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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情人桥上的跳舞小人

    李开洋的手术很成功,过程却很曲折。筠姐时常收到张冠华的实时转播。视频里的李开洋缩在大大的病号服里,对着要给他打针的护士哭得涕泪横流,掌镜的张冠华先是好生劝慰,“我们洋宝最勇敢了,以后要做最厉害的人,现在可以怕打针”,到失去耐心的威胁“你要是再哭外婆就走了”。视频的最后,李开洋像一只绝望的待宰的羊羔一样安静下来,呜咽着任由护士在他手上扎下一针。

    筠姐叹了口气,关上视频,跟着做核酸检查的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卷土重来的疫情给即将到来的春节戴上了一层不快乐的口罩。筠姐每天都做核酸,生怕哪一天出了岔子不能回家和女儿团聚过年。同样的焦虑弥漫在天鹅苑做工的阿姨中间。大家近日除了聊过年红包和东家八卦,最关注的话题就是卫健委的公众号:哪里有了一例疑似,哪里要被划成中风险地区了,每个地方的回乡政策是否变动。天鹅苑阿姨们的政治参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算了”,发现从深圳回老家要居家隔离七天的阿芳抱起越发沉甸甸的冠军,“我就不回去了,做头发的钱和长途车票的钱都省下来,春节加班还有三倍工资呢。”

    阿芳和筠姐一样,做工攒下的钱都是为了孩子,阿芳不止一次羡慕筠姐的女儿乖巧上进,谈起她家里的宝贝儿子止不住地叹气。阿芳的儿子考不上大学,去读了一所旅游职业学校,和母亲提要去加拿大上旅游管理项目,说是学校帮忙申请,能免去不少费用。阿芳说儿子也不知道在准备什么语言考试,考一次几千块,考试发的免费铅笔倒是能凑齐一个笔袋了,但考试分数还没有攒的铅笔多。但正如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阿芳觉得自己儿子聪明,只是调皮,收了玩心就好了。

    疫情消减了在天鹅苑工作的人们的快乐,同样将天鹅苑住户们的假期打了个不小的折扣,甚至影响了他们的钱袋子。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天鹅苑的住户们不缺钱,却总也觉得钱少。比如姜岁就心绪不佳地在核酸队伍的前列和丁一一抱怨:“你说街道是不是神经病啊?深圳总共现在也没有几例,居然让我们停课,假期本来就是让家长小孩拼命销课最好的时间,现在好了,让我们空关着,上上课就会生病吗,搞笑!”

    丁一一刷着澳门酒店的价格,共享好友兼合伙人的愤怒:“你是不知道那个街道工作人员的嘴脸,还说如果我们偷偷开门,下一年就让我们备不了案。我们爸妈每年交那么多税,就去养了这帮子废物哦,阻碍生产,防着我们发财。怕出事查核酸不就好了吗?我们刚刚和Lynn那边介绍来的人讲好,她帮我们在学校找一点本科生研究生带小孩子去游学兼艺术冬令营。我们那个一万的JDZ艺术冬令营卖空了好吧!现在好了,还去什么JDZ啊,去一次杨梅坑我都担心我要变成黄码了!要不我们去澳门买年货吧,我好喜欢那块全白金镶钻的手表啊,深圳怎么定都定不到,真的烦死了。”

    “反正我们当时不是让法务写了吗,这种情况钱不退,延期安排。只要我们生源稳定,家长就是印钞机,”抢到了城中热门饮品号筹的姜岁由阴转晴,“我准备看看有没有区教育局的门路,现在公立学校不是也要搞素质教育什么延时学校课外班吗,会不会购买我们这种机构的外包服务啊?我们要是能中标,那广告效果好过我们找人写软文诶。”

    “那你去不去澳门吗?”

