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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没有眼皮的女人(上)

    3788年,5月22日,八点半。

    安德纳往楼下走着,摸了摸饿了的肚子。他挺想吃马莉尔做的香煎鱼的,看起来很像那种景点小吃。

    作为一个肛肠科医生,他对很多外科手术并不熟悉,比如疝气手术,他所熟悉的手术们在异世界受限于时代,他根本无法大展身手。当然,如果真的有条件,他大概率也不会去做。

    “先生。”

    “什么事?”他回头,站在半个楼层上,看见喊他的是马莉尔。

    马莉尔的精神面貌与昨夜很不一样,她将长发编成了麻花辫,脸上也有了笑,黑黝黝脸上的眼睛也灵动了许多。她穿的倒还是昨晚那一身,虽然麻布的衣服依旧灰扑扑的,但此刻,安德纳觉得上面多了些油光。

    “我可以,可以背着玛瑞把她送到她的住处吗?”马莉尔近乎用了恳求的语气,“她的妹妹实在是太瘦小了。那么远的路,我担心她一个人会非常累,我怕她摔倒在路上,我想……”

    “可以。”

    安德纳知道马莉尔要说什么,无非是用那套卑微的口气恳求他。他其实很想说,您不应该感谢我,如果您没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走了一路,我并不想收留您。

    他转身,拿着剩下的药品往楼下走。

    “先生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马莉尔从二层小跑下一楼半的平台,手扶着木质楼梯扶手。

    安德纳看得出她的精神依然很紧张,这种感觉他懂,怀疑自我,怀疑一切,以为身子是别人的,生活也是别人的。

    “您是个好人,我活到这个年纪从未遇到过您这样的好人,您给我地方住,允许我自由走动,把我当成人。我一定会在这里好好干活的,我听吉杨先生说,附近有招搬运泥沙的工地,您这里不忙的时候,我会去帮忙,就是不知道他们要不要女人……我赚来的钱都会交给您。就像玛丽妹妹说的那样,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您居然还对我说敬语……”

    说着,马莉尔原本垂在两侧的手就遮到面前了,“真的……谢谢您……您真的很善良……”

    听见这哭声与数不胜数的“善良”,安德纳嗤笑一下,单边眉头翘起。

    “您搞错了,”他摇头,“我从来都不是好人,别用这个词束缚我。”

    他挥了挥半层平台上放着的扫帚,“如果我此时开始用这个打你,那我还是好人吗?”

    “可您不会,您不会……”

    安德纳放下扫帚,黏着假胡子的脸想做大表情有些困难,“我自己都不信。”

    有什么比被认为是善良的人更痛苦的事情呢?一次又一次被这么认为,可这是真的吗?这种完美无非是世俗意义上的。早晚有一天,被这类词语淹没的我会疯掉。你们凭什么就因为这一点事给我下定义?我需要你们定义吗?

    这就是报应吗?

    我给雪莉下了“激进革新派”的定义,现在,就这么来反噬我。

    他走回餐桌前,拿了一条香煎鱼,一片白面包,走进药剂室关上门。他没急着吃饭,从角落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拿出柜顶的一个上锁木质盒子。

    盒子上已落得全是灰,连个手印都没有。

    用衣袖蹭了蹭盒盖,他将钥匙插进去,打开了盒子。

    里面有两张炭笔素描画。

    一张画着诊所创立人讷拉·安提菲的大头画像,令一张是创立人与她丈夫的半身画像。

    拿出讷拉·安提菲单独的那张,他喃喃自语道:“还有不到一年,您就快出狱了。”

    安提菲女士,假如您没有被诊所互助会出卖,那么我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您或许想不到,您的丈夫,在您进监狱不久后也进了监狱。也许吉杨已经告诉您了,您的丈夫被判处了五年的牢狱,比您还多一年。

