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彩虹的后面有雪山
筠姐在厨房给客人们打雪梨苹果汁，顺便偷师许可儿请回来的厨师。筠姐暗暗记在心里，原来想让鲫鱼豆腐汤熬得乳白浓郁，可以加一勺充分乳化的猪油。下次给女儿煎鱼的时候要给鱼身裹上一层鸡蛋清，鱼皮就不会破了。
今天在菜色上许可儿下了重本。她特地请了城中有名的中餐厨子，但是是时髦的融合菜做法：前菜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冰沙番茄酿，酸甜的番茄里内有乾坤，是咸奶油和小核桃仁，滋味比个头丰满；金黄的臭豆腐裹上帕马森芝士和虾滑，再加一点辣酱，客人们都赞不绝口地夸。大菜还有一道佛跳墙，海参炖得和鼻涕一样，用的是金钩翅。
筠姐正在看大厨炒用来裹芋头的糖稀，许可儿落足了蜜糖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阿姨，麻烦你拿一点果汁出来好吗，还有酒，我们这里酒也快喝完了。”
许可儿今天对阿姨是一百二十分的客气和礼貌，筠姐给她倒酒的时候，优雅地一点头，讲谢谢，筠姐险些手里东西都拿不牢。旁边老王捧场：“Chloe用的阿姨也好呀，做事也很周到的。阿姨以前是在Chloe爸爸妈妈家一直做的吗？”
筠姐第一次晓得许可儿还有个外文名字。
许可儿抢在筠姐前面回答：“是新找来的阿姨，没有做多久呢。爸爸妈妈搬到郊区的别墅去了，有一个阿姨从小跟着我们的，也跟过去了。佣人嘛，肯定是用惯了的好。”
Lynn用叉子叉一片切好的鲍鱼，附和道：“是的呀，你们是不知道BJ的阿姨有多吓人，用洗衣机甩我的羊绒衫和羊绒裤。现在好了，衣服变得又长又窄。”她边吃边看餐厅过分简洁的装修，好奇地提问：“Chloe，你这个房子就是交付时候的精装吧，你自己为什么不敲掉重新弄一下啊？”
筠姐一边帮大家收拾骨碟，一边等许可儿怎么把故事讲圆满。许可儿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温温婉婉地笑道：“之前老是在外面跑，就没顾得上，爸爸妈妈有几处房子，这里他们觉得生活不太便利，所以也没有好好弄过。我自己也觉得太简单了，正准备找设计师呢。”
老王喝酒如喝白开水，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红光：“找什么设计师，我们俊浩品味最好，我们店里的装修就是他盯的，让他给你装，装完了正好做婚房！”
一桌子的朋友起哄让许可儿和俊浩喝个交杯酒，俊浩轻轻地捏一捏她的手，好像是调情，又是安慰。
许可儿在觥筹交错中有些恍惚：婚房和结婚，曾几何时她也盼望过，不过对象是老李，她当时还孩子气，偶尔和曼曼一起去逛宜家，畅想要做那种顶天立地的大衣柜，特别是包柜，一定要做玻璃门，每一个小格上都配一盏小吊灯，让老李送给自己的宝贝们不会闷在灰暗的角落里发霉，生出和老李身上一样的老人味和肉夹气来。自己能和俊浩走到哪一步呢？她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李开洋，心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把许可儿飘飘浮浮的心一下子按入冰水里的是刚从一楼公共洗手间出来的代码男。代码男手里拿着许可儿前几天买给李开洋的那只宇宙飞船，许可儿心中警铃大作。
“Chloe，我在洗手池旁边捡到了这个，你们谁还带玩具来啊，这不会是送给Chloe的圣诞礼物吧？”
Lynn接话：“Chloe，你有弟弟妹妹吗，你家里怎么有小孩子的玩具啊？”
