,而且是直属于帝国的贵族。

    随着他走上山,这股得意也愈发高涨。他想告诉别的车夫,杀贵族与杀农奴的感觉不一样。前者的血铿锵有力且光鲜亮丽,鲜艳得像红宝石;后者的血充满令人作呕的味道,粘在身上不如在身上放一只蠕虫。

    现在,他幻想起未来的生活,或许留在勒林若西继续当车夫会过得比曾经更好——他以为首都对车夫的管理与他的故乡椰城一样乱——也许还能讨个新老婆,也许还能住上排楼,听说首都的人都很有钱。

    车夫捡起布包,拿出里面的东西,里面有四人份的黑面包片和长条硬面包。

    叼着一片面包,他吃着吃着,哭了。

    不远处,金色的光点包裹住安德纳。

    破裂的脾脏、脖颈、肩头开始愈合,折断的骨头嘎吱吱地复位粘合。

    心脏结束短暂的休息,发出庆祝复工的咚咚声。

    安德纳睁开眼,白色的眼眸第一眼看到的,是空中的太阳。

    “真美。”

    他缓缓起身,动作很优雅,完美契合贵族礼仪里的顶级要求“哪怕有人在厕所袭击你,你也要优雅地提上裤子”。

    他目光祥和地紧盯车夫,打了个招呼:“你好。”

    金色丝线降临在车夫头顶,擦伤他的皮肤,迅速嵌入他的身体。他甚至没来得及惊呼,身体被万千丝线切割,大大小小的肉块散落。遍地的尸体吸引了些苍蝇。

    车夫也死了。他活时的气息渐渐淡去,最后消散在空中,像失去梦想的人,消失在集市的茫茫人海。

    安德纳的眼睛重回绿色。

    面无表情看着肉块,他走过去,在一片飞起的苍蝇中拿走在地上的面包袋子。

    “你玩够了吧?”

    “确实不错。”停顿了许久,铃继续说道:“用你的身体杀人还是那么有趣!”

    “神经病。”

    安德纳向山下走着,走几步还回头看看车夫的肉块。

    “对了,我们的赌局……”

    铃停顿了好一阵子,在安德纳快憋不住时,祂说话了。

    “你说,杀了车夫的时候算不算动用了我的力量呢?”

    “那也不可能算我输。”安德纳冷哼一声。

    “不如这样,你今年只找一张‘太阳乐谱残页’就可以了,而我,会如你所愿消失一阵子。”

    听到这话,安德纳下意识以为铃又在耍什么阴谋。

    仔细一想,他觉得无妨。

    他身边就有一个他观察了五年的“太阳乐谱残页”。

    就在他的老师、皇家医学院的校长胡安·查孔体内。

    权衡利弊后,他边走边说道:“好。”

    路过死去的女人时,安德纳放平她的身体,放回她的头颅。又费力拔出树干里的马脸侍卫,捡回他的头,与女侍卫并排放在地上。最后一步一步拖着杰克的身体回来,还有他的两个脚。

    至于最开始被他杀掉的憨声音和大胡子,他们被死死压在坍塌的牲口棚里,根本翻不出。

    把三具尸体并排躺在空地,安德纳扭头看了肉块,神色复杂。

    以前参军时,如果时间允许,他会在被侵略国士兵的尸体上放上月之母神“因”的圣徽,做点能让自己的心灵安稳下来的事。

    现在也一样。

    他讨厌杀戮的程度与讨厌医生这职业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几个人很安静地躺着,安德纳能看见他们不再起伏的胸膛,摸到冷下来的皮肤,闻到新鲜的尸体味。

    恍惚间,他觉得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

    其实并没有血液在流动,可他坚信能听见。

    “快疯了……”

    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安德纳为三人盖上湿乎乎的稻草,用大树叶遮住他们瞪大的双眼,给每个人分了点黑面包。

    盖住身体的布单,遮住双眼的布带,食物,是首都勒林若西这边平民下葬的标配。

    “愿你们安康。”

    七年前,刚到达勒林若西的安德纳并不理解,为什么爱培兰托帝国的东部地区——尤其是首都勒林若西——喜欢祝死人安康。

    更怪的是,这个单词是专门对平民说的,既不对贵族说,也不对农奴说。

    直到近两年他才明白,这话的背后有两个含义,一是“愿活时受难的人,死后幸福”,二是“不论生死,贵族永远幸福,农奴不配幸福”。

    望着尸体们,他习惯性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魔法。

    超感官知觉。

    他没指望能感知到什么,这几个人都是普通人。

    就在他要关闭魔法的时候,他猛地朝杰克的尸体看去。

    那是?

    不会吧?

    怎么可能?

    杰克的尸体内,有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急忙走上前拨开杰克身上的稻草。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禁露出惊讶之情。

    杰克颈部的创口处有点点颗粒正在析出。

    不一会儿,杰克的脑袋与身体间出现了一块半透明的灰色石头。

    初夏的阳光在此刻,像是雪原上的风,照得安德纳直冷,可这石头又让他热血沸腾。

    “这是……”

    他不敢相信,反复开启超感官知觉,反复眨着眼。

    “为什么……”

    “万事万物总有例外,”铃打断安德纳,“谁规定想要‘太阳乐谱残页’析出就一定要让宿主失控呢?让宿主失控不过是大概率事件。”

    说着,铃取走了那块石头。

    不一会儿,安德纳的手上多出一张“太阳乐谱残页”。

    与其他的“太阳乐谱残页”一样,这张也是空白的。

    “你还真是幸运,这么简单就又得到了一个。那今年你就没事可做了。”

    “嗯。”

    安德纳点着头。他本以为铃不会将这张算做他找到的,故意刁难他。

    结果,他还是不能完全摸清楚铃的想法。

    或许,祂良心发现了?

    安德纳不知道的是,这张“太阳乐谱残页”是铃放进杰克尸体内的。

    就在铃借用他的身体杀了车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