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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时间的朋友

    李金明人如其名,精明的底色刻进了骨头和皮肉的缝隙里。他是那种临终前一天都会用蜂蜜沾着钞票吃到噎死的生意人。

    \t他佯装看不到许可儿和张冠华脸上此起彼伏的震惊、愤怒和不甘,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和阿妍呢,已经结婚了,她把家里打理得蛮好的,你把开洋送过来,我也好多和他相处。”李金明在烟酒和风月里盘桓历久,嗓子也磨坏了,普通话带着口音,口气却是不容商量的。

    \t“哦哟哟,董事长,你不好这样子的,”张冠华激动地挥舞着胳膊,白毛外套跟着她过分灵活的肢体扭动着,“洋宝是我们的命根子,可儿二十岁都不到就给你生下小孩来了,生的时候多难啊,我飞到美国去给你照顾,我多讲过一句吗?小孩子现在那么大,你说抢走就要抢走啊,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t许可儿在张冠华的衬托下,倒显得沉稳平静了,她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李金明的眼睛:“你要把他带走,那我呢?”

    \t李金明混沌的眼珠里凝着计算的光:“这段时间公司生意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你们在深圳高消费啊,一个月十几几十地花,开洋学这个学那个,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回老家,也省一点。”发落完了孩子,李金铭明不忘补上对许可儿的“安置”,“要么你带开洋回老家,我不是给了你一套房子吗,你就过去住,我再给你点生活费,你也当为我考虑考虑,钱留下来以后也是给孩子的;你要是想在深圳玩,那随你,你把开洋送回来,我让阿妍带,家里还有保姆阿姨,总是带得好孩子的。”

    \t“别以为我不知道”,李金明不咸不淡地补充,“你在深圳的日子也蛮精彩的,大概是不想回小地方来了。”

    \t张冠华牢牢握住许可儿的手,嘴上和手上一起用力:“董事长,你不好这样子胡说八道的,我们可儿在深圳规规矩矩的,不是和小姐妹一起散散心就是在家里陪洋宝。每天给你发洋宝学习的活动的视频,你看了吗?”

    许可儿被捏得生疼,眼里泛起了原因复杂的水汽:“你有证据吗,你的意思是我对不起你了?你有证据吗?你什么都没有就想断我生活费,把我和洋宝赶走?”

    李金明像看猢狲出把戏一样看着眼前的便宜“丈母娘”和旧情人,他将茶水一口饮尽,“你们不愿意也可以,那我下个月开始就不打钱了。这几年我给的,也够多了。”

    许可儿听到内心的黄金玻璃梦将要被敲碎的声音,她顾不上姿态好看了,索性彻底撕破面孔:“你要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之前每个月的生活费不用讲你就会自己打过来的,现在呢,我要发多少条消息,打多少个电话,你才勉为其难地打钱,洋宝不是你的孩子吗?”

    她要把自己的委屈血泪都甩出来,甩到这个罪魁祸首和始作俑者的面前。

    许可儿头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不带任何情欲地挺起胸脯,像一只战斗的牛蛙:“我意外怀孕的时候是你和我说你会负责任的,会给我和孩子一个名份一个家的,我马上就退学,安安心心给你生孩子,等着和你结婚,你呢?现在你给别的女人家了,我问你要过补偿吗,我只想守着洋宝好好过日子,你也不让,要让我的孩子到你家里,管别的女人叫妈,还想把我甩开啊,没那么容易啊。”

    她猛然站起身。身形纤长的许可儿本就比日渐佝偻的李金明高出一大截,两人情好之时,许可儿深知李金明要的是小鸟依人,妾如丝萝,颇以自己的身高为恨。她不仅从不在老李面前穿有跟的鞋子,每每出街总是不自觉地含一点胸,硬生生矮下去,好配合总爱居上位的男人。

    “你要是这样不讲感情,我就去闹,我抱着洋宝去你公司,去法院,去电视台,哪里人多我去哪里,我又不是小三,我担着骂名那么久,我倒要看看你和那个女人能不能就那么顺心地踹掉我们母子开心过日子。”