救场的是子萱，她一把拿过代码男手里的宇宙飞船，“哦哟，是我们猫猫呀，上次来Chloe家里玩不小心落下来的吧，回家找了好久找不到呢。原来在这里！”子萱举着一闪一闪亮着红灯的宇宙飞船，一脸如获至宝的表情。
子萱有女儿大家都知道的。老王早在艺术园区开咖啡店的时候就晓得子萱带着个女儿，老公只出现在她的嘴巴里，从来没有线下见过。子萱对猫猫宝贝得紧，朋友圈里不是带女儿去参加钢琴比赛的视频，就是发猫猫周末的高尔夫练习。老王本来也是对子萱有过想法的，人爽利热情，样子也好，不像许可儿美得娇滴滴的，却不实用。在他的盘算里，子萱的正经老公估计是没有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过。但他自我掂量一番，感觉自己怎么说也是餐饮创业搞出了点小名堂，找个有拖油瓶的二手货总归不是最理想。
全天下的男人大概都是自封的选妻学博士。觉得自己总是奇货可居，待无人问津时，看自己一如没过答辩的博士生看自己的毕业论文，一腔我本佳人，奈何天不垂怜的幽怨。
许可人心里的鼓点又急又响，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很多朋友来我这里玩，有些带小朋友来，估计是阿姨干活粗，没收拾到吧。”
她报复性地补一句，“乡下人，没办法。”
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传到了在岛台切蜜瓜的筠姐的耳朵里。她把手里的瓜肉想象成许可儿，手起刀落。
“小姐，水果好了。”筠姐一字一顿地喊许可儿，把盛满了蜜瓜的花边陶瓷盘不轻不重地在餐桌上一搁，回自己的保姆房休息了。
俊浩对今晚的一切都很满意：货真价实的大房子虽然装修得宛如酒店，不像住家，但布置却是满满当当的。挑空客厅里的圣诞树看着比姜岁在朋友圈发的那一棵还更高一些。席面也看得出许可儿的财力和用心。他特别喜欢许可儿今天盘发的样子，穿的衣服也好。上次在他家的聚会结束之后，就有朋友笑言许可儿美得很是抖音网红，仿佛连带着俊浩的审美都一同被贬低了。
唯一在俊浩心里拨响不快的弦的，是大家围坐在圣诞树边聊天的时候，有朋友去了环球影城，还在奥利凡德魔杖店里被幸运地选中和演职人员互动。大家看视频正起劲，半个身体靠在俊浩怀里的许可儿随口问：“他在讲什么啊？什么意思啊？”一旁的代码男忙不迭地帮许可儿翻译，末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来了一句：“Chloe你这个英文留学留得全都还回去啦。看起来你比我的chineseaccent还差哈哈哈！”
大家哄笑起来，俊浩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神色。他早就猜到许可儿估计就是父母送出国去混个学位的富家娇女，学校十有八九是克莱登大学之流。但是英文那么差劲还是坍台。
俊浩略微有些丧气。他无端地想到第一次见到姜岁的场景。那是一个五月份的初夏天，他和朋友一起在瑞士旅行，刚刚吃完除了芝士和面包再无第三样物件的货真价实的国菜芝士火锅，朋友遇到了以前一个学校的丁一一和姜岁。异国他乡遇到老同学总是更添一层欣喜。四个年轻人立刻决定一起出发去火车站，搭火车去里昂玩。俊浩被芝士火锅败尽了胃口，靠在公交车的座位上休息，姜岁坐在他前面。姜岁一身休闲打扮，背一个单肩包，鼻子和外貌一样平平，俊浩没什么搭讪的力气和兴趣。公交车缓缓驶过日内瓦湖，一个老太太拍了拍姜岁，低声和她说了些什么，很是高兴的样子。
姜岁旋即转过头，神采飞扬地指着窗外：“刚才那个老奶奶和我说，今天我们运气超级好哦！你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见雪山，完全没有雾气呢！老奶奶说一年只有很少的时间才可以同时看到雪山和彩虹！”
