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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花刺子模国国王

    筠姐第三次把上个月的工资结算和买菜垫付的钱的账发给许可儿了。用词是相当客气的,“今天已经4号啦,请太太尽快给我转账哦”,还配了个顶俏皮可爱的表情。微信就这点好处,哪怕筠姐打字的时候脸上的嫌恶多到溢出来,发过去的还是绵软的半含商量半含讨好的语气。电子通讯把厌恶抻得又细又长,叫人不好轻易察觉。

    筠姐的厌恶还是触摸得到的,比如现在下了奥数课跑到厨房来问中午吃什么的李开洋就被筠姐实实地顶着背,赶出厨房:“去去去,没什么吃的,继续吃面条!”

    本来应该每个月一号发工资的,许可儿已经拖了三天了。上周的买菜钱也没有结算,筠姐坚决不乐意再垫付了,便开始糊弄伙食。冰箱里有的猪肉馅和辣椒炒一炒作浇头,翻出柜子里放的日本速食拉面,再切几片番茄,打个鸡蛋,就这样对付了两三顿了。外公最近去医院的频率高了不少,胃口更小,看到面也只叹一口气,拿榨菜,咸鸭蛋和黄泥螺配着下面。李开洋觉得面烫嘴,筠姐给他拿了个塑料小碗,盛一点凉在外面。

    圣诞派对之后李开洋吃饭倒是识相了不少。李开洋在师傅家足足住了两天,许可儿平安夜开了派对之后,圣诞节下午穿一身崭新的时装又一头扎进繁华的夜生活了。凌晨,筠姐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头是许可儿人前娇柔的嗓音:“阿姨,我和几个朋友要到家里吃夜宵,你帮忙准备一下哦。”筠姐嘴巴里不干净地骂着,起身榨果汁,再煮一锅加水铺蛋的酒酿汤圆。许可儿和朋友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筠姐自己先吃了一碗酒酿汤圆,还把冰箱里的进口希腊酸奶挖干净了,熬过了困劲。她带着薄薄的笑容给许可儿和朋友们盛汤圆,眼睛却落在了俊浩始终搭在许可儿腰肢上的手。许可儿有些觉察,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一点身体,“先吃点宵夜垫一垫吧,我让阿姨准备的,果汁可以醒酒,甜汤暖胃的。”

    俊浩很是痴缠,舀起一勺酒酿圆子,吹一吹后要喂给许可儿,许可儿又一扭身体。她穿一袭紫色粗花呢嵌亮片的套装,一动就扰乱一晕光影,配合着和以往不相同的语调让筠姐有些发晕,“嗯,不要,自己吃,喂来喂去好不卫生”。

    筠姐感觉像是被塞了一口以前乡下吃席买的那种差劲的植物奶油蛋糕,半融化的劣质奶油顶在胸口,油腻腻的难受。她道一声晚安,回保姆房休息,任由许可儿和一群朋友在外面谈天说地,笑语盈盈。

    筠姐在半梦半醒间想,现在做“外室”的真的不一样了,自己还在外面寻开心,寻新路子。不过,既然男的可以在外面找感情和新鲜的陪伴,女的怎么不行呢,都可以。她只觉得许可儿眼光不好,那个叫什么俊浩的,看着倒是比许可儿还后生一些,眼睛滴溜溜在房子里乱转,没半点定力,不像是什么好货。

    她又想起许可儿吃药的事情,更觉得她眼光差。这样不负责任的男的不好找的,寻一宵的开心,触一辈子的霉头。

    李开洋吃着吃着面又开始玩了,把三根面条并在一起,咬断一点点,像鼻涕一样拖在饭碗外面。外公用筷子敲敲台面:“开洋,好好吃饭!不然把你送到师傅那里去!”

