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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母女

    筠姐慢慢地从大草坪踱回一座,李开洋罕见地不是为了零食和玩具激动兴奋至此。他穿着一双有些偏大的帆船鞋,那是筠姐在鞋柜里好不容易找到的他还能穿下的冬鞋了,穿上厚厚的袜子倒也还好。李开洋的衣服和鞋子不是太大了,就是太小了,披在身上洗了几水的线衣没精神地耷拉着,脚上的校服运动裤倒是成了九分裤,时髦得古怪又荒诞。

    李开洋几乎是在看到张冠华的第一眼就撞进了张冠华的怀里,张冠华心肝宝贝肉地唤着,祖孙两个亲热了好久才稍稍分开一些,让筠姐得以窥见张冠华的全貌。

    张冠华像一面镜子,透过她能看到许可儿以后老去的时候会垮下来的皮肉,但一双原生的丹凤眼却比许可儿人工的欧式大双要自然流转,张冠华顶着在天鹅苑做工的阿姨中挺流行的短卷发,提着硕大的红色格纹行李袋,穿得最是不伦不类:一双皮拼蕾丝的黑色平底鞋搭一双丝袜,丝袜口深深嵌进肉里,胖人穿宽松的毛衣总能用脂肪盛满每个空隙,腿上绷一条浅粉色的牛仔裤,令人摸不着头脑。

    张冠华审视了筠姐几轮,一把抱起李开洋:“你就是做工的阿姨,可儿和我讲过的,上楼上楼!”

    张冠华自从因为露水情缘被发配回老家之后,只在女儿和丈夫的朋友圈里瞥到天鹅苑一星半点的奢华,等到她真的站在了入户玄关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给女儿找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靠山,怀里明显营养不良而瘦弱的外孙李开洋也像一个大秤砣那样让她觉得踏实安心。

    张冠华迅速代入主人角色开始对筠姐的工作和家里的情况进行指点,入戏速度之快一干小生小花看了都要叫老师。家务学博导张冠华迅速发现了筠姐偷懒的地方:入户玄关鞋柜里面从来不打扫,落满了灰;许久没有清理的油腻腻的吸油烟机;还有客厅地毯里藏着的头发丝和薯片碎。张冠华一一指出后,筠姐的脸色已经灰败了。

    “我比你大,就叫你一声妹妹了,妹妹,你要凭良心干活啊,不好这样偷懒。”张冠华舒服地窝在客厅的长沙发里,让李开洋给她弹一曲小星星。

    许是想让筠姐心服口服,张冠华拿自己举例:“我以前在上海给人家做阿姨的时候,那户人家要求更高呢,木地板都是要跪下来趴在地上擦的。我这次来之前还在我们老家小区对面的早餐店打工呢,一个月四千块钱,马上春节了本来加班还有补贴的,现在好了,为了我们的大宝贝,什么都泡汤了!”

    筠姐闻言抬高了眉毛,许可儿每每对自己挑鼻子瞪眼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的母亲也在别人家里受气呢。

    张冠华丝毫不觉自己戳破了女儿苦心编织却也破败不堪的玫瑰色故事,满心逗弄许久不见的宝贝外孙李开洋,她见李开洋越发瘦了,也不如之前活泼,对筠姐和许可儿心怀不满。李开洋叮叮咚咚地在钢琴上砸了几下,就当是小星星演奏了,他像牛皮糖一样粘着许久不见的外婆,索要关注,疼爱和礼物。

    张冠华看李开洋不仅像看自己血脉的延续,更像看一只小金猪。她和许多庸俗的男人一样,在她迟钝的算着铜钱的脑子里,有着明确的幻想,那就是看着这个自己所横生出来的枝干,想着自己所遥不可及的尊贵阶级衍生而去,直到带着自己共同扎根。

    张冠华详细询问了李开洋的病况,听到要开刀治疗疝气一把搂过外孙,质问是不是深圳的医生庸医误人,要从他们这里坑手术费过年。筠姐不欲理会,只说要做饭,想不到张冠华灵活地跟上,说要给外孙大展身手。

    筠姐炒了一个芥蓝,拿出柜子里许可儿囤的日本豚骨拉面,在每碗面里卧一只溏心的荷包蛋加卤鸡腿。张冠华也是厨房里的老手,自然好为人师:“阿姨,你这个菜怎么切掉那么多!根也可以吃的呀!”,“啊呀,这个面太淡了,加点榨菜进去!”。张冠华还翻出一包过期的面粉:“过期了没几天呀,别扔掉,我来炸油条!”

    这顿饭吃得异常难熬,李开洋仿佛孤芳自赏的演员第一次登上了戏台过足了戏瘾。他先是抱怨芥蓝咬不动,而后又说面烫嘴。张冠华将一条芥蓝在嘴里咬了又咬,留下深深浅浅的牙印,带着绿色的汁水,再放进李开洋的小碗里。对于面条,张冠华用勺子把面条碾成了面糊。当筠姐看到张冠华把肉咬烂了再吐出来,要喂给李开洋的时候,她放下了自己的面碗,再也吃不下一口了。

    “我们洋宝作孽呀,”张冠华用一张餐巾纸给李开洋先擦鼻涕再擦脸,“等会儿外婆给你炸油条吃!”

