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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博物馆

    许可儿和曼曼约在两个人以前最喜欢吃的面条店见。许可儿到得早,先占了座位。过了高峰期的店面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人,装修虽然已经翻了再翻,但是老店的作派刻在骨子里:卤好的鸡蛋和猪手放在一个不锈钢大盆子里,泛着诱人发胖的光,墙上会用红纸头贴上最新新出的菜品,现在有陈皮豆沙了,通往二楼的楼梯还是陡峭得令人心慌。许可儿仔细地拢住外套的边缘,在油腻腻的桌子边坐下来,用店里面粗糙的餐巾纸在台面的边沿擦了又擦,抬头看到了许久没见的曼曼。

    \t曼曼熟练地点上虾仁鳝鱼的浇头,加了一个溏心卤蛋和猪肝都犹嫌不足,还要再下单的时候被许可儿拦住了:“诶,你大晚上吃那么多,又是面条又是浇头,你不怕胖啊?”

    \t曼曼还是坚持试一试新上市的陈皮豆沙才放下了手机:“你是不知道,我都要饿死掉了。我下午帮三个客人化妆,水都来不及喝一口,手都抖了,你看呀!”曼曼把自己的手伸到许可儿面前,十只手指的指甲都剪得圆圆短短的,每一只都有倒刺和毛躁。许可儿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的护手霜,递给曼曼:“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好吗?你也太不注意了。”

    \t曼曼脱下亮面的运动羽绒服,露出里面印着可爱小熊的卫衣,时间在曼曼这里好像是一块琥珀,把她读书时候懵懂的样子和稚嫩的打扮包裹起来,还是那个小城市的时髦姑娘,而许可儿却被命运反复揉搓摔打,在和曼曼一样的芯子外面包上了一层都市千金的皮,虽然皮和芯子不太登对。曼曼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我肯定不能做指甲,不然给客人化妆要刮到人家的。护手霜买是买的,总忘记涂。还是你有福气呀!”曼曼咬着筷子,看着许可儿纤长的圆弧形的指甲。

    \t许可儿问服务员要来了热水,把筷子在水杯里泡了泡,从曼曼的碗里分来吃。还是老家的面好吃,每一根面条都有劲道,番茄也不是靠番茄沙司调出来的流水线的酸甜,虾仁也吃得出是河虾仁,但许可儿也不敢多吃,看着曼曼把头埋在海碗里,一点点消灭浇头和面条。

    \t老板给食客派面的叫声,店里接到外卖订单的电子提示音,和四个在大灶上同时开炒的锅气,像未经排练却契合的交响曲。面条吃得人手脚和脸颊都发热,说话的把门也松了下来。曼曼和许可儿闲扯老家新开了几家bm,以前的老同学谁还在做导游因为疫情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最后弯弯绕绕,绕回了结婚这个话题上。

    \t“你还是一个人呢?”许可儿抿一口陈皮红豆,确实好吃,由苦及甘。

    \t“嗯,化妆师工作你知道的,时间跟着客人走,周末经常是婚礼要跟半天的,哪里有空谈恋爱啦”,曼曼被面条烫得口齿含混。

    “你怎么样啊?老李那边?”曼曼满是担忧地看着许可儿,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t“不能怎么办吧”,许可儿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用指甲轻轻刮过老店桌子上掉漆的部分,“他那边肯定是结婚的,大家都晓得了。”她垂下了眼睛,眼睛里光彩都蒙一层灰,“但开洋是他的小孩,他不会不管的,这点我还是有信心的。而且我二十岁不到就跟他了,到现在那么多年了,总有感情的吧,而且那边那个女人的条件,和他不会是认真的。”许可儿说到最后,到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了。

    \t曼曼认真点头:“对的呀,我妈和我讲,他现在找的这个女的,以前是在老区那边开棋牌室的,乌烟瘴气的,那边不但赌钱,还有人吃那些的。而且说她卖相不行的,黄脸婆一个。”曼曼把脸颊两边的肉一吸,做出一个面中凹陷的鬼脸,模仿那个卖相不行的女人。曼曼讲起八卦来还是之前神经兮兮的样子,“你应该去下个降头或者搞个小鬼,把老李搞回来!”

    \t许可儿想到师傅和自己讲的“路子”,有些心慌,却也有些心动,“那个真的有用吗,我听说很邪的,搞不好会反噬诶。我之前只是随缘求求拜拜,没搞过那个,还是求平安求正缘,那个,不知道怎么弄。”

    \t“人家网上不是都说很灵的嘛?诶不过其实你也不要太发愁,你看看你,这里拿了一套大平层,深圳还有两套那么好的房子,还有他之前给你花的钱,加起来也要两个小目标了吧!我们普通人羡慕都羡慕死了。”

    许可儿没有和曼曼讲过深圳的房子都是公司的名字,她不想讲,更无法开口。。

    \t临到分别的时候,曼曼给了许可儿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成为阔太的道路上肯定是有挑战的嘛,九九八十一难都过去了,要坚持住!”

