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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三千金

    住在三楼的傅晴很是看不上住在十三楼的许可儿。

    傅晴的微信签名是感恩拥有的幸福,头像是她穿着一身香云纱拼缂丝的旗袍,上面绣着翩翩蝴蝶,手里拎着结婚周年丈夫送的礼物:一只樱粉色鸵鸟皮的小手提包,米白色的枫木包架,搭扣处是海螺珠拼成的一朵五瓣小花。照片里的傅晴低头浅笑,端的是一派岁月静好。傅晴的微信名字也是改了又改,从夕夕妈妈到媛媛妈妈,再到蓁蓁妈妈,生一个小孩子她就改一次备注,最后索性放弃,改回了自己的名字,倒是有不少人反而记不清她是谁了。傅晴自嘲,做了妈妈大概就是这样,全世界只记得你生了谁,越来越不关心你是谁。或真或假的朋友们也记不清傅晴小孩子们的名字,给了她一个别名:三千金妈妈。

    三千金,傅晴每次听到太阳穴就要突地跳一下。干脆直接说她生不出儿子来好了。

    傅晴自己一点都不稀罕儿子。在她生命里除了父亲和丈夫,最熟悉的“儿子”角色就是自己的弟弟。傅晴比弟弟大五岁。从小到大,傅晴没少因为弟弟挨过妈妈的手指头。小时候,傅晴爸爸的生意还没有发达,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修车厂,傅晴一家就住在厂子里。修车厂地上胡乱扔着报废的汽车零部件和各种杂物,是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傅晴和班级里的小姐妹在厂里玩得不亦乐乎,跟屁虫弟弟时常被地上的旧轮胎绊倒,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妈妈晚上给弟弟洗澡看到了,就会去拧傅晴,责怪她没有照顾好弟弟。再大一点,家里搬去了商品房,弟弟和她挤一个房间,只有一台电脑。要查资料做小报的傅晴用得久一点,要玩游戏的弟弟就撒泼打滚,有一次直直地拽着傅晴的马尾辫往后扯。

    傅晴从小就讨厌小男孩,第一胎知道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还长舒了一口气,她的欣慰在失望的婆婆眼里更是像针扎一样。于是,在软磨硬泡之下,又追了媛媛和蓁蓁。第三次住进和睦家,本身心脏就不好的傅晴发了狠,抱着蓁蓁和丈夫说,再催我生儿子我就带着三个小的回娘家,此生不要见面了,你们爱找谁生儿子就找谁去。傅晴的丈夫来自于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看重生儿子的地方,和这种风气同样扬名的还有那里的生腌。傅晴本来很喜欢跟着丈夫回老家的,她最喜欢吃腌青蟹,蟹黄和蟹肉都像果冻一样,再拌一点点饭,海产的鲜和米饭的润融合得刚刚好,她一个人可以吃一只。她每次吃,婆婆都要讲一句:“晴晴不要吃那么多,蟹寒冷的,宫寒生不出儿子。”傅晴每次都乖巧点头说好,然后回到自己家之后报复性大吃,吃到阿姨都要拦住她。

    生得生不出儿子都是男方精子活力决定的,傅晴之前还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仅婆婆可见的科普小文章。

    要说起傅晴和许可儿的梁子也是因为孩子。小区里每个月都举办主题活动,这个月的主题活动是做蛋糕。三千金一个不落地出席了。傅晴的工作室新来了一批晕染墨流的正绢,傅晴拿来给自己和女儿们做了改良版的宽松旗袍。母女四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和料子,站在一起最是出色。傅晴坐在一边和其他住户聊天,抱怨小区和物业费不相符的服务水平。李开洋和筠姐也来了。傅晴对李开洋一家很有印象是因为媛媛讲过,这个小朋友经常在楼下玩着玩着就尿裤子了。也在中班的媛媛已经很有姐姐的样子了,拉着傅晴的手说:“妈妈,老师说了,尿裤子羞羞。”

    三千金和李开洋分在了一个小组做芝士蛋糕。夕夕做姐姐更是得心应手,蓁蓁被阿姨抱在怀里做观众,能用的劳动力只有媛媛和李开洋。夕夕带着妹妹把糖和蛋黄搅拌到奶油奶酪的混合物里,李开洋坐在旁边看着,不很听从指令的样子,倒是抱着装着巧克力豆的大碗,好像在宣示主权。在班级里做到了中队长的夕夕不喜欢不干活的人,英文老师教过,这样的人叫free-rider,夕夕决定教育这个有做free-rider潜质的合作者:“李开洋,你如果不帮我们一起搅拌,你就没得吃。你也可以收拾桌上的垃圾,或者先在纸上画最后蛋糕上的图形。我们要合作的。”媛媛跟着姐姐拌得吃力,但还不忘学姐姐讲话:“不给李开洋吃。李开洋不能吃。”