    “去啊去啊”,深圳的冬夜冷得不显山露水,姜岁裹了裹身上的羊绒披肩,“你说如果小区能够让阿姨和住户分开排队做核酸就好了,最好像那个《BJ折叠》一样!下楼做个核酸都那么久。”

    沉浸在天鹅苑折叠和生意经中的姜岁和丁一一没有注意到,在沉沉的夜色和不温柔的晚风下,眼睛发红的季太太默不作声地飘出了队伍,飘进了天鹅苑五座的大堂。

    季太太带着以前大学军训时候教官检查宿舍的眼光审视了安娜的屋子。住在天鹅苑五座的安娜的家装风格和她本人一样法式奶油,长毛绒的白色地毯,餐桌上散落的香薰蜡烛,亚麻的沙发靠垫。安娜散落着长长的卷发,因为上镜的需要,安娜频繁地染发烫发,导致她的头发都枯黄了,脆脆的一扯就断。

    季太太在微博热搜上见过安娜,或者说安娜们。近几年许许多多个101选秀节目推出了足够可以玩连连看的年轻艺人。季太太一直在内心腹诽这个101选秀的灵感来源是不是儿子爱看的101斑点狗。安娜是选秀节目里的常客,娱乐圈叫“回锅肉”,粉丝叫“出道遗珠”。镜头前的安娜戴琥珀色美瞳,垫了四个假发片做成高颅顶,穿紧身露胃的吊带背心跳女团舞。

    而此时季太太面前的安娜不施粉黛,不复镜头前的笑意盈盈。

    “你来我们楼下闹的时候,我还真没想到,我们是邻居”,季太太撑出气定神闲的壳,“他倒挺舍得给你花钱的。”季太太的眼睛扫过安娜手上的情人桥手表,眼风又落到一旁的大镜子。那是季太太在名品家具店看到过的艺术家居品,二米高的泡沫塑料做成的穿衣镜,通体的粉色,售价二十万。当时,售货员热情地请季太太戳一戳镜子的外包材料,说是可以回弹的高科技材料,季太太暗笑什么样的蠢人才会上这样的当,殊不知蠢货还是自家人。

    “这个房子是我自己租的”,安娜攥紧拳头,“我公司给我租的。”

    “哦,那你这些东西也是自己买的吗,那你真的是独立女性啊。我倒真不知道,你这样的小艺人收入那么高呢。”

    安娜将手缩进家居服里,紧紧地抱住了沙发上的垫子。

    “我来,不是和你演什么大婆打小三的剧情的,”季太太自顾自地拧开茶几上的气泡水,“说实话,我特别忙,我女儿要找新的家庭补习老师,儿子每周我要送他去学骑马,学高尔夫。你要是觉得你们是真爱,那你去找他,他离婚和我分财产也好,继续和你偷情也好,你找他和我说清楚。我等他通知好吧。你呢,大小也算个明星,来我家楼下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闹我,闹我儿子女儿也没用,小姑娘脑子要清楚,想找提款机,也要知道去哪里拿钱。”

    季太太补上一句:“你的品味还挺好的,你家里用的这个香薰蜡烛我们家也在用。是我一个好朋友创业做的国产香氛品牌,这个桂花的味道是不是很真实?我还以为你们年轻的小姑娘会喜欢美食调呢。要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介绍他们找你做推广。”

    季太太的漫不经心和语气里满满的交易味道激怒了安娜。

    “偷情?那你还是真不了解情况。”

    “你要是说你们是可歌可泣的爱情,那我也愿意听。我以前还写言情小说,就当积累素材了。不过我时间不多……”

    从小被教育女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吃相好看,气定神闲的季太太被安娜的尖叫打断。

    “你老公他强奸我!他上个月强奸我!”

