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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二)

    新学期的学生报到领书,秩序井然,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让胡馆长感到吃惊。事实证明顾横川很能干,胡馆长年纪大了,每每精力不济,手下正缺少这么个得力助手,他下定决心,不再是借用,而是把顾横川正式调入图书馆。

    顾横川本人没意见,胡馆长跟教务处邹主任正儿八经提了这件事。

    图书馆下设编目室、教师书库、学生书库、教材库、阅览室,几个工作人员都是原先校办厂的职工,半路出家,做点编目整理工作,朝九晚五很清闲。

    教材库是近几年才有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一年年入学,一年年毕业,冗余的教材越积越多,再加上课改,逐年修订改版,品类繁多,没人弄得清。教务处占用了图书馆的期刊室,专门堆放教材,平时没人打理,临到用时再找,往往找不全,学生老师颇有怨言。邹主任本打算安排个人,谁都不肯接手,正好胡馆长说起新来的小顾很能干,他顺水推舟,以教材库缺人为由,把顾横川调入教务工作室,平时在图书馆上班,专门负责教材。

    教务处是学校的核心部门之一,邹主任开到口,总务处不会推脱,付主任只是在心中感叹,短短一学期,顾横川就在泗水中学站稳了脚跟,小伙子很能干,混后勤也没什么前途,不如去教务处锻炼锻炼。

    虽然跟胡馆长想的不一样,但顾横川接手教材库,也算替他挡掉一件大事,调到哪个部门就不用深究了。

    顾横川的工作包括教材的征订、接收、清点、分发、核账、报销、退补,分书只是其中很小一个环节。他没有经验,胡馆长也不清楚,之前都是糊里糊涂对付过去,一切都要重起炉灶,摸着石头过河。

    顾横川做的第一件事是清理教材库。

    教材库已经堆得乱七八糟,无法立足,夏天暴雨渗水,霉蒸气扑面而来,让人疑心霉菌会在肺里安家落户,开出一朵花来。顾横川领了口罩、面盆、抹布、笤帚、拖把,先清理出一排货架,打扫卫生,把整包教材搁下层,零散的放上层,按年级学科堆放妥当,教师用书专门放开。

    开学初陆陆续续有学生退补教材,准备工作做在前面,不费什么事。

    接下来要做的事清理库存。

    顾横川拜托胡馆长找到财务室,复印了过去三年的教材清单,蚂蚁搬家,螺蛳壳里做道场,腾来挪去,优先把主课教材找出来,分门别类摆上货架,大体有个模样,剩下的暂时堆在角落里。

    顾横川仍住在图书馆的楼梯间,加班很便利,但他不着急,工作时间工作,休息时间看书,笃笃定定,不赶着一口气把活干完。平时胡馆长有什么差遣,他放下手头的活,随叫随到,从不推诿。日子一天天过去,今天做一点,明天做一点,忙活了一个半月,教材库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胡馆长请邹主任来看过教材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拖了多年的老问题一下子解决了,他很满意。

    期中考试前的教务处例会,邹主任把分管年级的几位副主任约到图书馆开会,安排好各项工作,顺便看一下教材库,把顾横川介绍他们认识一下,教务工作室有这么个小伙子,目前在图书馆管教材,今后有什么事不凑手,可以安排他做。

    然后顾横川就接到了机动监考的通知。

    考试是学校的大事。泗水中学是完中,六个年级的科目时长各不相同,期中考试按惯例要打乱行政班,学生随机排考场,主课副课,监考阅卷,前后忙活整整一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逢到监考,总有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堵车了,生病了,记错时间了,家里老人小孩出状况了,老师不能及时到位,这个时候就要派机动监考先顶上去。顾横川每天至少“机动”一回,大多数时候发完试卷,站个十来分钟,老师就赶过来了,也有整场都不到,他从头到尾顶下来的。

    监考不难,发卷收卷,清点无误,交到考务室就完事。监考很无聊,又不能看书,时钟仿佛走得特别慢。顾横川趴在讲台上涂涂画画,纸和笔都是现成的,不知不觉写了点东西。

    整理教材库的时候,墙上贴了一张漫画,不知是谁留下的,画了几头恐龙在抽烟,标题是一串英文,译成中文“我们是怎样灭绝的”。顾横川觉得很有意思,咬着笔杆想了半天,写下了第一句:“约瑟夫,去看看你爸爸在干什么,他的晚饭要凉了。”

    有了事做,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顾横川想一段,写一段,时不时直起身来巡视一圈,觉得很充实。

    期中考试后,顾横川着手征订新学期的教材。

    那个时候教材和练习册是分开征订的。教材从新华书店走,由财务室统一转账,练习册是各学科备课组的“自留地”,向学生另行收费,书商直接送货上门。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学生得了实惠,书价可以打个折扣,备课组收了回扣,放在“小金库”里,平时吃个饭什么的。

    若干年后教育局下文,规定所有的教材和练习册都要从新华书店走,这样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说是“征订”,其实各年级的教材是统配的,没有调整的余地,顾横川要做的就是估个数目报上去。为此他开始与教务处分管年级的副主任打交道。邹主任是老江湖了,之前介绍他们认识,顺便提了一嘴“有什么事不凑手,可以安排他做”,其实深有用意。顾横川顶掉许多监考,替几位副主任解决了不大不小的问题,因此征订教材一事进行得很顺利,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后来被胡馆长点破了,才恍然大悟。

    胡馆长对他不错。

    忙过期中考试,顾横川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教材库整理定当,是一劳永逸的事,偶尔有学生老师来补教材,前后不过三五分钟。学生遗失教材来补,按惯例是可以收费的,顾横川考虑了一下,没有这么做。财务室已经统一付过书费,一本教材不能收两茬钱。

    他没有问胡馆长,自作主张了一回。

    图书馆是个清闲的部门,胡馆长一般上半天班,中午吃过午饭,回家睡上一觉,没什么事就不过来了。几个工作人员看在眼里,有样学样,每每到了两三点就提前下班,反正顾横川就住在楼梯间,相当于24小时值班,拜托他带看一眼就行。

    大家都走了,图书馆里安安静静,只剩顾横川一人,他觉得很惬意。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提到的小说,他差不多都翻了一遍,有些看不下去,比如《呐喊》和《彷徨》,觉得很无趣,顾横川知道并非小说写得不好,而是他暂时无法欣赏其好处。就好比听歌。我们听一首歌,有时才入耳就挠到痒处,念念不忘,然而嚼过后烂熟成渣,多半了无余味,有时觉得生涩别扭,要多听几遍,甚至要隔上几年,有了阅历和心情,像水米酿成酒,回味深长,感慨良多。所谓成熟的滋味,大人的味道,正是这么回事。

    看多了国内的小说,顾横川也想换换口味,那天晚上他来到教师书库,独自穿行在书架间,万籁俱寂,日光灯镇流器发出吱吱嗡嗡的噪音。他抽出一本《月亮和六便士》,作者是英国小说家威廉·萨默赛特·毛姆。

    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