俊浩顺着姜岁的手望过去，绿宝石一样的湖的尽头真的有雪山，像鲸鱼一样喷出的大喷泉也在同时折射出了一道彩虹。姜岁对这一发现很是高兴，又扭头和丁一一分享
比彩虹和雪山更加夺目的是姜岁手上带着的一块粉陶瓷满钻的古怪机械腕表。俊浩买得不多，却看得懂好货。
俊浩一直和许多朋友讲这个他和公主初次相遇的颇有几分浪漫意味的邂逅故事。他说姜岁脸圆圆的，看到雪山就会感叹自己的好运气，还要和朋友分享这份见证的好运，是顶顶可爱真实的女孩子。讲得久了，他也有点混淆，自己喜欢的到底是那个看到雪山就会开心的女孩子，还是那块比彩虹还耀眼的粉陶瓷。
一同游玩的朋友曾不客气地戳穿：“她当然孩子气了。她看到雪山自然会高兴，她的日子里哪有雪山啊，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彩虹。没有彩虹，她也能让她爸造一道彩虹。”
派对结束后，许可儿把俊浩送到地下车库，她像等待老师评卷子的学生，勾着手指，问俊浩：“我今天表现好吗？”俊浩揉了揉她的头发，从后备箱掏出一个橙色的小袋子递过去：“好，你送了我一个圣诞派对，我也要送圣诞礼物给你。”他的手顺着许可儿套裙的边缘摸上去，“今晚我想住在你家里。”
许可儿想到几次差点叫她太太的筠姐眼神里的窥探和讽刺，还有明天早上估计要回来的父亲，以及还在师傅家的李开洋。更重要的是二楼主卧外廊上的八仙桌和供着的九尾狐仙，真是满身破绽，绝计不好让俊浩在这里住一晚。
“别闹”，她拍掉俊浩不规矩的手。她一扫就知道橙色袋子里的礼物不是包袋，估计是小皮具或者小首饰，和自己为这场圣诞派对花的钱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但今天她证明了自己才是顶顶要紧的。许可儿觉得今天还是瑕不掩瑜，俊浩现在的热切不就证明了自己已经赢过假想敌冰山了吗。
管她什么冰山雪山，终究是手下败将了。
被拒绝的俊浩倒也不恼，他抓过许可儿的手，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宝贝，前一个礼拜你生气，我也认真地思考了我们的关系。我倒不是因为他们提到之前我追的人觉得丢脸，我就是想到我们的未来。你知道的，我能做私房菜也是靠爸爸妈妈帮忙，事业却没立起来。今天又看到你那么好，像高岭之花一样，我怕我不自量力攀折，以后给不了你更好的未来。我们总是要离开爸爸妈妈自立门户的。”
许可儿最怕的就是男人只和她逢场作戏，不和她谈未来。老李的空头支票已经让她杯弓蛇影，而俊浩是这样真诚和直接。他想有事业，想用自己给许可儿撑起一片天。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软脸热，吐气如兰地靠着二十四孝男友：“你也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们年纪轻。最近疫情反反复复的，餐饮业被影响肯定是有的。你再找找机会，有点耐心。”她回握俊浩的手，似乎是想给他一点勇气：“我自己也攒了一点钱，爸爸妈妈给的虽然不多，但是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也想和你一起做一份事业。”
看鱼儿自己主动咬钩的俊浩大喜过望，忙和女友描绘自己的商业蓝图：“我最近在和几个画家还有藏家聊天。我还是想把我的专长发挥起来。老王之前在艺术园区也认识了一些人。我们想以岚为品牌做一个艺术社区，自己搞一个美术馆，专门收藏和展出一些新锐艺术家的作品，Lynn那边也有很多很有潜力的朋友，等到我们的ip做起来了，还可以有品牌赞助和周边产品……”他边说边吻许可儿。
