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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来日方长 岁岁平安

    许可儿举着冰糖葫芦走在鼓楼大街上的时候,觉得这是自己最好的一次旅行了。

    俊浩把两人的住宿定在了华尔道夫,自然是比不上和老李出门时候的条件,许可儿到现在都记得老李第一次带自己去上海度周末的时候选了一家郊区的酒店,两人住一大个明建古宅庭院,空气里满是悠悠的樟木香,书房里的一个小摆件都是金丝楠木的。许可儿在小红上查到这里有一棵千年历史的香樟树,在树下可以浇水祈愿,老李笑她孩子气,不愿陪同。一向睡懒觉的许可儿自己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毅力,起了个大早,心意沉沉地浇下了一瓢水。

    希望老李可以一直对我那么好,这是许可儿在香樟树下的心愿。

    现在看来,这个树是不灵的。许可儿暗笑自己的幼稚,小女孩和老男人,居然希望他动真心,居然还求真心长远,写到话本里人家都要笑十三点的。

    俊浩很是细心的,他不像其他许可儿见过的急于向自己讨好的男人,孔雀开屏一般展示实力。他的周到好像是处处把你包裹着的暖烘烘的毯子,在一只脚已经迈入冬天的BJ,对第一次去北方的许可儿格外新鲜和需要。他会在办理完登记入住的时候突然掏出一只酒店送的泰迪小熊给许可儿,说这是他帮可儿要来的惊喜;两个人一起在798看艺术展览,他牵过许可儿的手走上二楼的藏家休息室,和人一本正经讨论这个新画家能用技巧阵展现恰到好处的儿童画的毛刺和无序的时候偷偷挠许可儿的掌心。许可儿想到这些,就会把脸埋在俊浩送她的围巾里偷偷地笑,在俊浩身边,可以做一只开心的狡猾的小狐狸。

    当然,也不是没有烦心事,俊浩和老李很不相同的,住的酒店对面就是一字排开的名品店,许可儿带着俊浩去逛街,刚上柜的包试了一个又一个,俊浩的评价淡淡的,“你已经有那么多包包了”,俊浩笑着搂过她细巧的腰肢,“我感觉每次看到你,都不会关心你穿了什么戴了什么。美人如斯,哪里需要物件加持。”许可儿最后自己刷卡买下了一只粉色亮片的小包想圣诞节的时候用,老李打来的二十万还是很及时的,让她在BJ至少能没顾及地自己买点东西。许可儿还和俊浩一起去了一家珠宝店,许可儿看上了它们家的黄金拉丝手镯,听说要等一年,俊浩不以为然,“你们真的好有耐心,我们下次一起去做一个镯子吧。”

    许可儿很喜欢暗暗的一缕缕的黄金的纹路,她举起镯子在名品店格外璀璨的灯光下端详,“这是意大利的工艺呀,我们自己做是做不出来的。”

    俊浩认真道,“我觉得你太年轻,戴大件的黄金首饰有点老气横秋的。”

    许可儿突然有点怀念老李,老李和自己逛街的时候没有这样的鞭辟入里的点评,“喜欢就买嘛”,老李本身也不是什么文化人的出身,之前给她挑的礼物都是分量扎足的满钻,或是稀有皮的皮革。倒像暴发户了,许可儿有点心虚,她不像俊浩觉得自己只是个脑袋空空,只懂购衣吃饭的土豪草包,她最终还是在售货员小姐殷勤的注视下褪下了镯子。

    但不晓得为什么,许可儿突然从这次的旅行中生出了被平等对待的自尊。在老李这里,她永远是顺从的,小脾气就像奶油蛋糕上的樱桃,只能是点缀,要交好就收。有时候看到老李接了让他不快的公事电话,在他挂了电话嘴里都是国骂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晓得做的。只好用自己年轻的身体贴上去,用娇嫩的肉去抚平他邪门的火。但是在俊浩这里,她花自己的钱,不收贵价的礼物,可以尽情地摆出小姑娘的情态。她会嗔怪俊浩没有给她夹鱼肚子上最中间的那块肉,她会要俊浩把橘子丝丝缕缕剥干净了再喂给自己。她终于觉得自己是自己了,是顶顶真实俏皮的许可儿。她从老李那里被买走的东西,她自己用钱买回来了。

