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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病和药

    张冠华提着大包小包带着李开洋住进了医院。李开洋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几样玩旧了的玩具。筠姐看着一个车门都摇摇欲坠的遥控赛车,本想扔掉,李开洋扒着不肯放手。张冠华自然护着外孙:“妹妹啊,你不要太大方呀,什么东西都扔掉,反正不是你花钱对吧。”

    筠姐的工作量因为张冠华的到来增加了三倍都不止。张冠华不仅监督筠姐做工,还亲自下场示范。真可谓是在家上班却把班上到家了。张冠华一边给李开洋收拾衣服,一边抱怨许可儿:“早就和她讲了,小孩子的衣服不用买那么花哨,买得又贵又不实惠,现在好多都不能穿了,钱也比以前紧张了。”张冠华突兀地闭上嘴巴,为女儿挽留了所剩不多的一些面子。她赌气般地把毛衣叠成鼓鼓囊囊的方包:“这些都是好衣服,你不能用洗衣机洗的呀,现在都缩水了。”

    筠姐压抑着火气走去许可儿的房间打扫,她看着以往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包柜空出了一大半来,吓得赶快拍照给许可儿:太太,家里不是糟了贼了吧。

    许可儿一边应付着张冠华一个一个催命一样的要钱信息一边暗骂筠姐一定是看出了自己卖包卖衫,才特地来笑话自己落魄。她当即决定不给筠姐发新年红包了,虽然本来也只准备了一千块,但谁让她不知好歹呢。

    张冠华最后也没有从许可儿这里要来李开洋住院的费用,自己骂骂咧咧地在医院缴费窗口垫了一万块钱的押金。不拿中国护照的李开洋完全享受不到医保,挂一支葡萄糖用一块纱布都需要自己掏钱。张冠华看着自己在别人家一块一块跪着擦地板的钱和收租攒出来的养老钱被割一刀,怎会轻易甘心。她给董事长先生又发去了长长的“请安折子”,附上住院押金的单据,等待董事长的朱批。

    “妹妹啊,就你一个人在家了,好好看家,不要偷懒啊,”张冠华领着李开洋在住院部检查核酸结果的队伍末尾站着,手里还提着一个脸盆,不像住院开刀,倒像是蚂蚁搬家。

    “省一点菜钱啊,可儿不回来吃饭,死老东西不用给他吃那么好,”张冠华仍不放心。李开洋在一旁开心地牵着外婆的手牙牙学语:“老东西,老东西。”

    送走了这对宝贝祖孙的筠姐快活得仿佛交完论文的大学生,许可儿在外头谈生意的说辞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估计是轧姘头去了;外公这几天昼伏夜出,看到外婆的惊恐大过家养的老鼠遇到自由的野猫。她预备给自己煲一锅料足足的苹果红枣枸杞水,好好补补血气,下楼找小姐妹谈谈闲话。快要过年了,手松的东家已经发下了还算丰厚的红包,手紧的主人家自然是要受到阿姨圈的声讨,这个时候人来送往,闲事和闲话都最多。

    回到家门,外公意外地坐在餐桌上吃饭,咸鸭蛋送稀饭倒是朴实无华,他还从冰箱里翻开了许可儿定回家的狮头鹅。许可儿百忙之中发短信关照了筠姐,必须等到她回家才可以拆这好几千块钱一只的鹅头。筠姐内心暗笑她才是呆头鹅,却也不敢乱动。外公无知者无畏,自己斩了满满一盆。筠姐顺势坐下加入,狮头鹅的鹅头果然香,胶质糊了她一嘴,在口中回弹起来肥甜油润;鹅肝则是另一种粉嫩,像是肉感十足的豆腐。筠姐感叹外公不会吃,这时炒一盆翠绿的油菜加点酸梅酱和酱油送饭,便是过大年了。

    “外公,太太讲了,这个她有用的。你现在这样吃,她回来要生气的哦,”筠姐啃鹅翅膀啃得两只手都沾满了卤汁,仍然不忘戳一戳这个为老不尊的病猫,“开洋外婆才在医院里讲了,说省一点菜钱,不要吃那么好。”

    外公大快朵颐,胆气也跟着壮起来:“你不要理她,她就是想饿死我,到时候又有新理由问那边要钱了。”他呸呸地把骨头吐在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上,筠姐暗恨他给自己找活干,连忙扯过餐巾纸递过去。

    “那边,是开洋的爸爸,太太的先生对吧?”这家里复杂的关系需要一重同位语才能讲得清爽。

    许是这几天被张冠华扫尽了面子,许可儿又毫无帮自己捡起所剩无几的脸面的意思,外公今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先生,证都没领,孩子先有了!”男人哪怕在家里再窝囊,总希望家外面的女人高看自己一眼,外公也不忘修补自己的道德招牌:“我早就讲了,找比我年纪还大的男人,可儿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好的!就是她妈妈,掉到钱眼里了,推女儿进火坑!”