许可儿在缺氧的车里脑子发晕，却一口应承，“嗯，我这里也有些钱，也认识人可以帮忙，我也希望你有事业，我们才有未来……”
同样在平安夜进行如此这般“商业洽谈”的还有三座的季家。做技术出身的季先生对于东南亚小红书的主意仿佛一个执着的追梦少年。无奈对于内容分享社区的逻辑，他是完全的门外汉，业内精英他挖来了，海量的邀请优惠券发出去，当地其他社交平台上的网络红人也买来入驻引流，真金白银却没换来真正的内容社区繁华。今天，季先生就请来沈先生给自己指点迷津。
沈先生叫沈非丑，语文不错的季海源在客人到家里之前就问季太太，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不丑。老天总是爱捉弄人，沈非丑长得和名字事与愿违，但却是做教人变美的生意发了家。沈先生做的是完完全全的流量生意，吸引用户来自己搭建的社区发布真实的医美心得，然后招募机构入驻社区收广告费。季先生急于取经，季太太照样在一旁打着辅助。沈先生来自日啖荔枝八百颗之地，季太太就找来了全城出挑的粤菜师傅，把一道五柳炸蛋做得出神入化；知道沈先生的独生女想进上海的一所学校，她立刻为沈太太搭上Sylvia的天地线。
沈先生甩开腮帮子，吃得很是畅快，话也跟着慢慢上头的酒劲吐露了出来：“你太老实哈哈哈”，他大刺刺地摊开手脚坐在季太太新买的设计师单人沙发上，“发优惠券烧钱还不见效，而且你最开始就把机构拉进来做广告，大家只会说都是托嘛，不会上当了。”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我们那个时候也做社区，也走过弯路，后来我就请程序员来把日本韩国那些网站论坛上的，什么樱花妹泡菜妹讲自己整容换头打针的帖子统统爬下来，机翻，翻完之后找内容编辑再改一改，把照片截掉眼睛，换个鼻子，统统扔到我们自己的社区上去，效果不要太好哦。”
写小说出身的季太太看着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家里吞云吐雾的沈先生，不好出面阻拦，心却像被人用小刀翻来覆去地划，听到沈先生讲现在认真写文章也不会有人看，就要追个热点，爬热门帖子洗稿最有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文运插嘴：“互联网思维到底是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哦。那按照这个逻辑，大家都不好好写东西，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哪里会有好作品。读者的胃口也被搞坏掉了。现在我点开小红书那些好物分享，真真叫不敢相信，每个博主背后都是MCN公司和商业推广，广告插得密不透风，哪里有自己的内容呢？”
沈先生垂下点烟的手，笑得不加掩饰：“你不工作很久了吧，不懂现在企业的打法了。”他肥胖的身躯窝在小巧的设计师沙发里，怎么坐都不太惬意，人一抖，烟灰掉落在地上奶茶色的手工羊毛地毯上，把地毯和季太太的心都烧出一个小洞。
“当然了，以季太太的文学水平，要是去做博主，分分钟百万加的！小红书最有品味的阔太太了呀哈哈哈！别人抄也抄不来！”沈先生的奉承和人一样油腻，像没煮熟的肥猪肉，让人难以克化。
难以克化的除了肥猪肉，还有小豆芽。李开洋在师傅家哭得肝肠寸断，师傅是不耐烦哄孩子的，留给了自己的跟班助理，就下一楼的禅室去睡了。师傅的助理让李开洋喊自己师母。李开洋喊得不情不愿，只嚷着要回家。
助理师母给他的晚饭点了披萨饼，但送过来已经冷得梆梆硬了，李开洋只啃掉了上面的馅料，不想吃下面的面饼。助理师母说他作贱食物要遭报应。临睡了，他的心思满在没有实现的圣诞派对上，也忘记了去上厕所。助理师母一摸床垫，发现湿了一大片，一把把李开洋从被子里提溜起来，尖声开骂：