    \t许可儿对着好友也打起精神:“那你有空也来找我玩,我介绍我深圳的姐妹给你认识,还有帅哥哈哈哈!”许可儿没有和曼曼讲俊浩的事情,她本能地警惕于消息在小地方的流传速度。她信任曼曼,却无法将自己的困境和选择诚实地和盘托出。

    许可儿没有回到老房子,她实在是不想面对张冠华。她自己找了个酒店休息,脱下外套才发现刚才光顾着吃面了,都没注意番茄汤溅到了特意穿出门的白色骆驼绒外套上。许可儿拿湿巾纸对着一小红点使劲擦了又擦,雪地中的一点梅扩散成一片暧昧模糊的浅红,像一滴红墨水在杯子里漾开。许可儿更是心烦,索性将衣服翻个面。

    \t老家的五星级酒店大差不差,许可儿在略有些硬的床垫上烦躁得连翻几个身,只好划开手机来消遣:李开洋学校里寒假要结束了,国际学校哪怕放假都很麻烦,班级家长群和家校联系app里频繁跳出让人厌烦的红点;筠姐时不时拍几张做的菜和李开洋在楼下玩的照片来,这个女人肯定是想邀功,快过年了等着自己意思意思给红包;张冠华发来几十条五十九秒的语音,大概是提点她明天和老李见面要讲什么,要摆什么姿态;最后是俊浩,俊浩发了一张从阳台上拍的夜空,大城市的夜总是黑得雷同,俊浩讲要带许可儿去智利的沙漠看星星。

    许可儿笑了笑,又顺手点开曼曼的小红书账号,才发现一脸孩子气的曼曼在小红书上靠在美妆视频已经成了有几万粉丝的小博主了。曼曼自己出镜,丝毫不介意自己有坑坑洼洼的痘印的皮肤在高清摄像头下被放大缺憾,她在自己的脸上作画,这一条是教单眼皮肿眼泡的姑娘怎么画眼影倒置,下一条是讲腮红怎么打才能又纯又欲,底下的互动倒是实打实的,有问视频里的腮红刷是什么牌子的,也有直接问曼曼做一次妆造的报价的,评论区里很是红火。许可儿被闺蜜的事业心鼓舞到了,也打起了拼事业的劲头。

    于是她忍住困意,点开备忘录,写一写自己明天要和老李谈的条件。

    同一轮月亮下还未入眠的还有筠姐。今天返校接孩子的时候,高老师叫住了筠姐,说是李开洋借了图书馆一本绘本一直没有还,如果再不还回来,就报成遗失,需要家长买一本一模一样的给学校送过来。筠姐知道到时候这个去买书的倒霉差事只会落到自己身上,所以铁了心要把书找出来。她把李开洋赶鸭子一样赶上床之后,就在家里搞寻宝工作。筠姐从冰箱里拿了进口草莓酸奶,又给自己洗了一小盆车厘子,吃一会儿找一会儿,就当夜间消遣了。李开洋的书房除了自带的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隔间用来放杂物,李开洋经常悄无声息地在那里自己和自己玩玩具。平时那块地方筠姐也不怎么打扫,堆了一堆纸箱子,里头也不晓得是什么。筠姐准备在那里重点寻宝。

    她随手打开几个箱子,里面有海狗丸,角鲨烯,牛初乳和一堆名称各异的健康食品。筠姐想起来家里时常会收到这样的快递。许可儿有时候自己懒得动,就让李开洋用剪刀拆快递。家里没有给李开洋准备专门的儿童剪刀,他就用那把血红色的成人园艺剪刀,时不时在自己手上戳出一个又一个血红色的小伤口。筠姐总是在这个时候先声夺人:“哦哟,怎么帮妈妈拆快递那么不当心啊!”然后用卡通创可贴给他包上,许可儿多半头都懒得抬:“小孩子么,磕磕碰碰才好长大。”

    筠姐是不会上健康食品的当的,她始终坚信乱七八糟的毛病都是瞎吃八吃吃出来的,身体好就是要多吃肉。她的死鬼丈夫以前也倒腾过健康食品,还当了给她结婚时候买的一只金戒指,买回家了一堆号称吃了可以稀释血管里毒素的“清道夫”糖丸、可以预防癌症的抗癌饮,还有说是给女儿吃了能增强记忆力的脑力宝。筠姐最开始只以为他是上了别人的当,想卖三无产品赚钱。等到了这个死男人开始问她有没有朋友可以做“下线”的时候才惊觉这是传销。她抡起椅子要和丈夫拼命,要求他赶紧别做这些歪门邪道的生意,她那一无是处的男人偏还嘴硬:“你现在只是用一个金戒指给我打本,别以后我赚大钱,能买钻石戒指的时候你后悔!”