    老人的话声音不大,但威慑效果却好,李开洋一抖,又把头埋进小碗里,老老实实吃面了。筠姐想到李开洋从师傅家被送回来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鸡窝,袖口也是油腻腻的菜汁,最让人哭笑不得是李开洋根本没有穿内裤,而是穿了一个尿不湿。“师母给我穿的”,李开洋大剌剌地把裤子脱下来给筠姐看,“师母说这样就可以随便尿尿了。”

    “哦哟哟,恶心死了”,筠姐打开李开洋带过去的小袋子,发现脏了的衣裤像一团抹布,被胡乱地塞在里头。她不耐烦再洗,直接连袋子扔进垃圾桶里。

    “痛,下面痛”,回家当晚洗澡的时候李开洋抱怨道。

    “忍着,我看到你还头痛呢”,筠姐用厚厚的吸水浴巾包住他,大力地揉搓着。李开洋又瘦了一些,一根脊椎骨清晰可见地突出来,还好小脸上还能挂住一些肉,不然真的就是面黄肌瘦这个词的活样本了。

    三个人吃完了面,外公用勺子把汤里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检阅,恨不能脱下鞋子到里面去再捞一点肉星出来。他第一次对伙食提出了建议:“阿姨,吃了几天面了哦,李开洋长身体,也可以给他做点大荤嘛。”

    筠姐收拾碗筷,头也不抬:“我也想做大荤,太太没给菜钱。要不你去问你女儿要,要来了我马上给你们做红烧牛腩。”

    外公把两只手在裤子上搓一搓,不知是在安慰筠姐,还是安慰自己和李开洋:“可儿忙嘛,忙完了就记得了,你也提醒提醒她。我先去医院了。”冬末的寒意昭然若揭,外公却还是穿一件常日不换的黑色羊毛衫套一件胳膊肘磨花了的皮夹克。筠姐收拾外公房间的时候打开衣橱,看他屋子里的东西比逃难奔亲戚的人还干净,不禁想起许可儿在布置圣诞派对的时候和自己的闲话。当时,许可儿盘着头发,指点临时工把气球拱门一会儿挪到客厅,一会儿挪到饭厅,她气定神闲地做指挥家,一边教育筠姐:“阿姨,你平时给爸爸和给洋宝做菜,要做得精致一点的。你不要老是做来做去不是鸡翅就是牛腩,也可以去学一点功夫菜嘛。爸爸也是少爷长大的哦,很精致的。”

    筠姐真想请许可儿来看一看她那位精致的少爷长大的爸爸是怎么吃一碗面条也要在汤里捞干所有肉末的,吃到了汤渣还要“呸呸呸”地吐在餐桌上。口袋里的手绢也从来没见洗过,泛着来历不明的黄。

    打肿脸充胖子的一家人,筠姐边洗碗边想。她心里灵光一闪,莫不是许可儿花大价钱搞派对搞布置,手头吃紧,所以才要拖自己的工资哦。不过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许可儿总不好意思拖自己的这点小钱。筠姐还是放心不过,不顾手上还有水,就打开微信,第四次发去了要钱的消息,同时去信给自己介绍这份工的中介同乡姐妹,问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雇主拖工钱的情况该如何应对。

    如果许可儿是花刺子模国的国王,她一定立刻把筠姐拖出去砍头。她心烦地直接删掉筠姐的对话框。不就是几千块的工钱和几百块的菜钱吗。催催催,好似催命一样,她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先垫一垫啊。

    许可儿想到这里,重重地放下了梳子。她这几天都住在俊浩家,和俊浩厮混在一处。俊浩这几天忙了起来,年末尾牙的时候,聚餐也多了起来,半生不死的“岚”骤然多了好几分的人气。俊浩一边忙“岚”,一边到处见有门路的人,搞艺术社区。他在好几个临睡前的夜晚都和许可儿讲,自己还是想做回本行,特别想做出一番天地来。许可儿的知识突击学习总是计划跟不上变化,不知道如何讲出有见识的回答的她只好紧紧地贴着俊浩,以肉身相贴来表示支持。