“你寻死啊！那么大了还尿裤子！就知道哭，晦气！怪不到你妈求神做法你爸都不要她！”
今天在菜色上许可儿下了重本。她特地请了城中有名的中餐厨子，但是是时髦的融合菜做法：前菜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冰沙番茄酿，酸甜的番茄里内有乾坤，是咸奶油和小核桃仁，滋味比个头丰满；金黄的臭豆腐裹上帕马森芝士和虾滑，再加一点辣酱，客人们都赞不绝口地夸。大菜还有一道佛跳墙，海参炖得和鼻涕一样，用的是金钩翅。
筠姐正在看大厨炒用来裹芋头的糖稀，许可儿落足了蜜糖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阿姨，麻烦你拿一点果汁出来好吗，还有酒，我们这里酒也快喝完了。”
许可儿今天对阿姨是一百二十分的客气和礼貌，筠姐给她倒酒的时候，优雅地一点头，讲谢谢，筠姐险些手里东西都拿不牢。旁边老王捧场：“Chloe用的阿姨也好呀，做事也很周到的。阿姨以前是在Chloe爸爸妈妈家一直做的吗？”
筠姐第一次晓得许可儿还有个外文名字。
许可儿抢在筠姐前面回答：“是新找来的阿姨，没有做多久呢。爸爸妈妈搬到郊区的别墅去了，有一个阿姨从小跟着我们的，也跟过去了。佣人嘛，肯定是用惯了的好。”
Lynn用叉子叉一片切好的鲍鱼，附和道：“是的呀，你们是不知道BJ的阿姨有多吓人，用洗衣机甩我的羊绒衫和羊绒裤。现在好了，衣服变得又长又窄。”她边吃边看餐厅过分简洁的装修，好奇地提问：“Chloe，你这个房子就是交付时候的精装吧，你自己为什么不敲掉重新弄一下啊？”
筠姐一边帮大家收拾骨碟，一边等许可儿怎么把故事讲圆满。许可儿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温温婉婉地笑道：“之前老是在外面跑，就没顾得上，爸爸妈妈有几处房子，这里他们觉得生活不太便利，所以也没有好好弄过。我自己也觉得太简单了，正准备找设计师呢。”
老王喝酒如喝白开水，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红光：“找什么设计师，我们俊浩品味最好，我们店里的装修就是他盯的，让他给你装，装完了正好做婚房！”
一桌子的朋友起哄让许可儿和俊浩喝个交杯酒，俊浩轻轻地捏一捏她的手，好像是调情，又是安慰。
许可儿在觥筹交错中有些恍惚：婚房和结婚，曾几何时她也盼望过，不过对象是老李，她当时还孩子气，偶尔和曼曼一起去逛宜家，畅想要做那种顶天立地的大衣柜，特别是包柜，一定要做玻璃门，每一个小格上都配一盏小吊灯，让老李送给自己的宝贝们不会闷在灰暗的角落里发霉，生出和老李身上一样的老人味和肉夹气来。自己能和俊浩走到哪一步呢？她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李开洋，心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把许可儿飘飘浮浮的心一下子按入冰水里的是刚从一楼公共洗手间出来的代码男。代码男手里拿着许可儿前几天买给李开洋的那只宇宙飞船，许可儿心中警铃大作。
“Chloe，我在洗手池旁边捡到了这个，你们谁还带玩具来啊，这不会是送给Chloe的圣诞礼物吧？”
Lynn接话：“Chloe，你有弟弟妹妹吗，你家里怎么有小孩子的玩具啊？”
救场的是子萱，她一把拿过代码男手里的宇宙飞船，“哦哟，是我们猫猫呀，上次来Chloe家里玩不小心落下来的吧，回家找了好久找不到呢。原来在这里！”子萱举着一闪一闪亮着红灯的宇宙飞船，一脸如获至宝的表情。
