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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迟来的劝架(四)

    “坐牢?坐牢算什么!坐牢,坐牢是我的愿望啊……”

    女人的声音逐渐抽搐,手上的动作继续着,她已经砸了十多下了。

    “听着,您是贫民窟人,不是勒林若西人。”

    发觉拉不住中年红发女人的安德纳松开手,扑在寸头男人身前,他能感受到身下人微弱的气息,再打下去,他会立刻死亡。

    顿时,耙子停在了空中,停在安德纳脑袋的上方。

    “听我说。”

    安德纳的肘部被碎瓦片擎着,膝盖被泥土裹着。

    “听我说,他要死了,要是被您打死了,您以为就是坐牢这么简单吗?您以为就是死刑那么简单吗?坐牢的确是个好事情,没风没雨的,还有固定的餐食,单人单间,但我告诉您,北边,北边的岛国别瑞斯维,爱佩兰托帝国的附属国,冬天最冷能达到零下六十度的别瑞思维,他们正愁流放犯不够用。

    “您会被流放到那儿,被剥夺公民身份,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里劳作,这比死亡恐怖的多。

    “就算您撑过了流放期,您带着满身的冻疮回来了,您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吗?

    “流放犯的队伍是不分男女的,只分了贵族和平民,您会变成所有男流放犯发泄的对象,还有狱卒和当地官员的。

    “放下耙子。”

    安德纳的情绪异常得高,他仰着头大声喊着,胸膛的起伏频率跟长跑后无益。

    “放下。”

    当的一声,耙子落地了。

    接着就是嚎啕大哭的声音。

    望着这一幕,安德纳下意识看向雪莉。

    他从校长那里得知,雪莉儿时出身于勒林若西附近的农村。七岁被卖到了贫民窟做童养媳,逃走几次均被捉回。十岁被卖到了列郎丝·基瑟尔家中当女佣,列郎丝·基瑟尔就是在“放血运动”中死亡的一位革新派教授。

    后来,列郎丝·基瑟尔发现了她很聪慧,允许她拿书房中的书学习。

    谁也没想到,她就靠着书房里的书,拿下了皇家医学院的免费名额。

    “您说的很现实,”雪莉歪着头,走向安德纳,蹲在他身边,“您为何会……会说出这些呢?”

    “您不会吗?”安德纳看着雪莉的眼睛反问。

    他明白雪莉的意思,在光头格伦与他的伙伴一同注视这一切时,有人为了一个底层平民的未来而担忧了。

    “您是善良的。”

    雪莉用手上干净的棉布往安德纳脸上送去,差一点接触到皮肤时候,手腕被安德纳按住了。

    “不用了,谢谢您。纠正一下,我并不善良。”

    他起身,捡起手术刀,擦了擦放进装手术刀的盒子里。

    “您也是医生?”

    “不,我最讨厌的就是医生。”

    他走向酒馆老板,拿出十枚铜币,“这是给您的损失。”

    而后他又回头看向看热闹的人群,在一张完整的桌子上放了他口袋里剩下的二十枚铜币。

    他无所谓这些钱最后会到谁的手里。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有身份的人在贫民窟杀人了,必须要留下一些钱,如果钱在一天内消失了,就视为不会有人多管闲事去报案——虽然去了也无人受理。

    处理好后续的事项,他想跟雪莉说点话。

    但他发现雪莉不见了,只剩下光头格伦和他的伙伴了。

    他没想去找雪梨,扭头看着冷静下来的中年女人,犹豫一下后问道:“您打算之后去哪?”

    “我不知道。”

    “嗯。”

    安德纳没再说别的,说罢,他准备离开,回到他的诊所睡觉。

    “您要去哪?”中年女人追上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他们会打死我,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我还能生孩子,我什么都能做……”

    安德纳回头,有些不耐烦地与中年女人对视。

    “我有很怪的癖好。”

    “我什么都可以接受的。”

    “打人可以吗?”

    安德纳笑着问,他不想带着中年红发女人回诊所。

    这算什么呢?大半夜救了一个人。

    无论是安德纳还是阿司脱·卡乐夫,这样的举动并不属于他们。

    他接着向南走,那中年女人就一直跟着他。

    无赖一样,他想。

    “哎……”

    他听到女人的叹息声。仅这一声叹息,让他回头了。让他回头好好看了看女人宛若小狗一样的眼神。

    “您会洗衣服吗?”他问。

    “会。”

    “熨烫衣服呢?”

    “会。”

    “跟我来吧……要走很久。”

    最后,他疲惫地说。

    他不能忍受自己随时会出现的冲动的善良,他憎恨又厌弃善良,这个词汇,是被人创造出来的,一如邪恶。

    走了很久,穿过绿墙,他的冲动消退了,疲惫席卷他的全身,那些令他痛苦令他迷茫的善良几乎淹没了他。他想对一切冷眼旁观,目无一切,做一个安宁平静的烂人。

    一路上,他详细了解了中年红发女人的身世。

    她叫马莉尔,快四十岁了,十二岁跟第一个亡夫生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岁受不了夫家的打骂试图从家里逃走,曾经在矿场感过一阵子工,又被抓回去了,三十多岁也逃过一次,又被抓回去了,半年前她丈夫死了,夫家的几个人,也就是刀疤男人和寸头男人盘算着把她买给没媳妇的光棍,后来就发生了今天的事情。

    “谢谢您。”她又说。“我会好好干活的。”

    “无所谓。”

    “我会好好干的!”

    “随便。”

    安德纳回头瞅着马莉尔,用那种看向死人的眼神,或者死人看活人的眼神。

    “我那没有多余的房间,只有个杂物间。”他说。

    “那就够了。”

    这是深夜,也是黎明前。

    天空黝黑,层云灰蓝,下面的排楼让月光给照得清清楚楚。

    安德纳打开了诊所的大门。

    带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妇女。

    良善与勇气与我擦肩而过,我碰到过它们,它们也碰到过我,可我依旧是原来那个软弱无能的我。

    假如它能更紧密地拥抱我一下,假如它们能炸开我经久不愈的裂痕,直到我生命最后一刻,我是否能像神话里的英雄那样无所畏惧,坚定地将细水长流的忧愁与顾忌剥离我的躯体?

    不能。

    我早已接受了这份哀恸在我体内扎根,它是我的一部分。可我还没学会如何去面对它,但我知道它不会离开我了。

    曾经,我是这样认为的。

    脑袋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