    季太太愣住了,她看着年轻的女人愤恨的面孔和悲鸣的哭泣在跳动的烛光里揉成一句句控诉。“圣诞节那天,经纪人说带我去饭局,局里面都是大佬,你老公也在。他们一直灌我酒,说我是年纪最小的妹妹,说会给我资源,还让我跳一段舞来看看……”

    安娜自己被自己的诉说带回了那个她时常回忆起却总觉得异常混乱的圣诞节。

    安娜在第三次出道失败之后,换到了现在的经纪公司。艺人部的负责人是李姐,李姐告诉安娜她最有变现价值的时刻就是在出道失败之后,粉丝对她怀才不遇的怜悯和喜爱达到高潮。李姐给安娜签了四五个短期的商务代言,连商务代言的文案都是宣传部想好发给她,她直接复制粘贴。小助理会专门提醒她,记得把时间点和转发这两个字删掉,不然会成为娱乐圈中并不少见的笑料之一。

    割了几波粉丝的韭菜,买了几次网友看了不知所云的热搜,李姐决定让安娜从明珠暗投的唱跳艺人转型做演员。圣诞节的饭局是李姐为她好不容易抢来的机会,李姐告诉她,这是她的高尔夫球球友局,里面有创业成功的游戏公司老板,有拿着家族信托零花钱的纨绔子弟,还有圈内叫得上号的名导演,安娜要是表现好,说不定能有游戏代言,新的剧本女配角,还有一个富贵男友。

    “我是不会害你的,我把你当自己妹妹”,李姐在进包厢前,让安娜把披肩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再把她的露肩毛衣拉低了领口,“当你是亲妹妹才和你说实话的,这种档次的局叫上你做润滑剂,你可不要不知好歹,把酒喝回本,桌上嘴巴甜一点,会来事一点。别几个粉丝捧着你,你就真当自己是仙女下凡了,娱乐圈里多少漂亮的年轻妹妹啊,你看几个有水花的?公司捧你,也要你自己能挣来资源。你想想你前几个单独品牌链接的数据,年底分成你能拿到多少?”

    安娜本来觉得自己像是熟食店里被整整齐齐陈列的冷暖色不一的肉。但李姐的话却砸在了她的心坎上,是啊,自己也不年轻了,连去做医美的时候都要开始抗衰老。自己发的商务微博纵使后援会买水军,公司买转发响应者也不过寥寥。现在这份经纪约的分成又低,安娜平时想要个什么包袋首饰,还要让公司埋伏在粉丝群里的工作人员有技巧地在群里放个话,说我们妹妹的机场图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包,太可怜了,才能引得粉丝同情,让安娜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橙色盒子。

    她想起了一起参加选秀出道节目的同屋室友,室友是没心没肺的小作精,舞蹈动作都是安娜一个一个帮忙扣的,唱歌的走音程度不逊于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但是室友背靠殷实的家庭和大公司,作也作得让粉丝觉得有富人的松弛和可爱。安娜记得宿舍自主变装走时装秀的那一期,她在带来录节目的几十对莫桑钻耳环和毛绒可爱配饰中挑花了眼,室友扎两个马尾辫,戴一只有两个小人的表。室友向她展示过,按下一个小机关,两个小人就会在表盘中绘制的桥上相遇拥吻。

    安娜是躲在洗手间,趁选手管理人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刷手机,才知道这块情人桥比她从小长大住的老家的房子都要昂贵。

    于是,为了情人桥,为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口气,安娜在局上喝下了一杯杯被倒满的白酒,红酒和深水炸弹,她甚至在李姐和男人们的起哄下跳了一段节目里的舞蹈。她失去意识前只记得,身边穿运动装的中年男子目光在她的脸和胸口反复留恋,像是一条恶心的舌头将她从身体到灵魂舔个彻底。

    “我之前做游戏公司创业,现在游戏公司卖了,也算财务自由了。你要是喜欢,我让你做游戏代言人,肯定能火。我现在还在计划做东南亚小红书,你们女孩子最喜欢买买买了,以后也请你做代言人……”

    安娜醒来的时候,她看到旁边赤裸的男人,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却又说不上来。她钝钝地洗澡,钝钝地在微信上问李姐自己是不是遇到坏人了。男人的清醒比李姐的安慰来得更快。男人给她留下了信用卡和房门钥匙,他说安娜比他的太太有趣,他说这个房子可以给安娜住,他说安娜舞跳得好。

