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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他

    3788年,5月21日,十八点十五。

    人总会死。

    可我不会。

    时隔十三年,安德纳,或者说李溪海,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神选之塔,一个囚禁了他灵魂不知道多久的地方。

    穿越者,可以这么说,但他是被强行召唤过来的。

    在他的印象里,他原是给很照顾他的主任打了电话,说准备辞职,然后在家里给右手腕上的狰狞伤口换药。左手笨拙地换好药后,他刚扭开安眠药的盖子,眼前瞬间一黑,就来了这边。

    来到了一个叫安德纳的贵族少爷身上,那天,安德纳少爷刚过完十岁生日。

    他不清楚原来的安德纳去哪了——因为原安德纳并没有遭遇危险——也没有原安德纳的丝毫记忆。

    只是能听懂周围人说话。

    他没试图探究原安德纳是个怎样的孩子,也没试图伪装成他。他根本不在乎被卡佩庄园里的人发现异常。

    事实上,原安德纳的父母对小儿子的忽然开智没有怀疑,认为这是神明的垂帘,认为这是月之母神的眷顾。

    成为安德纳的他并没想着回去。对他来说,在哪活着都一样的,无非是换个地方死。

    于是来到异世界第二天,他在卧室上吊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现实世界过去了三天。昏迷的三天里,他的父母以为他生了大病,所以迟迟不肯苏醒,没日没夜守护在窗边。

    他很奇怪,自己不是上吊自杀的吗,为什么他们认为他是生病了。

    后来从父母和仆人的描述中,他得知大家发现昏迷的他时,他是倒在书桌旁的。

    悬挂在房梁上的麻绳也不知去哪了。

    昏迷的那三天,他的精神,或者说灵魂,一直被囚禁在神选之塔里。

    直到他答应了主宰神选之塔那神秘存在的一个要求——找到原初之光,他才被放了出来。

    现在,时隔十三年,他又回来了。

    神选之塔里漆黑一片,与没有窗子的地下室没什么不同,漆黑、寂静、肮脏是它最大的特点,虽被称为塔,他却从未在这里找到过楼梯,甚至连边界都未曾触碰过。

    有时候,这里会下雪,会伴着猛烈的密雪出现窗子不安的叫声,而他,只能被动地成为停在大雪里的雕塑。

    “你又想让我做什么?铃。

    “铃,你说话。

    “铃……”

    他向后退去,在黑暗里打着圈,念着主宰了神选之塔那人的名字。

    “你说话。铃!”

    走着走着,他头上的黑暗中打下一束发红的光。然后,他感到起风了,他看不见树叶,但能听见树叶卷起的沙沙声,还有巷子里吆喝叫卖糖葫芦的喇叭声,闻到自行车链条上的机油味,赫然是他小时候生活的街区。

    他边念着铃的名字,边往前走。

    光束,那圆锥形的橙红光束像是笼子一样,他走到哪,跟到哪。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

    上面照映的,是李溪海的模样,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成年男性,白大褂上印有市中心医院的标识,而那里面,是一套订制西装。

    “铃,你够狠……”

    他用中文边骂着,边脱下了身上宛若囚笼的白大褂,踩在脚下。

    这还不够。

    “剪子,剪子在哪……”

    黑暗中,他捡起白大褂,捏在手里,奔跑起来,那温暖的光束与他一同奔跑着。

    “裁纸刀也行……”

    他猛一回头,发现那面镜子从未离开过他,一直跟在他身后。镜子里的他,是穿着染血白大褂的。低头一看,手里被捏着一角的白大褂上也有暗红的东西,明晃晃的。

    为何我一直没注意到呢?那红明明一直存在于那儿的。

    扎眼又肮脏,灰心又绝望。

    本来有气无力的他,突然迸发了力量,徒手撕碎了白大褂,吃下了那块染血的涤棉碎片。

    这下,他只穿着一套西装了。敞开的深棕色平驳领西装外套,胸袋里不太合适地放着一只钢笔,外套里面是无领双排扣马甲,再往里是白色衬衫,而裤子不是与上衣一起订制的,在他摸到了腰袢时,就知道这条是商场买的了。

    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李溪海会买定制西装了。

    他抚摸上镜子,手掌碰到手掌。

    里面的人他很陌生,近乎不认识了。很久,他都没见过这张脸了,久到他的一切心理活动都是以爱佩兰托帝国的官话呈现的,写日记时,大部分时间用的也是爱佩兰托语。

    他说:“你还活着。”

    他说:“我也活着。”

    他们一起说:“我们都活着。”

    “为什么?”

    李溪海,比安德纳高,比安德纳眉骨矮,黑眼圈跟安德纳一样重,眉眼间的疲惫感如出一辙。他三十三,他二十三,他是市中心医院肛肠科的主刀,他是皇家医学院的医学生。

    镜子消失了。

    光束一下变大,向外飞速蔓延着,周围的景象也在飞速变化着。

    他看见满是划痕的地面,腿部扭曲的板凳,头反插进脖子的人体模型,撕碎的证书,还有一罐撒开的安眠药。

    “我自不自杀,跟你没有关系。”他才想起来回应来自铃的声音。

    就是他被拉入神选之塔前听到的那段话。

    铃没有回应他。

    “你又想让我做什么?说话。

    “你到底又想让我做什么?说话啊!

