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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撒谎(一)

    3788年5月15日,十四点二十分。

    布包里还剩一个长条硬面包,一个只有安德纳在监狱时会吃的东西。

    他浑身的关节都是僵硬的,手上满是血水和泥土。他就那么坐在地上,低头看着面包,眼神直勾勾的。

    过了好一会儿,咕嘟咕嘟的肚子叫才使他的灵魂重归陌生的身体。

    除了死人,面前到处都是断木和泥坑,坑的深度正好够埋个人。

    他斜前方的一株柳树完好地立在天空下,枝条飘荡着,树叶相撞着,鸟窝里不会飞的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那存土地无关。

    安德纳没先吃面包,反而在三个死者身上的口袋里找了一圈,一根纸烟也没有。

    他失望得很。

    望着布包里的几块嚼烟,他才想起纸烟是有钱人才抽得起的,平民有嚼烟已经很不错了。

    还是先吃东西吧,安德纳想。

    顺手把嚼烟塞进裤兜里。

    面包的一端沾了泥土,安德纳想拿衣服蹭去污泥。他随手一抓才发现,上衣早就被自己扯掉了。

    “对不起……”

    安德纳边说边扒掉杰克破破烂烂的麻布罩衫套在身上。他本想借用女侍卫较为完整的罩衫,却放弃了,她应该不希望被异性看光,无论生前生后。而那个马脸侍卫的衣服比杰克的还要破。

    杰克麻布罩衫有一股几星期未洗的酸臭味。

    从暮因尼亚到勒林若西,乘马车加上坐船约要三四个月。有难闻的味道很正常。

    扭扭脖子,他打算过一阵子就往回走。

    从他失踪到现在还没到一天,他估计,那些侍卫甚至还不清楚他是被绑架了还是逃狱了。

    更别提在偏僻的山上找到他。

    “你先别走,你的两个朋友还有大概半个小时就能到山脚下了。”

    “什么?”

    安德纳震惊于铃的话。

    “怎么了?”铃学着安德纳的语气,“希格维尔和佐伊啊,他们马上就到山脚下了。”

    “他们居然能找到这?”

    “当然,”铃有点儿不屑,“你可别忘了希格维尔是谁。”

    “那倒的确忘不了……”

    安德纳拿起面包,咬在相对干净的一边,一排牙印清晰地印在面包上,规整的让他想起排队领救济餐的难民。用力摩挲那排牙印,随后,一排排垂直于牙印的指甲印也印在面包上。

    他当然忘不了希格维尔是谁。

    太阳神法师塔的继承人,下一任神选,除八名神选外的最强者。

    “咳……”面包太干,他虚弱地咳着,咳得不停,“咳咳……咳……”

    比起面包,他更需要水。

    恰巧,杰克的腰带上绑着水囊。

    安德纳很快就把那水囊取下来了,他掂了几下,很沉,很好。

    他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

    他把水囊对准嘴巴,准备仰头享受清水,却更剧烈咳嗽起来。

    那不是水囊,是酒囊。

    不知为何,安德纳发现,铃今天总是断断续续出现。

    若是往常,铃肯定得好好嘲笑一下他。

    “咳……”

    咳嗽之余,劣质麦子的味道回荡在嘴里令他眉头皱得更深。

    酒不是他习惯的一铜币一杯的啤酒,而是同等价格能买一堆的劣质酒——据说都是用长霉的麦子酿造的——安德纳只在刚离家出走那段日子喝过。

    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发霉的麦子味酒,而不是监狱里臭抹布味的酒,能喝。

    做好准备后,他再次喝了一口,有了是酒而且是劣质酒的准备,他没被再呛到。他举起酒囊,酒柱直冲空空的胃底。

    酒很差,他这样想着。

    酒囊的羊膻味完全浸透到酒中,若是装在杯子里或许还没这么差。

    这酒差的比他七年前喝过的酒还要难喝,但就它的救命程度来说,很棒,非常棒,连羊膻味都显得清爽甘洌、美味动人。他慢慢喝着,体会疲劳被酒精逼走的快感。

    酒囊见底了,他高举酒囊,向内窥视。

    一阵风吹在安德纳脸上,酒精使他的身子温热,团团暖流刺激着大脑,敲打着心脏。他觉得心脏快跳出来了。

    心脏徘徊在胸腔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使他饿的感觉更深。

    他突然感到恐惧和迷茫,胃也跟着疼起来。

    这种感觉他是很熟悉的。绝对的恐惧和无知的迷茫混杂在一起,时不时涌出来折磨他。迷茫决定恐惧,恐惧又反过来加深迷茫,安德纳再次陷入僵直。

    他躺在泥里,缩成一团。

    杰克的话浮现在耳旁:“毁了你当医生的梦想。”