    打断午餐时光的是从医院回家的外公。他应是刚做完透析,脸上的血色比死人多不了几分。他一进门就看到餐厅里坐在主位的让人不容忽视的张冠华,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然后在张冠华的高声叫骂中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赖在女儿这里!真是晦气,一来就看见你,去去去,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张冠华张开了手没有章法地挥舞着,好像在跳大神。

    外公气虚体弱,声势也自然弱:“我,我跟着女儿住,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洋宝看病!他要开刀!我要陪着!你能陪着吗!你整天在家里病病殃殃的多晦气啊!我看我们洋宝就是被你这个死老头子身体搞坏掉的。整天花女儿那么多钱看病啊透析啊,你根本就好不了啊,索性早点死死掉算了!少留在这里害人!”

    筠姐一个恍惚,想起了自己和丈夫爆发的无数次争吵。唯一不同的是,在尖锐的咒骂和丈夫发疯一样砸物件之前,她会让女儿去门口的杂货店买一个戒指糖,或是关照她要在卧室里听复读机学英文。张冠华两口子却完全没有躲开李开洋的意思,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地欢畅。

    “你咒我死啊,你多狠的心,你害我,害女儿还不够吗?”

    “我害你,搞搞清楚谁害谁啊!要不是你生这个死人病,厂里会第一批就让你下岗啊!下岗之后呆在家里养病,是谁出钱挣钱挣门路啊,没有我你死了十年都不止了!要不是我,要不是女儿,你有现在的房子住啊!”

    面对发威的张冠华,外公撑不住几个回合就落荒而逃,上楼前甩下一段:“要不是你去卖保健品,认识的那个男的,她也不会现在带这个孩子住在外面,没名没份没脸,只有点钱了。”

    一直在玩勺子的李开洋将一整勺汤泼在了自己胸口,张冠华分得清轻重缓急,急忙给外孙换衣服擦身体,一边擦一边不忘记仇:“那个老货,敢这样说,可是要死了。”李开洋顺从地举起手臂,让外婆给他换一件衣服。张冠华又抱怨:“你妈妈会骗人的咧,我问她你外公在不在,她说他住到医院去的,我才来呢,我来的火车票你爸爸还没给我报销呢。你外公要是在这里,我可是要走的!”

    李开洋一听张冠华要走,扯着哭腔撒娇:“外婆别走,让外公走!”

    张冠华很是欣慰,指点筠姐收拾餐桌,给许可儿下通牒,要求丈夫赶快走人,自己才愿意陪李开洋去做手术。她一边给女儿发语音一边不忘教筠姐节约经:“喔唷,阿姨,你这个面汤不要倒掉呀,你把我们吃剩下的都倒在一起,晚上再放点面和菜进去,不就可以再煮一顿了吗?”

    许可儿回到家的时候,张冠华正在带着筠姐趴在地上清洁大理石地砖的缝,筠姐在心里将张冠华的祖上三代翻来覆去地问候。许可儿一连几天都在帮着俊浩攒局应酬,有时候是俊浩拉上他以前的同学在宝格丽酒店开套房打桥牌,昨晚又是一圈艺术青年在“岚”推杯换盏地品新菜聊新展。许可儿每次都努力地将自己成为局上最有意思的装饰品。以往和老李出席的局,她都是不被允许多说话的,老李们的女朋友们会被妥善地安排到另一个相隔不远的空间,这个叫某某总的未婚妻,那个叫某某哥的小妹妹,彼此的斤两再清楚不过了。而在俊浩这里,许可儿可是艺术社区的合伙人,她的一百万和俊浩对她的平等的尊重的却饱含小儿女心肠的爱让她挺直了脊背。许可儿关注了几个艺术公众号,还关注了微博上有名的艺术女神灵感缪斯,也学着她跟着画作的颜色来调整自己的穿搭。每每局罢,俊浩总是低语呢喃对许可儿的感谢,感谢她精心准备的酒水,感谢她的盛装出席,感谢她签下的账单,感谢完了是惭愧。俊浩说现在疫情将大家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好的新锐外国画家进不来,中国从业者也不能去西方“阳澄湖”浸润一下通过获得国际化的认可方便出口转内销了,大家也紧着钱兜子,扔出一块恨不能听到五块的响。创业初期总是千难万难的,许可儿想,子萱的咖啡店不是也倒闭了吗。

    她在爱情里总是愿意体谅的。

    于是,许可儿短暂地与爱人分别,一是需要回家重新挑选几套行头,二是她准备把家里的迈巴赫开出去为俊浩撑撑场面,车是老车了,但是《红楼梦》里不也说了吗,得是半新半旧的物件才体现富贵之气呢。

    当然,她也是个关心孩子的母亲,体贴母亲的女儿,张冠华要带李开洋去开刀了,接下来约莫几天都见不到了,许可儿也是记挂在心上的。

    许可儿到底养成了大城市娇小姐的作派,尤其要在筠姐面前摆主人款,她拉上张冠华上楼密谈,彷佛是知道筠姐的心思重,耳朵灵,顺手带上了主卧的大门。

    许可儿将衣橱里所剩不多的宝贝翻了又翻,张冠华坐在床上第一百零一次抱怨要让丈夫滚蛋。

    “你不知道他,看着就晦气,你骗我他走了我才来的,你不处理好,我就回去了。你自己带洋宝开刀去!”