    “说话啊!我不是拿到了几页‘太阳乐谱残页’了吗?难道你以为我只靠着那几页就能找到原初之光吗?复试被打零分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的名额被人顶了是我的错?我没有权力没有钱是我的错?

    “你除了会用我的过去折磨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但我真的努力了。

    “你说话!”

    一个踉跄,他踩到了药瓶,摔在地上,灯光也同时灭了。

    黑暗中,他摸向药瓶,是他用来装帕罗西汀的瓶子。手又像旁边动了动,药瓶旁边还有一张纸。

    那一刻,灯光又亮起来了。

    他看向那纸条,看着上面他感到陌生的文字,抬头看向射出光的位置,刺眼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束光有节奏地闪烁起来,仿佛他是某部喜剧的主演。配上他迷茫的表情,他更像是被强行委托重任的新人,甚至这新人还不是演员。

    成绩条,他手上拿着的纸条,是一张成绩条。

    1994年L省普通高校招生考试考生成绩通知单。姓名,李溪海。总分,641。

    这下他彻底确定铃是故意的了。

    曾经在神选之塔的那些日子,铃就是像现在这样反复用他的过去刺激他,偶尔会有肉体上的折磨。

    铃知道什么事情能最大化调动他的情绪,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喜悦的,甚至带着悲伤的喜悦。

    “语文,81,”他低声念出,不能控制地笑出来。

    每一次,只要他看见这“荣耀”的81分,就会感觉很爽。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的母亲把电话扔向他,崩溃地质问他为什么总分只有641分,为什么语文才81分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写作文。然后他就看见他爱着的妈妈拿起扫帚,边哭边嚎边打他。

    爽得要死。

    他后来说,妈,你应该庆幸,我写了数学大题,真的。你可以让我复读,你可以的。你可以试一试,复读一年,我的总成绩会涨,还是会跌。我没选文史类,我放弃了学艺术的路,我读的理工。够了,真的。我受够了。

    李溪海的人生是被动的,安德纳的也是。

    这一遭,他成功地让自己被视为一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废物。

    “铃,我揣测不了你的意思,”他说,中文夹杂着爱佩兰托语说,“从你把我召唤到这边,从我受尽你的折磨,从我答应你帮你找‘原初之光’开始,我一直都在努力,你是知道的。先不提你在法师普查时封印了我的魔法,故意给我捣乱,也不提你在我要主动对法师塔报备时又封印了我的魔法。

    “我从暮因尼亚跑出来,我跑到勒林若西,我只为了努力考进魔法学部,为了节省时间毕业后直接成为法师塔中层,为了接触到法师塔内部的文件,为了找齐写了‘原初之光’埋葬地点的‘太阳乐谱’。

    “可复试被关系户搞掉,这不是我能预料到。

    “我跟你说了,魔法学部不能考第二次,我再也不能参加第二次考试了。我没有办法,我才考去了皇家医学院。

    “我也跟你说了,皇家医学院的那个保送制度,如果绩点达到了要求,可以在硕士阶段拿到去魔法学部本科制药系学习的机会,哪怕普通人也可以,他们会给我这个普通人一瓶能成为法师的奇异魔药,这样,我就能拿到一个魔法学部的毕业证了。

    “然后我毕业后就能去法师塔了,我都告诉过你的。

    “好吧,我承认,我没我说得那么努力,要不然我不会三年前才开始利用阿卡莎·沃尔克。”

    说了这么多,依旧没有声音回复他。

    “我真的揣测不了你,如果你想让我继续带着这里,那随便,随便的。他妈的,为什么是我?”

    依然没人理会他,反而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台老式放映机,却什么都没放。

    “我不知道给你放什么看。”铃说话了。

    他倾听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铃还要说什么。

    可铃只说了那一句话,再没别的什么。他耳畔荡漾着回声,仿佛监狱里噼啪火红的煤炭。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他问。

    “没什么,只是想看你崩溃的样子。”铃笑了。

    “什么?”

    “我太久没见到你崩溃时的漂亮场面了,突然很想看看,于是就把你拉进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来得及辱骂铃,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低下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由于麻醉剂的毒性死了,却发现针管还没扎进静脉。

    他颤抖的手抓住掉在地上的针管,对准静脉。

    可他忽然不敢了,手僵在空中。

    我怎么了?他想,我为什么如此胆小呢,从前不是都能熬过来吗?可站在这里的我的痛苦,不正是被那些过去所塑造的吗?我不能扭曲过去,扭曲形式,正如我只能听从外界的安排,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

    那现在这个诊所算什么呢?

    针管猛地戳进静脉里,他非匀速地,将推注器猛按到底。

    没过多久,他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不停往外吐血,吐出刚刚吃的饼。仰着脖子,死了。不是死于麻醉剂里的毒性,而是死于呕吐物堵住气管的窒息。

    这下,他来到了他如愿以偿的,死后的世界。

    巨大的蝴蝶,黑暗的蛹。蝴蝶用脚撕开蛹,用一万多个复眼看着蛹里的他,用猩红的嘴吸着蛹里的营养液,最后用花粉管扎进他的身体里,带他飞于天空,周而复始。

    现实里没多久后,他睁开眼睛。

    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