    筠姐就在这个有苹果、大枣和狮头鹅香气的冬日下午,猝不及防地获得了所有的拼图。

    张冠华年轻时候不是空有俏丽外表的“小麻雀”,她可是有鸿鹄之志的,才在当年的一众追求者里选了斯斯文文也有点技术的老许。更重要的是,老许是“厂二代”,父亲在厂办做办公室主任。所以老许分到的车间前途最好,活也不重,逢年过节哪怕是上海的万年青葱油饼干、瑞士糖罐头和腊肠腊鸭都要比别人多一些。可惜张冠华买对了马,运气却差。老许的父亲在一次办公室的酒局上和人喝白酒,一起喝酒的年轻人被灌到走路都走八字形,在回宿舍的路上摔进河,还好保住了命。老许父亲却被火速处理。祸不单行,年纪轻轻的老许也在这个档口查出了尿毒症。厂里连好手好脚的工人都想买断工龄,让他们赶快走人,更何况惹事老油条和新晋病号。于是,昔日风光的“厂二代”老许连同他的父亲被无声无息地“服从了大局”。

    张冠华不讲服从,她更相信人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她抱着许可儿去厂长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带个小马扎,散着头发抓着厂长老婆哭骂,把醋倒进敌敌畏的空瓶里带过去,摆出视死如归的模样。外公时隔十几年提到这一段还是颇有后怕,“这哪里是女人家,分明是母老虎。”

    筠姐忍不住讲句公道话:“样子难看了点,但她也是为了这个家,那个时候那么多单位改掉,那么多人下岗,你们家又正好有事情,她不去闹,你们还要吃亏的呀。”

    外公摇了摇头,“她哪里是为了我,明明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她们那一圈小姐妹当时就数她最有台型,嫁得最好,结果我爸这样,我也生了病,她觉得我们丢她的人,要自己挣出路!”

    穿鞋的总怕打赤脚的。张冠华的视死如归让她拿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厂子关掉之后就负责收几个小区的水电费,工作不忙,收入倒也能撑起家来。老许身体好时出去给人画画图纸,身体差时在家逗逗女儿,倒也不是过不下去。可是张冠华是力争上游的。当然,这是筠姐自己的总结,男人眼里力争上游的女人多半是不安分过日子的。

    外公说张冠华去收水电费不穿统一的制服,穿鸡心领的有蔷薇花的裙子,赤脚打一双米黄色的皮鞋,手腕点一点批发市场淘来的香水,在好小区收水电费兼摸路子。摸着摸着,路子摸到了,闲话也生了。张冠华去批发市场不仅淘淘自己的衣服小饰品,还买许多新奇玩意拿去小区卖给有点零花钱的富裕小孩子。外快渐渐比工资高了。她也把鸡心领的大花裙子换成了低圆领的雪纺衫,领口再搭配一根细细的金项链。直到有一天,老许听人家说,那个小区有个女的见到自己老公把一只翡翠镯子戴上张冠华的胳膊。

    碎的不只是那只翡翠镯子,还有张冠华的饭碗。外公又敲一个咸鸭蛋,和筠姐说:“她就是不安分的,连带着女儿也跟着她不学好!”他有些怔怔地望着窗外,餐桌外是天鹅苑最好的高层景观,天空的云彷佛触手可及的柔软棉花。整扇的落地玻璃不作任何切割,地广天宽任由你舒展。不像自己单位分的老房子,客厅和饭厅只能挤在一处。无数次当张冠华边收拾碗筷边抱怨自己被老许拖累一生的时候,许可儿就坐在老房子窗户下那个老许父亲打的木头小板凳上,用粉红色的美工剪刀,剪一剪头发的分叉。