    许可儿知道,俊浩需要的是真金白银的慰藉,她一向是有多少花多少的,手指头缝里留下了一点钱也填进了父亲那个看不好的药罐子身体里,还要去师傅那里充值信仰,还要买时装。人的欲望总是怎么填都填不满的。许可儿好面子,老李初初追她的时候买了好些顶昂贵的包和首饰,奢侈品的衣服都堆成了小山。老李不如女人懂行,包和首饰是可以常年戴的,只要不是季节款,看不出是四五年前的货色了。衣服就不行,当时许可儿还是卜卜脆的十八九岁,爱选鲜亮的颜色和有意思的款式,有些衣服放到现在来看就有点小镇姑娘的时髦了。也拿去二手店请人估价,价钱只有当时买来的零头。许可儿戴着墨镜坐在二手店里和店主讲价钱,面前的热水和她的心一样慢慢冷下来。

    “就是这个价钱,衣服最不值钱,出了专柜基本就是1折起了。”店主看着许可儿大包里的过季时装,好像看过了八月十五才收到的五仁月饼。

    许可儿想起有一次带李开洋在小区里排队做核酸,傅晴和季太太她们挤在前面,谈话切切。两个女人在分享相熟的销售小姐,邀请到各自的家里挑下一季的衫。傅晴和季太太的话顺着风踩着水波飘到许可儿耳朵里:“这一季设计不行,有些都是炒冷饭,我还是想买几件大衣就算了。”

    “是那件小山羊绒的吗,那个火山领我蛮喜欢的。我看有几条裤子不错,羊绒的料子也做得有点筋骨,但是上面有绣花我不喜欢。我还准备给海源买那件小翻领的拉绒毛衣,回老家过年穿。”

    “是的呀,太有款式的衣服没品味的,穿出去和扮家家酒一样。”

    许可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加上冰山的事情,决心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有品位一点,不好再扮家家酒了。最近一阵自己花得痛快,偶尔一翻余额心里却有点慌,她只好趁着俊浩不注意的间隙给老李发去消息,表示要过年了,孩子也要添置东西,期望愧对了这个家的老李好做点表示。许可儿旁敲侧击问过俊浩,她需要投多少,俊浩表示资金上自己会出,还准备找朋友一起凑一下,许可儿不管支持多少都是锦上添花的,不必有压力。但是如果投得多一点,许可儿也可以拿个美术馆联合创始人的名头。

    许可儿对于什么美术艺术向来没有追求,也没有展望。俊浩和她一起去BJ看的那些展览她也看得云里雾里。许可儿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当代艺术装置,一个四四方方的瓦楞板纸盒子,一面绞了三个洞:一个半圆形,两个长方形。盒子里面吊一盏小灯,打出影子来。作品叫《对影成三人》,听说还是顶顶有名气的某位当代艺术大师的设计,俊浩当时和她解释这是在阐释人在城市里的关系,叙述人的孤独,用光影的变化表达新中产的对故乡的思念。还有一个歪七扭八的不锈钢材料的“大镜子”,许可儿把它当哈哈镜自拍,瞟一眼牌子才晓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雕塑。

    许可儿觉得如果这就是艺术,那么李开洋每天都能做出一展览馆的艺术品来。她就是当代艺术的亲妈。

    她不想懂艺术,却想懂俊浩,更想摸到自己的未来。

    想到这里,她翻出了手机里存着的李开洋练琴的视频。她每次都会关照Elise老师上课要拍视频,美名其曰她工作忙,需要掌握李开洋的学习进度。实际上是积累素材,就和乙方要画几张好看的幻灯片才有底气去忽悠甲方一样。和老李干要钱总觉得气氛和语气都生硬了,配上李开洋学习的视频,就全然像一个为孩子殚精竭虑寻觅良师的母亲了。许可儿专门挑了两段弹得比较流畅的发给老李,再讲一讲学骑马的事情,这次最好能一次性要来两个月的生活费,最好有五十万。自己手上还剩了点钱,可以凑个整数给俊浩投资。