子萱有女儿大家都知道的。老王早在艺术园区开咖啡店的时候就晓得子萱带着个女儿，老公只出现在她的嘴巴里，从来没有线下见过。子萱对猫猫宝贝得紧，朋友圈里不是带女儿去参加钢琴比赛的视频，就是发猫猫周末的高尔夫练习。老王本来也是对子萱有过想法的，人爽利热情，样子也好，不像许可儿美得娇滴滴的，却不实用。在他的盘算里，子萱的正经老公估计是没有了，或者根本就没有过。但他自我掂量一番，感觉自己怎么说也是餐饮创业搞出了点小名堂，找个有拖油瓶的二手货总归不是最理想。
全天下的男人大概都是自封的选妻学博士。觉得自己总是奇货可居，待无人问津时，看自己一如没过答辩的博士生看自己的毕业论文，一腔我本佳人，奈何天不垂怜的幽怨。
许可人心里的鼓点又急又响，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很多朋友来我这里玩，有些带小朋友来，估计是阿姨干活粗，没收拾到吧。”
她报复性地补一句，“乡下人，没办法。”
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传到了在岛台切蜜瓜的筠姐的耳朵里。她把手里的瓜肉想象成许可儿，手起刀落。
“小姐，水果好了。”筠姐一字一顿地喊许可儿，把盛满了蜜瓜的花边陶瓷盘不轻不重地在餐桌上一搁，回自己的保姆房休息了。
俊浩对今晚的一切都很满意：货真价实的大房子虽然装修得宛如酒店，不像住家，但布置却是满满当当的。挑空客厅里的圣诞树看着比姜岁在朋友圈发的那一棵还更高一些。席面也看得出许可儿的财力和用心。他特别喜欢许可儿今天盘发的样子，穿的衣服也好。上次在他家的聚会结束之后，就有朋友笑言许可儿美得很是抖音网红，仿佛连带着俊浩的审美都一同被贬低了。
唯一在俊浩心里拨响不快的弦的，是大家围坐在圣诞树边聊天的时候，有朋友去了环球影城，还在奥利凡德魔杖店里被幸运地选中和演职人员互动。大家看视频正起劲，半个身体靠在俊浩怀里的许可儿随口问：“他在讲什么啊？什么意思啊？”一旁的代码男忙不迭地帮许可儿翻译，末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来了一句：“Chloe你这个英文留学留得全都还回去啦。看起来你比我的chineseaccent还差哈哈哈！”
大家哄笑起来，俊浩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神色。他早就猜到许可儿估计就是父母送出国去混个学位的富家娇女，学校十有八九是克莱登大学之流。但是英文那么差劲还是坍台。
俊浩略微有些丧气。他无端地想到第一次见到姜岁的场景。那是一个五月份的初夏天，他和朋友一起在瑞士旅行，刚刚吃完除了芝士和面包再无第三样物件的货真价实的国菜芝士火锅，朋友遇到了以前一个学校的丁一一和姜岁。异国他乡遇到老同学总是更添一层欣喜。四个年轻人立刻决定一起出发去火车站，搭火车去里昂玩。俊浩被芝士火锅败尽了胃口，靠在公交车的座位上休息，姜岁坐在他前面。姜岁一身休闲打扮，背一个单肩包，鼻子和外貌一样平平，俊浩没什么搭讪的力气和兴趣。公交车缓缓驶过日内瓦湖，一个老太太拍了拍姜岁，低声和她说了些什么，很是高兴的样子。
姜岁旋即转过头，神采飞扬地指着窗外：“刚才那个老奶奶和我说，今天我们运气超级好哦！你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见雪山，完全没有雾气呢！老奶奶说一年只有很少的时间才可以同时看到雪山和彩虹！”
俊浩顺着姜岁的手望过去，绿宝石一样的湖的尽头真的有雪山，像鲸鱼一样喷出的大喷泉也在同时折射出了一道彩虹。姜岁对这一发现很是高兴，又扭头和丁一一分享
比彩虹和雪山更加夺目的是姜岁手上带着的一块粉陶瓷满钻的古怪机械腕表。俊浩买得不多，却看得懂好货。