    “烦得要死,”安德纳自言自语,“去您祖宗的梦想……”

    他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开始水轮般顺时针旋转,转着转着,什么都消失了。

    梧桐的大树叶落下,飘到他脸上,一下唤醒了睡着的他。

    醒来时,他恍惚了一瞬,疑惑自己在哪里,待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头下枕着的东西是杰克的尸体,尸体与自己身上有很多苍蝇。

    他梦见自己正在跟希格维尔接吻,这是个好梦。

    他身下的泥土有点硌人,硌得他腰酸背痛,腿脚也疲劳得很,肌肉累得发僵,胃不停抽搐。他盯向杰克身上的两片黑面包片,赶走上面的苍蝇,胡乱吃下一片。

    吃第二片时,安德纳觉得味道一般,没有了起初那股麦香,反而有股腥味,跟皇家医学院食堂的千层栗子糕根本没有可比性。

    隐隐地,他听见马蹄声,不只是马,还有车轮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希格维尔和佐伊到了。

    这比铃说得快上许多。

    他不清楚希格维尔是怎么精准找到他的,他认为大概率是某种魔法。

    像希格维尔这样强大的法师一定会拥有一些神奇的法术。

    “真厉害。”安德纳笑得愉悦。

    他撑地起身,还没走出几步,远远就望见一个身影。

    希格维尔。

    她穿着最时尚的衣服,扎起的黑色长卷发飘在身后,一点也不吃力地跑着。

    “希格?”

    不光是语调,安德纳就连神色都装出了震惊的模样。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即便早就知道希格维尔回来,可望着希格维尔越来越近的脸,安德纳还是有些恍惚。

    他已经快半个月没见到希格维尔了。

    如果没进监狱,他本应在五天前见到希格维尔。

    他想念她卷曲的恰当好处的金发——她出门时总是用一次性染料将头发染黑,想念她蓝色的眼睛,想念她的床铺,想念她的一切。

    与希格维尔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快乐。

    “你怎么在这?”安德纳问。

    “我……”

    “啊啊啊,好累好累,希格你跑得好快啊!”一个男性声音打断了希格维尔的话。

    听见这声音,安德纳迅速皱眉往希格维尔身后一瞟。

    他看见了熟悉的银色长发,熟悉的高个子,熟悉的帅气面孔。

    他的混血种煤老板朋友——佐伊。

    “累死我了!”佐伊夸张喊着,他连气都不喘,硬要装出劳累的模样。

    “好吵,”安德纳嘀咕着,“比铃还吵。”

    他像是变了个人般,虽然嘴上抱怨着,喜悦全写在了脸上,与此前的冷漠模样判若两人。

    “你才知道我跑得快吗?”希格维尔调侃着佐伊。

    说完,她又回过头,认真地问安德纳:“你没事吧?”

    “没事。”

    “但愿如此。”

    “你这语气像是巴不得他出点事。”佐伊用与希格维尔一样的语气在一旁“挑拨离间”。

    希格维尔没理会佐伊的话,从小口袋里拿出安德纳上个月落在她家的手帕,按到安德纳脸上,用力擦拭他脏兮兮的面孔。

    “嘶……啊……轻点……”

    安德纳抓住希格维尔的手。“啊!疼……慢点……”

    他不介意在希格维尔面前暴露自己怕疼。

    相反,他很喜欢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弱小,这样能激起她的保护欲。

    是的,他对希格维尔复杂的情感中掺杂着爱情。

    “我还以为你逃狱了,”希格维尔像是没看见安德纳周围的尸体,以及不远处的尸块们,语气十分悠哉,“结果居然是绑架。我就说你应该没有逃狱的爱好。”

    “我倒是有跟你玩逃狱游戏的想法。”

    没必要避讳佐伊,安德纳很自然说着成年人都能听懂的话。

    “这是个好主意!你说是吧,佐伊?”