    筠姐摸了摸光秃秃的无名指,看着新一代的健康食品成箱成箱地垒成一座座小山,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家人别是做小三搞不到钱,去做传销哦。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筠姐对着稀里哗啦吃泡饭的李开洋外公提出了萦绕心头一晚上的问题:“外公,书房杂物间里面那些东西是谁的啊?我昨天整理的时候看到有很多都快要过期了,是你还是太太买的?那要赶快吃掉的。”筠姐边说边给李开洋剥一个白煮蛋。高老师在放学的时候和她讲过,李开洋在学校里的午餐和两次课间点心都吃得不好,总是怔怔地举着食物发呆,好像吃一口有千难万难。她于是就借早餐把李开洋塞饱。今天还蒸了一个奶油血糯米八宝饭,李开洋试图用手抠上面的果仁吃,被筠姐用筷子一把打掉。外公不喜吃甜。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她可以慢慢一个人叹茶配有豆沙馅的八宝饭,吃个豪爽。

    “不是哦”,外公把酱瓜瓶子里面的汁水全部倒进泡饭里,“这就是他爸爸公司的产品,他爸爸寄来给他的。说是有营养,吃了好。还有些他妈妈拿去送人什么的。你就扔在那里好了。她不喜欢别人动她东西的。”

    用牙齿在白煮蛋上咬出一个个陨石坑的李开洋突然接话:“我爸爸是李金明。”

    筠姐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李金明的别墅此时迎来了两位访客。认真打扮的张冠华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她穿了一件白色皮毛一体的外套,里面套一件粉色马海毛的毛衣配一条瑜伽裤。这种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风格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张冠华捡许可儿的旧衣服穿。这些都是之前许可儿买的过了季的时装。发福的张冠华将身上的每一段赘肉都恰到好处地折叠进衣服里,就像她应对李金明这个“半只女婿”时候收起来的自尊和面皮。许可儿有些鄙薄母亲不合时宜的盛装,“像一只拔光了毛还没被宰一刀的肥母鸡”,她在心底写着大逆不道的比喻句。

    老李约他们来的不是他平时住惯了的那套别墅,这一套更像他的私人博物馆。老李和许可儿情好之时,还细细分享过选址的窍门:“要依山傍水才好,特别要看水的流向。香港那几个富豪为什么房子要在深水湾啊,深水湾那里啊水是向内流,往岸上冲,这样财气才聚集。不懂行的那些啊只知道买在水边,一个不注意,水往外面冲,财根本聚不起来。”当时的许可儿枕着老李肌肉和皮肤都发松的手臂,故意小题大作地赞扬道:“老公,你真的懂好多呀!”

    私人博物馆里建了会议室,卡拉ok室,台球室和雪茄室,最特别的就是几个中式的大展览厅。墙上的书画,桌上的摆件,还有一张找古董贩子倒腾来的紫檀雕龙拔步床。许可儿许多次地躺在这张古董床上,提供自己的身体,情绪和时间。她从不喜欢这样暗沉的半封闭的家具,困住了人,锁住了魂。她喜欢宜家。老李当时笑她小女孩,“这张床就能买一套房了。”她当时听罢却窃喜,白玉为堂金作马,自己终于是摸到了一点富贵浮云的边。

    一段时间没来,博物馆里增添了不少新玩意儿:这里放了一只新的官帽椅,那边桌上的宝石盆栽之前也没有见过。许可儿想,老李最近是不是也在这里像搂着她一样搂着不同的女人,和她们讲这些新玩意儿呢。到底谁是他的新玩意儿呢?想到这里,她狠狠地用指甲在眼前这张黄花梨的小桌上划。她记得这张违反人体工学的桌子,是老李带着她去香港的时候拍回来的。

    “诶哟诶哟,董事长来了!”张冠华刻意拉尖的声音在许可儿耳旁炸开。她收了心,坐直了身子,看着许久不见的老李在眼前坐定。老李更老了,之前还会把头发染黑来抓住岁月的尾巴,现在索性任白发疯长,黑白夹杂间反多了一点儒雅。李开洋的招风耳活脱脱和老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还好现在审美改变了,说是精灵耳,不然许可儿觉得简直是李开洋五官里最大的败笔。老李坐下后不理会张冠华活泼得不合时宜的问候和寒暄,接过保姆端上的茶,也不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许可儿,看不出情绪,只觉得混沌和压迫。

    再不会读空气的张冠华也从独角戏中回过味来,刚要问候董事长,把一肚子的腹稿拿出来作为要钱的序幕篇章,老李往相对无言的谈话中扔下了炸弹:

    “把开洋送回老家来,跟着我和阿妍吧。”

    许可儿的神智在这一瞬突然清明:她大概也是博物馆里的一件藏品吧。

    这里算不算她的青春博物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