    论罪行,其实我认为他无需进监狱,他只是帮助了一个被纨绔子弟凌辱的人。

    他又拿起讷拉·安提菲与她丈夫的那张画像,看了一会儿才把两张画都放回原处,就着白水吃下了白面包和香煎鱼。

    屋外时有笑声传来,他回到睡觉的角落里坐下,眼前是粗了些的光柱和漂浮的灰尘,耳边是他主动离开的宛若靡靡之音的欢声笑语。

    “善良……

    “好人……”

    好烦。

    他半睁着眼,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段话。

    既成不了恶人,也成不了善人,既成不了小人,也成不了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臭虫。

    (注: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

    他仰望着窗外房子的尖顶,景物如旧。

    开枪杀死阿卡莎·沃尔克的那天,他从窗子也能看到这样的尖顶房子,只是那天在下雨,不似今日阳光明媚。

    铃,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操控我的身体?”

    他指的是他拿着装好火药的燧发枪时指着阿卡莎·沃尔克的脑袋时候,平日里很少出现的铃突然操控他的手,替他按下扳机这件事。

    当时,路过的雪莉从窗口看见了这一幕,成了唯一的目击证人。

    在佐伊的金钱操控下,法官认为单独一人的证词无效,无罪释放了安德纳。

    “我要是早一点按下去,雪莉就不会看见了,你就是故意的,我不相信你不清楚雪莉正往这边赶来。”

    他没得到任何回复。

    很多时候,不是铃没听到他的问题,而是铃不想回答,或者想等他因长久的寂寞而心态失常。

    “你说,希格维尔要是知道我想从法师塔里偷走了一些‘太阳乐谱残页’,她会不会杀了我。”

    “会。”

    铃那中性的声音笑笑,对安德纳说:“对了,作为昨晚你给我讲故事的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新日新生’将于周三晚上,也就是后天,召集一个聚会,包括你前天遇到的夏丽也要去。而今天晚上,你昨天认识的那个光头要带着他和他的两个朋友负责置办聚会的地点。聚会的地点在,北郊区与贫民窟中间的绿墙最西边的山上。”

    “那个北河山?”

    安德纳知道绿墙的最西边有一座山,那座山的东边是绿墙,西边仅靠北河。北河再往西,就不再归属于勒林若西了。

    “对,就是那个山。”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全知全能的。”

    “太阳神都没有这个称号。”安德纳揶揄道。

    “总之,这个消息我告诉你了,怎么行动就看你了,我建议你去看看。还有,我觉得你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我认为你需要调整。”

    “等等。”

    安德纳头一次叫住了铃,以往他巴不得铃快点离开,但这次,铃没有再说话。

    “哎……”

    靠在桌子上,他搓着手,忽然发现已经快到六月了,每个月的月底,就该给北郊区的诊所互助会交保护费了。

    安提菲诊所的上一任主人讷拉·安提菲正是因为不清楚给诊所互助会交保护费的潜规则,诊所才屡次被查封。后来她明白了这点,却被诊所互助会把消息都出卖给了医师协会。

    简单地说,医师协会和诊所互助会两个组织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互助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协会规范非法诊所,在北郊区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非法诊所是必要的。但如果非法诊所规模过大,会威胁到正规医院的地位。

    就像此前的安提菲诊所。

    那些胆大不怕死的理发师或江湖医生甚至会威胁到职业外科医生的地位。虽然在首都勒林若西,野路子医生的数目比其他地方少很多,但总人数还是高于医学院培养出的职业医生。在某些疾病上,比如扁桃体摘除,江湖医生们会比职业医生更乐意去做这种手术,因为一旦失败,江湖医生无需承担过重的后果,反而能在一次次的实践中积累经验,成为传说中的“扁桃体克星”。

    诊所互助会的一大任务就是及时发现“疾病克星”医生,及时上报给医师协会,让协会抓获他们。

    被抓捕的江湖医生通常有两个选择,成为某位职业医生的助理,或者入狱。

    讷拉·安提菲就是专攻尿结石的专科医生。

    因此安德纳严重怀疑,诊所互助会出卖讷拉·安提菲的原因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