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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巴博教授的死亡

    3788年5月16日,一点。

    有个影子在安德纳眼前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

    那是巡逻的守卫。

    这些巡逻的守卫很少会巡逻,今夜却提着油灯反复走着,每次都毫无表情地扫过每间牢房内的人,用他们那张大饼似的脸执行公务。

    谁让最近在监狱里发生过绑架事件呢?

    安德纳记不清这是守卫第几次来到三楼了,他自认为是三次,可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在这期间睡着过。

    他睁着眼,眼珠咕噜噜转着缩在草席上,就着周围咆哮的呼噜声,脑子寻思巴博教授的事。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在法师塔与法师协会水火不容的大环境下,一个在法师塔登记的、本职工作还不是法师的人频繁出入法师协会的理由。颇有一种渔民经常去找粮食收购商的诡异感。

    外面又下雨了,安德纳感到泥土味的空气钻进了衣领。

    他本应感到冷的,至少以往是这样的。他看了眼薛俄,确定她睡着后起身靠墙坐着。

    呼的一下,油灯熄灭了,牢房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手的主人,没人知道他的手在哪。现在,这双手充满了特殊的柔情,黑夜也充满某些浪漫的情调。

    他嚼着嚼烟,躲在监狱的一角,压力与疲惫小了许多。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指责他,有人在同情他。独自一人时,他总要靠着幻觉才能撑下去。否则对革新派的愧疚会在他孤身一人时割裂他的肌肤,与他骨髓中的恐惧与迷茫交融,诞下名为锐挫望绝的苦痛。

    好累,他想。

    一年前,皇家医学院进行了一次名为“放血”的运动。

    皇家医学院的校长与大法官勾结,用“放血运动”通过莫须有的罪名夺走四位革新派教授、五位革新派老师的生命,开除众多教师与学生。

    此后,革新派在皇家医学院的势力大大缩小。而作为帝国医学界的顶尖学校,它的形势变化会直接令其他医学院纷纷效仿。可以说,医学界正在急速倒退。

    这事儿的发生甚至鼓励了其他学科的保守势力做出了更过激的行为。

    根据当时的传言,皇家医学院的学院派学生们并没参与“放血运动”,因此外界先进人士对此事的批评声,大都集中在老师与校长身上。

    直至冬收节那天,也就是半年前,首都的三大顶尖院校——勒林若西大学、纽伦不克大学、维斯大学,以及民间学术交流社区的公告板上,一则名为《论皇家医学院优等生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斯·卡佩的种种恶行》的文章进入大众视野。虽说贵族的公德与私德都大相径庭,但如此直接地出现在公告板上极为少见。

    通过口口相传,首都的多半大学生都阅读过那篇文章。

    争议最大的不是他的立场问题,而是他低于正常贵族的私德。

    “众所周知,安德纳在大学一年级时候,明确加入了学院派。

    “在医学院,大多数学生并不会明确表现出立场,以下简称此类同学为中立党。

    “一、安德纳对医学没有纯粹的信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名誉与金钱。

    “不论是革新派、中立党、学院派的学生们组织公益活动时,比如为贫民窟的人免费看病,他从不参加。就连法师塔雇佣学生为平民诊治的活动,我都从未见过他出场。我承认,法师塔给出的雇佣金的确很少,但这并不是他不去的理由。由此可见,安德纳丝毫不会从救护他人的过程中得到喜悦,根本没有一颗救死扶伤的心。这种以名誉为重的人,甚至连学院派医生都不配当。

    “二、安德纳本人对新医学的了解程度不亚于旧医学。深度学习过新医学的人,不是转变立场,就是疯狂抨击我们是一群神经病。而安德纳仿佛没有接触过新医学一样,安慰度日。

    “三、安德纳不光爱钱爱名誉,品性也败坏。我们被开除的那天,我得知校方讨论如何给革新派教授定罪时,他也在场。并且提出了开除革新派学生的建议。

    “四、最后说一下他的私德,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未婚妻,并且毫无愧疚之意,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居然将人命视为草芥。

    “综上所述,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斯·卡佩不配为人。”

    安德纳看过那篇文章,里面写的东西他大都无法反驳,偶尔有那么一点儿与事实有出入的地方,他也不想去辩解。

    因为文章的作者是个革新派人。接受革新派的攻击,是对内心的宽慰。

    他大致猜到了作者是谁——贫民窟出身的雪莉,同届的公读生,一个很优秀很正义的革新派人。

    “唉……”

    若是不知所踪的雪莉得知巴博教授死亡的事情,安德纳想,且嫌疑人又是我,她定会拿着菜刀或是斧子蹲在四监门口,待到我出狱那天捅死我。

    对啊,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回到北郊区贫民窟当个江湖医生?还是放弃行医了?不太可能,她跟巴博教授差不多,梦想就是开一家收费低廉的诊所。