    “妈”,许可儿有求于母亲,放缓了语气,“他一天在家里呆不了几个小时,要去医院透析的,你带洋宝去医院开刀,就让他住几天好了。老家这几天太冷,他这个疗程也没做完,不好回去的。等你们出院了,我再安排。”

    许可儿看到张冠华摩挲着自己心爱的手工刺绣闪片长裙,心疼地叫唤起来:“你手没擦干净,手又粗,不要碰我这件衣服啊!十几万的!”

    张冠华不屑地将裙子往许可儿堆满了公仔的床上一扔:“李金明钱不给你,之前还送送贵东西,现在东西也不送,钱也打折了,男的都是这样死没良心的烂货。没本事的是这样,有本事的也是这样。”

    “你少讲几句,留点力气帮我调教调教阿姨好了,我不在家,她整天偷懒。怪不得穷呀。”

    张冠华要钱的主意一个接一个冒头:“洋宝开刀的事情,我们要让李金明出一点血的,还有过年的红包可不能糊弄。你说要不要说你爸快不行了,让他那边再给你爸看病出一笔钱啊,也算死老头子对我们家有点贡献了。”

    许可儿顶顶看不上母亲掉进钱眼里的疯魔样子:“你正常点吧,理由用太多,他都不会相信的。上次已经谈僵了,现在再去逼他能逼出钱来才有鬼。”她对着化妆镜将嘴唇描摹成鲜艳欲滴的蜜桃色,“洋宝看病他不可能不给,不然我们也不会客气的。而且现在我自己也有点门路,要是发财了,谁要靠他啊。”

    张冠华兴奋地拍大腿:“你有什么门路,是师傅给你介绍的吗?我就说跟着师傅走,准不会错的!”

    许可儿摇了摇头:“师傅那边我求个心安,借个运势,现在都讲新消费,讲互联网,讲内容,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带好洋宝开刀吧,每天给我发消息,别没经过我同意就打电话啊!”

    “你也少花一点,当心一点,别新门路没找到,之前的钱也都搭进去了。现在做生意,骗子多得来,我抖音上看到……”

    许可儿急着回爱巢,不想再听母亲讲过时的人生经验。她提着行李下楼,看到李开洋在客厅角落玩圣诞树上的装饰。圣诞派对已过去许久了,家里的圣诞装饰还未完全清理。塑料花和人造草坪仍然在阳台上,在冬天的风里焕发诡异的虚假生命力;有几个圣诞花圈的松果掉了,李开洋很喜欢去掰还没掉落的松果;他最近最爱的玩耍角落就是圣诞树,他在大人都在忙碌的时候就坐在圣诞树和墙壁围出的小小角落里,在脑海里想象自己的圣诞派对:班级里和小区里的小朋友们都来到了自己的城堡,每个人都羡慕地看着李开洋,想和他做朋友,李开洋带大家玩赛车和搭房子的游戏,大家都听李开洋的话,然后妈妈过来了,推着一个大大的五层的蛋糕,比季海洋的生日蛋糕还要大还要漂亮的奥特曼蛋糕。

    “洋宝,怎么自己坐在里面发呆呀?”许可儿搂过儿子,在李开洋瘪瘪的脸蛋上留下一个脂粉香气的唇印,“妈妈要去谈生意,要出去几天,洋宝要勇敢开刀,听外婆的话,开完刀妈妈回来和洋宝和外婆一起过年,给洋宝带新年礼物哦。”

    “想要新的扭扭车”,李开洋面对少见的温柔的妈妈开了口,“还有新衣服,前面有小熊的。”

    “好的,好的”,张冠华抱起李开洋,“妈妈都给买,妈妈不给买,爸爸给买!”

    许可儿很满意这样的家庭氛围,转身就要走,却被张冠华拉住了。

    “诶,那去医院开刀,要付押金吧,他没医保,开刀也是我们自费,这个钱我出吗?你要给我报销哦!”

    许可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特别是在看到擦着地板的筠姐嘴角上扬的表情后,她甩开张冠华的手,踏进电梯:“我们这种家庭,你和我计较这种小钱,谁差这种小钱啦!走啦走啦!拜拜!”

    要账未遂的张冠华像是憋足了气却无处释放的牛蛙,她灵活地一扭肥胖的身子,对着躲在楼上卧室的丈夫大喊:“你好死出去了!可儿讲了,让你避开我们,别招来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