    佐伊耸耸肩,装作纯洁的样子:“我听不懂。”

    “呵,你听不懂?你要是……嗯?安德纳你怎么穿着平民的衣服?”

    希格维尔话说到一半,两指捏起安德纳衬衫的一角,连连咂舌。

    酸臭的罩衫是安德纳一部分,她对这样的安德纳既怜惜又是抗拒。

    “天哪,你衣服被扒了?”

    佐伊一脸玩味的神情,像是希望发生什么。他往下一撇,略显遗憾地说:“唉!幸好裤子还在。”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安德纳早已习惯。如果他正经起来,安德纳才觉得出了问题。

    听见佐伊不正经的话,安德纳瞪了佐伊一眼。

    “你说的没错,他一瞪人特别像狍子。”希格维尔偏头小声对佐伊说。

    “我说的对吧,他不瞪人其实也像。”

    “你们在说什么?”安德纳说。

    “没什么,”佐伊吹了个口哨,显然不想让安德纳知道,唱歌掩饰过去,“我是煤老板~煤煤煤老板~我就是帅气煤老板~”

    “别唱了。”

    安德纳想一拳打在佐伊脸上。

    “我是煤老板~煤煤煤老板~我就是帅气煤老板~”

    在这种时候,希格维尔只会笑得开心,看到安德纳因佐伊的歌声而苦恼,她甚至想跟着佐伊一起唱。

    三人还没闲聊多久,来了五个治安侍卫。

    安德纳这才知道,来的人不光是希格维尔和佐伊,他们还喊来了治安侍卫。

    “佐伊先生,”领头的侍卫很恭敬,“还有……这位小姐,既然已经找到卡佩先生了,请让我们带他回去。”

    他不敢得罪面前的任何人,贵族、贵族、富商,哪个都得罪不起。

    接着,他迅速转头对安德纳说:“您不能再叙旧了,您从监狱消失马上一天了,监狱长急得要死。”

    “我建议你叫我女士,而不是小姐。”希格维尔很在意称呼。

    佐伊笑了笑,拿出三枚银币放在治安侍卫队长手上。

    一名治安侍卫的日工资是十三个铁币,队长能达到十五个铁币,而三枚银币等于治安侍卫队长三个多月的工资。

    “佐伊先生,我是公职人员。”

    佐伊又拿出七个银币,算上之前的三个银币,现在等于治安侍卫队长快十一个月的工资。

    “嗯……卡佩先生,我们去山下等您。”

    治安侍卫队长很喜欢佐伊的慷慨,有太多有身份的人只会对他们耍威风,一分钱都不给。

    反复数了数银币,确定真的有十枚后,他把十枚银币分成五份,每份两枚,分给身后的四名手下。

    安德纳注意到,来的五名治安侍卫里,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监狱里一直负责三楼的那个年轻监狱侍卫。

    看样子是人手不够,只能借用一些监狱侍卫。安德纳想。

    不知为何,虽然说了要离开,但监狱侍卫队长还是站在原地,犹犹豫豫想要说什么。

    希格维尔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场面我们收拾就可以。”

    “真的吗?”治安侍卫队长不可思议极了。

    他已经接到命令,无论发生什么,安德纳·卡佩被绑架之事要当做没发生,所以这烂摊子大概率要交给他们这群寻人的侍卫,光是到这座山的路程就很长,更别提完美地处理尸体了。

    “太谢谢您了!您真是位善良的女士!监狱长会亲自登门感谢您的!”

    “不谢,登门感谢就免了吧。”

    “我们这就去山下等卡佩少爷!”

    目送治安侍卫们下山,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佐伊才贱兮兮地开口:“哦,我的好兄弟,你又惹到谁了?你怕不是真的是太阳神的私生子,如果是太阳神,祂一定会封你为监狱男神的。”

    “那你就是唱歌难听男神。”安德纳说。

    他本来有许多话想对他们说,但此时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等着他的朋友们主动聊点儿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格维尔挥手驱赶苍蝇,语气被苍蝇搞得有点不耐烦。

    她不期待安德纳能说真话,事实上,她仅是随口问问。比起这个,她更好奇安德纳为什么不喜欢吃酱油酸奶拌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