    比李金明更震惊的是张冠华。自从许可儿“家雀变凤凰”,她总感觉女儿少了点过去的人气,有时候好像那个自己养大的小丫头被一个面目模糊的透明魂灵吸走了,成了在内在外都穷讲究的金菩萨。今天发疯的女儿让她觉得没来由的熟悉和亲切,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得知丈夫要下岗后,抱着许可儿去厂长家里要喝农药换来了多一点下岗安置费的自己。

    许是被这种亲切鼓舞,张冠华接过女儿声讨的接力棒:“董事长,你对我们好,你照顾我们一家,我们感你的恩,但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你选了那个女人,我们也认了。但是洋宝这里,你不好不负一个做爸爸的责任的。孩子以后还认不认你?你让我们怎么和洋宝讲?”

    见到李金明的态度也不似铁板一块,张冠华拉下站立的颤抖着的女儿,摆出和事佬的面孔:“我们可儿年纪轻,要说在外面交朋友,图热闹,肯定是有的,但你要说她做对不起的你事情,我用我们祖宗八代发誓,肯定没有。她生了你的孩子,你说会有哪个男的再和她认认真真讲感情结婚的,没有的。她就守着洋宝,守着你,现在你有另一头家了。家里有佣人,我也不好怀疑那个女的对洋宝会不会虐待,但肯定不比我们一家子骨肉亲的。你会和那个女人再有自己的孩子吗?要是有了,我们洋宝看着你们一家门亲亲热热,他心里要出毛病的呀。”

    许可儿的江湖经验大多是如何和男人们调笑,如何和女人们斗靓,这种场合她远比不过张冠华,张冠华一会儿哭诉一会儿感恩,时而恋旧时而隐隐威胁,情绪的起承转合比电视剧里的小明星们娴熟百倍。张冠华唱了一会儿独角戏,气氛和杯子里的茶水一样凉下来,许可儿冷眼望着这个曾经许过自己富贵人生又翻脸无情的男人,心中的厌恶和绝望波涛汹涌,但又不好全然漏在面皮上,他是金山银矿,也是自己和洋宝下半辈子的指望。

    “我是不回来的,也不会把洋宝带回来,深圳教育好,资源好,洋宝念得很开心的。你要是觉得一个保姆阿姨照顾不好我们,我可以再找,我妈也可以再过来;你要是嫌弃我爸生毛病,家里倒霉,我让他住医院去。”许可儿缓和了口气,将话语里的委屈和决绝调和成一个适当的配比,“维持现状,你给我的钱我肯定用在孩子身上的。”

    张冠华不忘补上最后一击:“董事长,我们不比你,你是金做的,我们是泥巴做的,你要是抢走洋宝,那可儿要疯,我也要疯,对你的生意也不好。家和万事兴,你是做大事的,你比我们乡下人懂道理。”

    李金明笑了,露出了他早年镶嵌的金牙,黏湿难闻的口气和不客气的话语一起飘出来:“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了。”

    “我们哪敢威胁董事长”,张冠华一脸要“英勇就义”的模样,“我们为了洋宝,什么都能做出来。”

    许可儿将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等待命运的审判。

    命运似乎有意放许可儿一马,让她免于“子贵母死”的悲剧,李金明往后一靠,下达了新“旨意”:“算了,我现在和阿妍也在一起没多久,还有很多事情要料理,开洋来了和阿妍处不好反而小孩子和大人都别扭了。你们就先呆在深圳吧。”

    他转一转大拇指上的翡翠戒指,幽幽的绿光下,贪心的蛇吐出了红信子:“但最近我生意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的,一个月二十万养你和孩子也有点累的。一如夫妻百日恩,你也疼疼我,十五吧,少花一点,过年也不用回来了,我这个月还是给你二十,就当压岁钱了。”

    李金明利落地起身离开,不想被缠绕继续打扫战场:“你们没事也快点走吧,下午有客人要来的。”