俊浩一直和许多朋友讲这个他和公主初次相遇的颇有几分浪漫意味的邂逅故事。他说姜岁脸圆圆的，看到雪山就会感叹自己的好运气，还要和朋友分享这份见证的好运，是顶顶可爱真实的女孩子。讲得久了，他也有点混淆，自己喜欢的到底是那个看到雪山就会开心的女孩子，还是那块比彩虹还耀眼的粉陶瓷。
一同游玩的朋友曾不客气地戳穿：“她当然孩子气了。她看到雪山自然会高兴，她的日子里哪有雪山啊，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彩虹。没有彩虹，她也能让她爸造一道彩虹。”
派对结束后，许可儿把俊浩送到地下车库，她像等待老师评卷子的学生，勾着手指，问俊浩：“我今天表现好吗？”俊浩揉了揉她的头发，从后备箱掏出一个橙色的小袋子递过去：“好，你送了我一个圣诞派对，我也要送圣诞礼物给你。”他的手顺着许可儿套裙的边缘摸上去，“今晚我想住在你家里。”
许可儿想到几次差点叫她太太的筠姐眼神里的窥探和讽刺，还有明天早上估计要回来的父亲，以及还在师傅家的李开洋。更重要的是二楼主卧外廊上的八仙桌和供着的九尾狐仙，真是满身破绽，绝计不好让俊浩在这里住一晚。
“别闹”，她拍掉俊浩不规矩的手。她一扫就知道橙色袋子里的礼物不是包袋，估计是小皮具或者小首饰，和自己为这场圣诞派对花的钱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但今天她证明了自己才是顶顶要紧的。许可儿觉得今天还是瑕不掩瑜，俊浩现在的热切不就证明了自己已经赢过假想敌冰山了吗。
管她什么冰山雪山，终究是手下败将了。
被拒绝的俊浩倒也不恼，他抓过许可儿的手，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宝贝，前一个礼拜你生气，我也认真地思考了我们的关系。我倒不是因为他们提到之前我追的人觉得丢脸，我就是想到我们的未来。你知道的，我能做私房菜也是靠爸爸妈妈帮忙，事业却没立起来。今天又看到你那么好，像高岭之花一样，我怕我不自量力攀折，以后给不了你更好的未来。我们总是要离开爸爸妈妈自立门户的。”
许可儿最怕的就是男人只和她逢场作戏，不和她谈未来。老李的空头支票已经让她杯弓蛇影，而俊浩是这样真诚和直接。他想有事业，想用自己给许可儿撑起一片天。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软脸热，吐气如兰地靠着二十四孝男友：“你也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们年纪轻。最近疫情反反复复的，餐饮业被影响肯定是有的。你再找找机会，有点耐心。”她回握俊浩的手，似乎是想给他一点勇气：“我自己也攒了一点钱，爸爸妈妈给的虽然不多，但是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也想和你一起做一份事业。”
看鱼儿自己主动咬钩的俊浩大喜过望，忙和女友描绘自己的商业蓝图：“我最近在和几个画家还有藏家聊天。我还是想把我的专长发挥起来。老王之前在艺术园区也认识了一些人。我们想以岚为品牌做一个艺术社区，自己搞一个美术馆，专门收藏和展出一些新锐艺术家的作品，Lynn那边也有很多很有潜力的朋友，等到我们的ip做起来了，还可以有品牌赞助和周边产品……”他边说边吻许可儿。
许可儿在缺氧的车里脑子发晕，却一口应承，“嗯，我这里也有些钱，也认识人可以帮忙，我也希望你有事业，我们才有未来……”
同样在平安夜进行如此这般“商业洽谈”的还有三座的季家。做技术出身的季先生对于东南亚小红书的主意仿佛一个执着的追梦少年。无奈对于内容分享社区的逻辑，他是完全的门外汉，业内精英他挖来了，海量的邀请优惠券发出去，当地其他社交平台上的网络红人也买来入驻引流，真金白银却没换来真正的内容社区繁华。今天，季先生就请来沈先生给自己指点迷津。