    李姐的安慰随后也及时赶到了,她说安娜昨晚喝得很高兴,也很放得开,她说季先生要是愿意捧她,她可以空降做一线小花,她说安娜你舞跳得好,果然是有好处的。

    安娜钝钝地听完了这一切,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用男人的卡买下了和室友那只一模一样的情人桥。

    但她没有等到游戏代言人和东南亚小红书代言人,李姐减少了给她安排的工作,让她好好陪季先生。季先生卖出的游戏公司反倒找了李姐带的偶像男团做进军日本的手游推广大使,说好的剧组试戏也因为疫情延迟了。在季先生每次来的时候,安娜总会从他平静的脸上试图寻找圣诞夜那个危险问题的答案,但她看到的只有欲望被满足之后的平静和狮子逗弄猫咪的嘲讽。

    就和她今天在季太太脸上看到的表情一样。

    安娜喝完了自己手里的气泡水,诉说到最后也丧失了哭嚎的力气:“我不知道他家就在这个小区,前几天我下楼做核酸的时候看到你们一家人我才知道。我只觉得恶心,特别恶心,才想来找你。”

    季太太准确地回想到那一天,季先生牵着季海源,她抱着季海洋,她还在和季先生讲:海源的家庭老师要换一个,现在的老师作文辅导得不行,下一次比赛估计拿不了名次;海洋的拳击课最好别去了,每次回来之后肉肉的胳膊和腿上总是青紫;傅晴他们一家去松花湖度假滑雪了,要不要订那里的温泉别墅过春节。季先生说好,都听她的,给她带了她最爱吃的高知县溏心草莓,海洋的生日会办得好,海源的生日准备怎么办呢,自己的东南亚小红书下周内测新功能,自己下周基本不回来住了。

    “他这样是强奸,肯定是,我当时没想清楚,我自己在网上查了,我也匿名咨询了律师。”素颜的安娜用眼泪刷干了舞台上戴惯的甜腻面具,“我找你闹,告诉你,是因为律师告诉我,我没有及时保留证据,又是那种场合,我事后还拿了他的钱,我大概赢不了。要是让大家知道,我的事业也完蛋了。但我就是不能过去,我想死。”

    安娜突兀地解开手表,表带下是几道像毛毛虫一样的伤口。

    “我过不去,我要让他也倒霉,我要让你们家也倒霉。”

    季太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凭借动物的本能摸回自己家的。她只记得神经质的安娜絮絮叨叨地说完之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来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让我给他跳舞,说我跳舞好看。”安娜说着把手腕上的手表解下,重重地摔在玻璃茶几上,“我再也不想跳舞了。”

    在安娜来楼下闹了之后,她让芬姨带着孩子们去酒店住,说家里需要装修,马上就要春节了,应该要重新贴一贴墙纸;她叫来了母亲,想从母亲身上获得一些应对婚姻变故的对策。母亲说,男人不外乎如此,到了中年需要年轻的安慰剂,季先生有那么多钱,自然是有小姑娘往上生扑的,她要拿得住坐得定。

    但是母亲没有教过她,如果先生是强奸犯,她还要继续做季太太吗。

    季太太走到自己精心布置的玻璃阻断前,一张一张撕下自己贴上去的布置:季海源的得奖作文,季海洋的花,她自己写的梅花洒金笺,就像撕一张张贴在伤口上的狗皮膏药。

    她撕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平时为了保持身材从来不喝的冰可乐,给季先生打电话:“你要是不想做下一个被metoo的中年油腻男,丢脸丢到热搜上去,让我和孩子以后到监狱去和你搞亲子活动,你半小时内回家。”

    就像季海洋的生日会一样,季太太知道,这是又一个她需要认真准备,答好卷子的新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