    不能吃这三个词好像打开了李开洋的开关,李开洋放下了怀里的巧克力豆碗,按照夕夕说的,把桌子上的蛋壳和用过的纸巾扔到垃圾桶里。夕夕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很满意,准备鼓励一下这个小弟弟:“李开洋加油!等我们做完就可以拿去和爸爸妈妈分享了,我妈妈最喜欢吃蛋糕了。”

    李开洋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想自己吃。”收拾完了桌面,又抱起了碗。

    媛媛插嘴:“李开洋,你爸爸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爸爸。”

    聊着天的傅晴耳朵里刮过了这句来自女儿的无心之语,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拦,大女儿夕夕再接再厉,“李开洋,你爸爸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我也没有看到过他。”

    夕夕和媛媛的声音不大,带着小女孩脆生生的甜,但这一出二重唱却吸引了其他住户的注意力,今天来的多半都是孩子的妈妈和阿姨,本来嗡嗡的说话声一霎那沉寂,在场的成人们都在等李开洋的回答。同一栋楼里的住户更是难掩好奇和期待。年轻又美貌的许可儿,带着四岁多的孩子,从来没有出面过的男主人,很是令人浮想联翩的。其实谜底不过就那么几个,要么是丈夫已经另结新欢的正房和孩子在大宅里空寂寞,要么是年轻美貌的情人和非婚生子的折子戏。

    剧情是老套滥俗,但是人总是容易落入俗套。大家都爱看戏,私下里密密麻麻的猜测是一回事,能获得当事人的当面消息又是另一回事了,把结好了的痂撕开,带着一丝丝变态的痛快。

    戏要演得好看,要紧的角一定要适时地粉墨登场。千年难得有心思来看看儿子参加活动的许可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围观的人群里,穿一双满是铆钉的高跟鞋,每一步都像是警报。她穿过太太们和阿姨们,径直拉起李开洋就要走。她一把拿过李开洋怀里的碗,重重地放在桌上,一双美目也不再眼波流转,蹬着夕夕和媛媛:“小朋友之间可以这样讲话的吗?谁教你们的,真是没家教。”

    傅晴好像被人当面扇了个耳光,她上前揽住两个女儿,脸上的笑容像天上的毛月亮,虚虚浮浮:“小朋友们童言无忌,随便问问,又没有恶意。也是想李开洋可以和爸爸妈妈分享蛋糕。”

    “童言无忌也不能说人家没有爸爸吧”,许可儿不做表情的时候,脸上过分锐利的线条集合起来看着很是凶相,“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教的。”

    打破局面的是李开洋,他趁讲话的大人们不注意,把整个头埋进了装巧克力豆的碗里,伸出舌头把碗里的巧克力豆舔了一圈。媛媛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偷吃的李开洋和妈妈告状:”妈妈你看!李开洋好恶心!”

    这个月的主题活动成为了天鹅苑住户们最津津乐道的一次。李开洋被许可儿拖离了小区会所,夕夕和媛媛一人挨了傅晴的十下手板。最开心的是刚刚学会讲话的蓁蓁和其他的观众。活动末了,free-rider蓁蓁吃到了两个姐姐费尽力气做的蛋糕,因为李开洋舔了巧克力豆,这一组的蛋糕是个没有装饰的光板。但是不妨碍货真价实的奶油和糖带给小孩子的纯粹的开心。

    而其他业主的开心好像更加纯粹一点,天鹅苑的太太们最不缺的是时间,遗憾的是消磨时间的新花样却不多,八卦闲话是最稀缺的硬通货。季太太走上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傅晴的胳膊,安慰道:“不要生气了呀,小朋友们童言无忌。她们已经被许可儿吓到了,你做亲妈的怎么还训人?”

    傅晴给吃蛋糕吃成了大花猫的蓁蓁擦了擦脸,“小孩子总在外面乱讲话也不行,再这样下去别人真的以为我和陈旭不教孩子的。欸,你儿子是不是和李开洋一个班级啊,他们家到底什么情况?”

    “我也云里雾里呢。家长会许可儿从来不去的,家长群里发消息她也不回的。轮班做志愿者她也不来。”

    “这么不负责任的啊,我看她也没工作,也不管小孩子的吗?”

    “所以你说,这到底是在外面有了花头,还是他们两母子才是住在外面的花头啊?”