    临走的前一天,俊浩要去798看一个朋友的画展,他带许可儿去了芙蓉无双,说是一家极好的湘菜馆子。许可儿吃得很满意:芙蓉醋蒸鸡把醋味都吸进去了,鸡肉滑嫩;还有一道黄焖鱼杂煲,许可儿第一次吃这样做法的鱼杂,第一口下去只觉得绵密的豆腐和胶质的鱼肠鱼肚的美妙在嘴巴里漾开,黄辣椒吊出的辣味慢慢才咂摸过来。俊浩看她被辣得鼻头通红,觉得可爱极了,给她倒一杯雪梨苹果汁:“原来你不能吃辣。这家店我每次来BJ都和朋友们来吃,上次是夏天,饭前水果也好,是桂味荔枝,一个房间里都是桂花香。这次我们才两个人,今天没有分量合适的野生甲鱼了,上一次和”,俊浩断句断得古怪,“朋友们来吃,要了一只野生甲鱼,做黄焖甲鱼,也好吃的,配的柠檬汁也很有特色的。”

    许可儿不疑有他,笑盈盈地接过话,“那我们下次来吃。芙蓉无双,来日方长。”

    饭后,俊浩开车带许可儿去到朋友的画展。朋友是个学成归来的新锐画家,小小的个子在宽大的扎染短袖里荡着,画了个绿色的截断眼妆,眉眼间还是孩子的模样。都说物似主人形,她的画也是一派孩子的天真烂漫和古怪精灵。巨大的画幅上画着眉眼淡淡的扎辫子的小姑娘,用各种笔触构成的繁花背景里还有两只慵懒的三花猫。许可儿一边逛一边拍照,往展厅里面走去。俊浩停在了一幅油画前,怪拙丑趣的人物从色彩烂漫的背景里突地冒出来,朋友甩脱了媒体访问,抱着臂来到画前。

    “哟,你居然有空来看我的画展,还带了新女朋友”,Lynn遥遥一指正在和一幅画自拍的许可儿,“你最近换风格了吗?”

    俊浩用手指轻轻弹了弹Lynn的脑门,“别乱讲,只是朋友。”

    “你这次画展很成功啊”,俊浩环顾四周,“你经纪人真的挺有本事的。”

    Lynn歪头一笑,像极了她的怪娃娃,“那也要谢谢姜大小姐一呼百应,又送花篮又捧场的。我经纪人拿去发通稿都有材料写哈哈。”

    那厢,经纪人招呼Lynn去应答新一轮的媒体访问,Lynn蹦蹦跳跳走了,还不忘回头嘱咐:“你回深圳了再替我和岁岁讲一声谢谢哦,我忙完这波来找你们吃饭呀!”

    俊浩见许可儿不在视线范围内,掏出手机给置顶的对话框发去了消息。

    “见到Lynn了,她和你说谢谢。我看到了你选的那一个系列,好眼光,朝花夕拾,隔夜清霜。估计等Lynn跑出来了,她自己都会感谢你买下了她断代史里最重要的一节。”

    姜岁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工作室带着老师们一起做下个月的教研。“双减”之后,非学科类课外培训火了起来,她照着父亲的指点半只脚也踏进了教培行业的大门。单纯教小孩子画画是打不响名头的,和发小丁一一想了半天做出了实验美术的噱头,套上一个国外教育系统和心理疗愈发展的壳,但是如果没有实打实的内容,也是留不住客人的。寒假在即,她们准备推出一整套的特色课程打响招牌:带小孩子去宫崎骏美术馆参观,然后用综合材料建造城堡;大型城市的丙烯画主题创作;教小孩子拓印可爱的小狮子,感受中国画的肌理。每个月看到流水一样的支出,她总是会有点心慌的。