    大概率是当个收费极为便宜的江湖医生,能维持自己温饱就行的那种。

    真伟大。

    她一定会为了那些死去的革新派教授们,努力下去。

    安德纳在裤子上蹭蹭右手,回忆起拿到合法诊所手续那天教授灿烂的笑容,他宛若孩童一般拿着纸张告诉他认识的每个人,面对安德纳这样的学院派人他也是如此。

    直觉告诉安德纳,巴博教授的死亡不简单。

    他仔细回忆起这件事的过程。

    教授是中毒死亡的,他喝的啤酒中被下了有苦腥味的毒药。不久后,也就两三个小时,有学生发现教授死在了办公室。

    通过出入登记册以及大楼看门大爷的描述,治安侍卫得知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授办公室的人,且那几瓶欧德斯诺啤酒是我带来的,因此他们怀疑那毒药是我下的。

    尤其在外人看来,我是个激进的学院派,谋杀一个偏向于革新派的中立党人是合乎情理的。

    有个重要的问题,啤酒里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这事真不是我干的。

    而啤酒是密封的,我从佐伊那取来这些啤酒后再也没碰过,那么毒药只可能是在我走后被人下进去的。

    登记册上没留下姓名,看门大爷说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走的时候都第二天凌晨了,那人是翻窗进去的?那可是三楼啊。

    “您还没睡?”薛俄的声音忽然响起,她对安德纳说起了敬语。

    “啊,刚醒。”牢房里黑得看不清薛俄他们的脸,但安德纳依旧笑着说。

    “我接着睡了,晚安。”

    “晚安。”

    看着薛俄又躺下去,安德纳忽然想起薛俄的话,意识到自己可能思考错了方向。

    他被治安侍卫得出的毒药谋杀结论框住了思维。

    从半年前,安德纳每次路过巴博教授的办公室门口时,都能从其中感受到一股魔药的气息,并且是几十只魔药的气息。

    安德纳拥有一个特殊的能力,他叫这能力“超感官知觉”。

    超感官知觉能令他嗅出魔法的味道,分析出周围空气中的魔法浓度,感知到魔药的存在。

    他又想起自己被治安侍卫逮捕路过办公楼时,教授办公室的方向传来一股强烈的、定是来自职业法师残留的气息。

    教授是住在办公室里的人,很少会把非朋友带过去,我能进去还是因为会议室关门了,不得不在他的办公室里谈我的保送问题。

    我记得他的朋友圈子全是医学界的人,最多再算上诗人俱乐部的同好,还有他教过的学生们,难道职业法师是诗人俱乐部认识的?

    就算是诗人俱乐部的人,那个职业法师为什么要在教授的办公室用魔法,那残留的气息哪怕到了上午都浓郁。

    难道那人是魔药的制作者?

    魔药?

    安德纳猛地想起一个细节,治安侍卫告诉她,教授的抽屉里有几十只空了的药剂管。

    明明我离开办公室时,我至少还能感知到五只魔药的存在……

    教授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喝了五管魔药?这的确会死人。

    有没有可能,啤酒里的毒药就是那些魔药,毕竟希格维尔说过,大多数魔药对普通人来说与毒药没有区别。

    巴博的魔力太微弱了,他完全可以算是普通人。魔药这东西,理论上哪怕是职业法师,服用也要在专业药剂师的看护下服用。

    也许,他真的是服用大量魔药后导致的死亡。

    可他为什么要从半年前开始喝魔药?他从哪弄来的?那个神秘的职业法师?法师塔?还是法师协会?难道他去法师协会就是为了获得这些魔药吗?

    安德纳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诡异,许多地方的逻辑无法自圆其说。

    他重新开始思考,理清思路。

    现在我知道的是,教授会经常去法师协会,假设他的魔药源于法师协会,那么证明法师塔不会提供这种魔药或是根本没有,恰好法师协会的职业制药人比法师塔多得多。

    教授拿了魔药后本应该按照正常的量服用,根据我之前的感觉,差不多是每星期一剂。然后出了什么情况,让他在短时间内把剩下的全部服用,最后导致了死亡。

    关键就是,是什么刺激了他呢?

    至于为什么要把魔药放到啤酒里,或许这是他喝魔药的习惯,毕竟魔药那东西实在太难喝了。

    法师协会又为什么会给一个法师塔的医生提供魔药呢?

    安德纳的思路戛然而止。

    许久后,他猛地想起皇家医学院的校长胡安·查孔。

    校长的魔法水平不低,他的水准可以成为最底层的职业法师,他的法师档案又恰好位于法师协会。

    会是校长吗?校长一直看这些偏革新派的中立党不顺眼很久了,他也的确打算发动第二次“放血运动”。

    第二次“放血运动”难道在第一次结束不久后就开始谋划了吗?

    安德纳长叹一口气,“放血运动”是场令他记忆犹新的噩梦。

    这噩梦满是迫害、满是呆滞震惊的面庞。接连几天,纽伦不克广场上充满了灰压压的民众、充满了更甚于墓地的永别哀叹与嘶吼。

    它将安德纳的屏障击出了裂隙,他那被尼古丁、酒精压制的恐惧与迷茫逃出来了。

    他躺在草席上,蓦然间,现实把他击败了,他活像是一只同伴被豺狼吞噬的野生狍子。

    睡觉吧,安德纳想,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