    她是从哪个时刻开始下定决心用自己不逊于母亲年轻时的美貌兑换出远丰厚于母亲的未来的呢。

    外公不知道,筠姐也不知道。外公只能告诉筠姐,开启这个兑换游戏的是李金明。

    失了安稳工作和外快路子的张冠华有着不逊于美洲大蠊的旺盛生命力。她很快又在老家的一家饭店找到了工作。老家的体面饭店不多,有红木摆设和奥地利水晶大吊灯的豪华包间的体面饭店只此一家。老家那些上得了台面的人的迎来送往都在那里。张冠华吃得苦,讲得笑,上菜的时候知道讲红红火火鱼跃龙门,被人拉去喝酒也能由着一只只油腻的手在她服务员领班的旗袍制服的开叉口摩挲,不少来这里吃饭的老板都记住了张冠华。只是彼时的张冠华已经不是年轻时秾纤合度的“小麻雀”了,炒菜的油,老屋的霉和干活的汗深深浅浅地嵌在了她的每一道皱纹里。但她长的不止是皱纹,还有眼色和智慧,不然她不会在看到李金明之后就知道属于她和许可儿的春天要到了。

    外公口中的李金明和筠姐在网上查到的别无二致。小学还没毕业便出来混社会的李金明靠做保健品发家致富了。筠姐在网上看到李金明的采访,矮小的他套在大大的宽肩西装里,很有大人物的派头。他讲自己家乡的人喜欢吃海鲜,吃腌货,吃的盐太多,所以身体普遍亚健康,他职业生涯的梦想起点就是给父老乡亲们更健康的身体,然后立刻推销起了九峰集团的特级有机蔬菜、吃了能预防癌症的花生油和能让孩子大脑百分之百开发的牛初乳。

    “她搭上了那个李金明之后,最开始想自己发财,交了十万块就变成他们集团的高级销售经理,然后要去每周参加讲座和培训,帮他们宣传健康理念和健康产品,”吃饱喝足的外公脸上红润了不少,“然后要发展下线,你找的会员越多,提成就越多。”

    “这不是传销吗?是违法的咯。”

    “不是传销,”外公摆摆手,“是直销,专门去问过的。传销的话,政府肯定要管的呀,政府不管就说明不犯法。但那些保健品我也吃过,你说有用吗?肯定也是心理作用。”

    筠姐听了一下午的故事,只觉得外公可悲又可怜,张冠华可叹也可气,“所以就是开洋外婆卖保健品介绍认识的?”

    “可不是,保健品没卖出去,把我们女儿卖进去了”,讲到激动处,外公用手抚一抚胸口,“她最开始只是在饭店里见多那个老板几次,听说他离了婚,之前的女儿儿子都不好,就动歪心思了,觉得有钱年纪又大,大概寂寞又想要个健康小孩吧。加上做保健品发家,钱肯定有很多,但是门第也不算高,就想介绍给我们女儿。”

    其实,外公一直怀疑张冠华是想把自己介绍出去,但可能知道自己老菜皮降不住,才介绍了嫩白菜许可儿,但他终归要一点面子,不好和筠姐全部讲出来的。

    “哦哟,那大这么多呢,太太也肯的啊。”

    “最开始也不肯啊,他做生意,又混官场,混到什么委员当当,派头面子都有了。可儿年纪轻,被他三言两语花了去了,等到我知道的时候肚子都大了。我不同意有什么用啊,她们娘俩主意多大啊,拿着那个人的钱跑到美国生孩子去了!”

    “算了,算了”,筠姐起身收拾桌子,“那么大的房子也给你们住了,平时也给钱,过那么好的日子。年纪大一点就大一点。我看太太之前还在家里贴大红喜字。”

    “她和她妈都被人骗了!”外公说到这里重重地把杯子往餐桌上一拍,“当时说好大肚子不方便结婚,就讲生完孩子之后,然后就一直拖下去。等孩子满月,等孩子一岁……现在孩子都要五岁了!那个老的去和别人结婚了!还好我在深圳,不然被人笑话也要笑话死了!”

    “哦哟”,筠姐真情实感地表达讶异,“那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希望那个老不死的有点良心,多管管我们,多给一点钱了。”说罢,外公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筠姐麻利地给他再倒了杯苹果红枣枸杞水,嘴上不落实话:“怕是难了,现在人家有新家了!太太和外婆也不容易。开洋以后可怎么办?”

    筠姐心里藏着的半句话是,你还叫人家老不死,说不定你走在你便宜女婿的前面。

    大概因为最近受多了张冠华的气,外公心气异常不顺,他接过筠姐的杯子,佝偻着背慢慢走回二楼的卧室:“我这个病,吃什么药是没用了,那些保健品也是骗人的。我还是去找师傅,让他给我驱驱邪。可能还能再撑一年。”

    筠姐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根治尿毒症的药,她只知道这家人病得都很重,都需要一剂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