    姜岁还是想自己赢,不靠爸爸赢。

    毕竟老姜的孩子也多,有时候顾不过来。妈妈讲了,她也要自己出彩一点的。

    姜岁不耐烦妈妈哄老板一样的思路,也不愿意跟着父亲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拿着信托里的钱,和爸爸妈妈的资助,自己做一盘小生意,也挺乐惠的。逢周末回家一次,和老姜一起泡茶,她最近学会了剪一点点日本奶油话梅肉到茶里,带出茶香,增一份甘醇。茶是季太太送的,季先生她是知道的:从大厂里做程序员,跳出来自己开了工作室做拷贝不走样的山寨游戏,抢先大厂一步打入了东南亚市场,老东家先是和他撕得死去活来,公堂相见,最后峰回路转倒是把季先生的整个公司都买下来了。上次生日聚会上,季太太和她偷偷讲,季先生又准备去做盗版小红书了,还是要在他的福地东南亚打响头炮,看看能不能延续好运气;话梅是Sylvia送的,上海嗲妹妹说这是在光明邨对面的长春食品商店买的,下周再给她送,话里话外提到了自己之前做的设计师集合品牌店,希望姜岁多来看看。姜岁一概应承,却不会把消息递一点风给老姜,父女俩只聊闲话。姜岁说新荣记上了羊肉,下周可以请大厨来家里做,还有笋干鸭子煲,老姜估计会喜欢;老姜问姜岁玩闹样的工作室怎么样了,姜岁拿出小孩子画的画给父亲看,老姜说还没有你小时候画得好。也是一派恬淡温馨的。

    教研会结束,姜岁准备稍后再找课程顾问讲一讲推广效率的问题,打开手机回微信,丁一一和她分一个赛百味吃,帮她挑出里面的青椒。丁一一瞥到了俊浩的消息:“他还在缠着你啊?这半个青椒我检查过了,一定没有。”

    姜岁直接删掉对话框,“是的呀,烦死了,只不过之前在瑞士滑雪在一个酒店里遇到了,后来在香港游艇会又见过一次吧。整天和我发些酸不拉几的文艺感悟。”

    姜岁咬一口三明治,抑扬顿挫地读出“朝花夕拾,隔夜清霜”,丁一一呛得只能给自己大灌一口可乐。

    “他好喜欢孔雀开屏哦,之前还在我们群里讲,他新开了家私房菜,起名字是什么山还是岚的。”

    姜岁点点头,“哇,我不理他,他还给我发,说又去吃了我们上次去吃的湘菜,还和我讲来日方长。长他个大头鬼,上次去BJ看话剧,找Lynn她们吃芙蓉无双,大菜也就点了个野生甲鱼吧,开了几瓶酒。整桌就他一个男生也没有掏钱的意思,最后转场宝格丽去打牌,都是我买单。丢死人了,没钱还和我们玩,空心大老倌。”

    丁一一把另一罐可乐递给姜岁,姜岁连忙摆手:“我不喝,你要害死我啊,我减肥中!”

    两个人在最里面的教室里享受着周末连轴转中不可多得的午休时光,而筠姐带着李开洋来到了“安”工作室的门口。三楼的赵姐和她说,这是消磨时间最好的办法,带小孩子去试一试课外班,反正班级里有老师管,试课通常都不要钱的。把孩子往那里一扔,老师管着,阿姨们可以自己去兜兜马路,或者坐在家长休息室里刷手机睡觉都是惬意的。试课总是老师最拼劲力气的时候,结束还有小礼物,小家伙也都高兴。筠姐大呼上道,赵姐和芬姨应该开一个阿姨就业培训班,她第一个报名,比中介公司和她讲的那些实惠多了。