    当许可儿在期待好消息的时候,已经得到好消息的姜岁正在奖励给自己带来佳讯的使者Lynn。姜岁的生活里彩虹总比雪山多,所以听听别人遇到的雪山也是姜小姐最爱的消遣方式之一。Lynn眉飞色舞地和闺蜜们讲述空心大老倌貌似遇到了假冒白富美的故事,讲到兴起之处,平时拿惯了画笔今天举着筷子的手激动地一挥,一只威士忌水晶杯被扫到地上,跌得粉粉碎。

    “啊呀,不好意思哦岁岁,把你的杯子打破了。”

    “没事”,姜岁挥挥手让阿姨来收拾,托着下巴听得饶有兴味,“你继续讲故事呀。”

    丁一一正在切自己面前的一只溏心两头鲍,Lynn看到鲍鱼更被按下了开关,“你是不知道哦,那天十几个人分一只鲍鱼吃,每人拿一片就没有了,连客都不会请,小家子气。怪不得还在画展里自拍。太掉价了。”

    姜岁抱起跳到椅子上的朝朝,用梳子给它梳毛,“那个人是租的房子吗?租一座?骗人也蛮下血本的哈哈哈。一座的房子每个月租金也要十几万吧。”

    “这就不确定,但那房子看着也不像她自己的,完全就是开发商装修的最最基本的样板间和家具,家里除了圣诞节那些什么摆设都没有。阳台上最好笑了,你知道她整个阳台的墙壁上都铺了假草皮和塑料花。倒是和她的人很像,塑料花哈哈哈!”

    被梳顺了毛的朝朝伸了个懒腰,敏捷地窜上桌子,姜岁再次把它抱起来,“可能给人家做小三,男的随便安排了一个空出来的房子给她住,然后借着房子当自己的金身到外面吹牛呗。这种人从小到大见多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的回忆,转了转话题,“他最近有没有找你们说艺术社区那个事情,我看他给我发微信了。”

    Lynn冷笑:“当然献宝一样地来和大家讲。他脑子大概是被塑料花塞住了,让我换画廊代理,签到他那里去,说要做成中国的尤伦斯。大白天的讲梦话!”

    丁一一一针见血:“他哪里是要做尤伦斯,是想做成阳澄湖。不管什么野螃蟹,来他那里洗一洗,都变成大闸蟹。说穿了就是低买高卖,大概是准备签一批毕业的学生和几个跑出名气来的,搞搞营销和噱头,再拉一拉藏家的关系,好让他这里成为发掘青年艺术家的伯乐聚集地了。也不看自己那点破落户的钱,戏台子都搭不起来。”

    已经是大闸蟹的Lynn深以为然:“你们知道他有多不要脸吗,岁岁买我的画,他去和他那圈朋友吹是他帮忙牵线搭桥的,有他半毛钱的事情啊。显得自己一手有艺术家资源,一手抓藏家,好去外面骗钱。”

    丁一一用胳膊肘捅一捅姜岁:“你要不要去问问看一座那个是哪个人的小三啊,别是哪个叔叔伯伯养在外面的,一个不提防给自己找了个襟兄弟了。”

    姜岁喜欢看戏,却不爱惹麻烦,她摇了摇头:“算了,人都要面子,我们就看乐子好了呀。不说这些人了,我们今天是要谢谢Lynn呀,帮我们搞定了央美那边的教授。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合作游学画画的项目现在报名可火爆了。谢谢我们艺术小天才,商业和创作两开花!”

    “叮——”,几只威士忌杯轻轻地撞在一起。

    “叮——”,许可儿的手机响了,花刺子模国王收到了第二个坏消息。只可惜她没法“杀死”这个使者,也没法像对付筠姐的催工资短信那样删掉来扮无知。

    母亲给她发来消息,“回一次老家吧,外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