    “不好说呢”,傅晴想了想,“但我看到几次有人开车送她到地库,每次的车都不一样。”

    “那要猜猜看是车有的多还是人换得勤快了”,季太太逗了逗肉嘟嘟的蓁蓁,“我要提醒海洋,这种家庭有点复杂的小朋友最好不要一起玩,免得学坏了。”

    走到了分别的路口,季太太讲的还是儿女经,“你多好,三千金乖巧又漂亮,我们家那个季海洋就是个闯祸大王,跟在后面收拾都来不及。女儿就是贴心,我们海源就比海洋省心多了。”

    海源是海洋的姐姐,已经读初中了。傅晴时常看到海源一个人骑着平衡车冲在前面,季太太和被阿姨抱在怀里的季海洋走在后面,海源是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常回头中气十足地大喊:“妈妈,弟弟,快一点啦!”

    傅晴心想,不知道生了姐弟的母亲们有没有想过,天底下没有生来就懂事听话省心的姐姐的,长姐如母就是一句笑话,教女孩子给自己的儿子当妈之前先给弟弟当妈,这算什么,岗前培训吗?可天底下生了姐弟的母亲好像都长歪了一颗心:懂事的省心的分到的爱少,不省心的闯祸大王却总能多吃多占。

    许可儿把李开洋带回家后,筠姐识趣地找了个借口躲进厨房。许可儿让李开洋坐在餐桌前,新帐旧账一起算。

    “洋宝”,许可儿很是恨铁不成钢,“楼下的三千金老是这样欺负你吗?其他小朋友也欺负你吗?学校里有没有小朋友说你没有爸爸?”

    李开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许可儿看着李开洋怯懦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更是不满,“他们这样说你是不对的。你下次要保护自己,你要告诉他们我有爸爸,你们不可以欺负我,听到了吗?”

    筠姐适时地递上切好的橙子,摸了摸李开洋的头,“太太,平时玩的时候三千金也没有讲这些。开洋蛮喜欢和她们玩的。学校里也没有听老师说洋宝被小朋友们欺负,倒是高老师昨天又和我讲,说家长会您没去,她还是想和您聊一聊的。”

    “阿姨,你能不能不要插嘴啊?”

    筠姐撞了个硬钉子,只好在心里暗暗骂人,脸上不好露出来,一贯的婉顺,“我去厨房。”

    李开洋没有吃到蛋糕的不开心远远大于被说没有爸爸的不开心。李开洋不懂得为什么妈妈那么生气。自己确实没有爸爸,爸爸不和自己住在一起,只能在电话里看到爸爸。哦,还有过年的时候在爷爷奶奶家看到了爸爸。夕夕姐姐和媛媛问的问题是不好的问题吗?

    许可儿拿了一瓣橙子给李开洋,决定正好借这个机会教育儿子:“开洋有爸爸,我们住的那么大的房子就是爸爸给买的,开洋的老师也是爸爸请的。爸爸生意忙,忙完了就会回来看我们了。开洋以后就这样和小朋友讲,谁再笑你没有爸爸,就揍他。”

    许可儿趁热打铁,“那开洋要不要给爸爸打个电话,就说你想爸爸了,想他来看你好吗?”

    老李没有接电话,许可儿于是让李开洋发语音,“爸爸,小朋友说我没有爸爸,我好想你,你要来看我和妈妈,要给我们打生活费。”短短几句话,许可儿教了十分钟,最后发的时候还要在旁边轻轻做口型提醒。

    得找个语文老师来给开洋教教表达,许可儿边吃橙子边盘算。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许可儿满手挂着汁,漫不经心瞟一眼,是银行系统发来的短信,她的户头刚刚转入了二十万。

    许可儿大喜过望,把整盘橙子推到儿子面前,“来,洋宝,多吃水果补充维生素。”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和满当当的轻松,“妈妈今天带你去吃日料好不好,我们洋宝要多吃,多长力气,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一家日料店里,夕夕正试图一口气吞下一整个鹅肝寿司,媛媛大口大口吃着每一粒米都裹着蛋液的亲子饭,傅晴给儿童座椅上的蓁蓁喂一口鸡蛋羹,再扭头数落一句女儿们下午不合时宜的问题。

    陈旭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她们知道错了。我想再加一串牛舌和一串鸡白子。老婆,你要吃什么吗?”

    傅晴很是厌恶每次在自己给三千金做规矩的时候跳出来做老好人的丈夫,他这不是丧偶式育儿,而是诈尸式育儿。有本事索性死死透,但他时不时又要出来发表意见做开明父亲,搞得自己唱尽白脸,爸爸就是家里自由民主的楷模,就差个火炬便可以做雕像了。

    “我要加一份海胆和一份金枪鱼大腹,”傅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冰柠檬水,气定神闲地看着丈夫,“我就是好喜欢吃生冷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