    “安”工作室的名字是老姜起的,本来要叫平安的,因为岁岁平安,姜岁和丁一一都觉得老气,就省掉了一个字。老姜还在开业的时候送了一本日本盆景,放在前台接待处正中间的位置,因为栽树如育人。

    课程顾问热情地带着李开洋去4岁班的画室上一节试听课。筠姐在家长休息室找到了正在刷抖音的赵姐,招呼她下楼去买珍珠奶茶,今天买一送一。

    赵姐把一杯奶茶喝得咂咂作响,拉着筠姐讲闲话:“那个老不死的还敢对你动手动脚吗?”

    筠姐把吸管咬扁,“不敢了,大概是也懂的,我不是好摆弄的,大不了不做了咯。”

    赵姐眯着眼睛笑,“我听我们家太太讲,李开洋生日会又丢脸了,下面的开关好像坏掉了一样。”

    筠姐想起来就不自觉地蹙眉,“别提了,丢人又麻烦。总觉得他是有点毛病的,家里也没人管,也是作孽,看起来好像穷人家的小孩,哪里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啊。没人宝贝的。”

    “所以你问明白了吗,到底是不是三啊?”

    “肯定是了,那个老东西自己来找我倾诉的,你说不要脸嘛,一个爸爸这样去和人家讲自己女儿哦……”

    两个人咬着耳朵,讲着笑着,消磨掉了一整个下午。

    等到太阳西下的时候,筠姐带着上完体验课的李开洋往家里走。李开洋左手拿着今天的作品:一张用各种材料拼贴出来的鱼,右手拿着工作室的小礼物,很是心满意足。“我想在这里上课,”李开洋和筠姐讲,“阿姨,这里好玩的。很多小朋友也在,夕夕,媛媛,海洋都在。我想和他们一起玩。”

    筠姐觉得李开洋倒也有不记事的好,自己不管怎么吼他揉搓他,他从来不和外公和许可儿告一句话的状,生日会上小朋友们摆明了不想和他玩了,他也不恼,一心惦记着要和人家一起画画。

    也是作孽的。

    筠姐把奶茶店送的免费鸭子玩具递给李开洋,李开洋更开心了,把鸭子牢牢地包进左手,“鸭子要和小鱼在一起,都在水里。”李开洋开心时候的样子也不似其他小孩子,笑得露出牙肉,没心没肺的,他的眉头总习惯性地皱起来,好像有无法抚平的心事。

    筠姐带着李开洋走过商业广场的一楼,一楼有一家spa店,门外养了一缸锦鲤。李开洋看得很是有趣,筠姐告诉他,有人会对着锦鲤许愿的。想不到小豆芽当了真。李开洋放下手里的东西,闭起眼睛虔诚地对着水缸里一尾尾肥肥的鲤鱼许愿。

    李开洋许的愿是,我想有人多陪我玩,我想有一个和季海洋一样的生日派对。

    与此同时,姜岁的妈妈也在许愿,工人阿姨刚刚换上了新鲜的百合瓶插,她在大宅里搭的佛台前点燃三柱香。

    她许的愿是:老姜多看顾她的儿子女儿,少理会外面那些野种。菩萨尤其要保佑她最小的女儿姜岁,岁岁平安。

    许可儿也在许愿,俊浩要和几个留学认识的朋友去骑马,许可儿不会骑马,也不想聊留学这个自揭家门的话题,就借口自己想到处逛逛。她一个人打车去了红螺寺,小红书上讲这里求姻缘最灵的。她在法物流通处买了一对红绸,她希望老李能继续负担她和李开洋的开销,她能和真正喜欢自己的人来日方长。

    就像那棵上千岁的香樟不会因为被浇了一瓢水就回应凡人的诉求,这些愿望大都落空了。

    五蕴盛,皆不得,众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