沈先生叫沈非丑，语文不错的季海源在客人到家里之前就问季太太，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不丑。老天总是爱捉弄人，沈非丑长得和名字事与愿违，但却是做教人变美的生意发了家。沈先生做的是完完全全的流量生意，吸引用户来自己搭建的社区发布真实的医美心得，然后招募机构入驻社区收广告费。季先生急于取经，季太太照样在一旁打着辅助。沈先生来自日啖荔枝八百颗之地，季太太就找来了全城出挑的粤菜师傅，把一道五柳炸蛋做得出神入化；知道沈先生的独生女想进上海的一所学校，她立刻为沈太太搭上Sylvia的天地线。
沈先生甩开腮帮子，吃得很是畅快，话也跟着慢慢上头的酒劲吐露了出来：“你太老实哈哈哈”，他大刺刺地摊开手脚坐在季太太新买的设计师单人沙发上，“发优惠券烧钱还不见效，而且你最开始就把机构拉进来做广告，大家只会说都是托嘛，不会上当了。”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我们那个时候也做社区，也走过弯路，后来我就请程序员来把日本韩国那些网站论坛上的，什么樱花妹泡菜妹讲自己整容换头打针的帖子统统爬下来，机翻，翻完之后找内容编辑再改一改，把照片截掉眼睛，换个鼻子，统统扔到我们自己的社区上去，效果不要太好哦。”
写小说出身的季太太看着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家里吞云吐雾的沈先生，不好出面阻拦，心却像被人用小刀翻来覆去地划，听到沈先生讲现在认真写文章也不会有人看，就要追个热点，爬热门帖子洗稿最有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文运插嘴：“互联网思维到底是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哦。那按照这个逻辑，大家都不好好写东西，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哪里会有好作品。读者的胃口也被搞坏掉了。现在我点开小红书那些好物分享，真真叫不敢相信，每个博主背后都是MCN公司和商业推广，广告插得密不透风，哪里有自己的内容呢？”
沈先生垂下点烟的手，笑得不加掩饰：“你不工作很久了吧，不懂现在企业的打法了。”他肥胖的身躯窝在小巧的设计师沙发里，怎么坐都不太惬意，人一抖，烟灰掉落在地上奶茶色的手工羊毛地毯上，把地毯和季太太的心都烧出一个小洞。
“当然了，以季太太的文学水平，要是去做博主，分分钟百万加的！小红书最有品味的阔太太了呀哈哈哈！别人抄也抄不来！”沈先生的奉承和人一样油腻，像没煮熟的肥猪肉，让人难以克化。
难以克化的除了肥猪肉，还有小豆芽。李开洋在师傅家哭得肝肠寸断，师傅是不耐烦哄孩子的，留给了自己的跟班助理，就下一楼的禅室去睡了。师傅的助理让李开洋喊自己师母。李开洋喊得不情不愿，只嚷着要回家。
助理师母给他的晚饭点了披萨饼，但送过来已经冷得梆梆硬了，李开洋只啃掉了上面的馅料，不想吃下面的面饼。助理师母说他作贱食物要遭报应。临睡了，他的心思满在没有实现的圣诞派对上，也忘记了去上厕所。助理师母一摸床垫，发现湿了一大片，一把把李开洋从被子里提溜起来，尖声开骂：
“你寻死啊！那么大了还尿裤子！就知道哭，晦气！怪不到你妈求神做法你爸都不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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