    许可儿和张冠华来不及细究为何生活费突然打折,也没时间再提及深圳房子过户和加名字的问题,就被佣人客气地请出去了。本以为是可以复制偷袭珍珠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一举敲定下一年涨生活费和房子的事情,结果却被迎头痛击的两母女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更多的忿忿不平在路边等车。

    “还好还好,阿弥陀佛,”张冠华不伦不类地在心口画个十字,“少一点就少一点,至少没有赶尽杀绝。你再哄哄他,让洋宝多叫几声爸爸,发发嗲,我就不相信他不给你涨回来。”

    许可儿又恢复了在母亲面前金菩萨的冷样子,鼻孔先出气:“你有点志气,房子的事情也没落定,现在每个月的钱还少了,我怎么过?”她想到俊浩那里自己开出的空头支票,更是痛恨老李,“今天就该彻底撕破脸,要一套房子来,和他断绝关系算了。我过我自己的日子。”

    张冠华又用手指戳许可儿的脑门:“你疯掉啦,你和他断绝关系,你准备去找谁,他这个月漏一点,下个月漏一点,你和洋宝日子不会差的,房子的事情急也急不来。你横竖住在那里的。他和那个女的还想生孩子,老蚌生珠他们都生不出来了。以后还不是要看着我们洋宝。”张冠华又恢复了神气母鸡的精神头,“眼光放长远点,你没看抖音上都说嘛,和男的搞关系也是投资,投资要做时间的朋友。”

    许可儿想,时间何曾做过她的朋友呢。她以为在最娇艳欲滴的时候,舍出未来罗曼蒂克的可能性,配上厚厚的自尊和脸面,能够上豪门的枝叶末梢。临了了,自己不过是博物馆的一件无人问津的藏品,还要被扫地出门。这个月少五万,下个月又会少多少呢?

    以地是秦,犹抱薪救火。许可儿虽然书读得少,却准确地预知了命运的走向。

    今日过后,许可儿对李金明可以说是彻底死心了。她几乎想开一个微博公众号以亲身经历来唤醒那些投稿做夜场和遇到大哥该如何上岸的“干姐妹们”。每次看她们和博主一起研究如何根据石头剪刀布把男的分门别类当成高考题攻略,最后做到豪门阔太通关,她都觉得好笑,笑到苹果肌如打多了肉毒杆菌一般僵硬。老男人不仅老在身体上,还如老鬼一般油滑算计,恨不能吃免费快餐,哪怕生出了孩子也只是给你一些消费品逗趣,求他们有做父亲的慈爱之心不如求他们早日见阎王分遗产来得有效。她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必做这不要钱的慈善,在这条路上摔倒的人越多,她许可儿的失败就不显眼了。她决意改变作战方针,在俊浩那里不容有失,若能换一头修成正果,也不枉费她在九尾狐仙前的虔诚叩拜了。

    于是,她对着手机壳背面的镜子整一整不够蓬松的头发,拍一张自拍,隐隐约约露出远景里老李的山间豪宅一角,发了一条朋友圈:

    回老家探亲也要坚持锻炼,做时间的朋友。

    微信朋友圈分组值得开一门情报学分支,供当代人细细研究。许可儿明显学艺不精,筠姐也看到了她要和时间交朋友的伟大宣言。李开洋去上学了,外公去医院了,筠姐本来准备做一锅卤菜打发下午的时光。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浏览器里搜索了“李金明”三个字。

    百度联想仿佛会读心术,一下子就把最有意思的答案送到了筠姐面前

    “九峰集团董事长李金明传销”

    “九峰集团骗子公司”

    “李金明被抓”

    筠姐顾不得锅里焖着的牛腱子和鸡腿,抓起手机,就要下楼找小姐妹开茶话会。止住她兴奋劲的是手机的突然来电,电话那头是幼儿园的高老师。

    “李开洋阿姨,您好”,高老师学院派的正经口气带着职业化的温柔,和客服电话里的接线员大概师出同门,“李开洋在学校里出了点事情,李开洋妈妈没有接我电话,您方便过来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