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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红

    “安”工作室的迎新游园会是丁一一的主意。说是迎新游园会,实际上参加是要划掉两个课时的,工作室的几个教室都布置了主题游戏,不算太宽敞的走廊里挂满了孩子在工作室一学期的作品和准备的各种点心。姜岁和丁一一作为大老板站在门口亲自迎接,给每一个前来参加游园会的孩子和家长贴上专门设计的“岁岁平安”贴纸,课程顾问老师们也严阵以待,仿佛精品店的销售,一对一接待家长,务必让他们再买下一年的课包。对于教培机构而言,稳定的客源就是可以循环宰杀的小金猪。临近年关,自然要杀猪过年。

    \t眼睛骨碌碌一转便是一个赚钱主意的丁一一还帮工作室挖到了第二增长曲线。她拉上自己做心理咨询师的同学,准备在下学期推出艺术疗愈专属课程。“我们会给每个孩子都配对专属的心理咨询顾问,观察宝贝们上课的表现,人际互动的情况,尤其是艺术作品中对内心世界的表达,以此来进行探索和咨询,到了学期末还会和每个家庭单独座谈,每个宝贝都会有自己的心理成长报告,从五个维度解读宝贝的成长曲线……”顾问老师拉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家长语气抑扬顿挫地仔细介绍,“我们现在报名艺术疗愈课程,有整个课包九折的新年优惠哦!”

    \t而姜岁抱着胳膊透过贴着红色新年窗花的玻璃检阅美术老师们在教室里带着孩子们做游戏的情况。姜岁和老师们说过,唯一的KPI就是班级的续课率。而保证续课率的秘诀就是让家长觉得每一分钱都花出了五分钱的响。课后,老师们都会纯熟地和来接孩子的妈妈阿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打招呼问好,将孩子们在课上的表现粉饰之后一一相告。哪怕是孩子们捣乱在白纸上随意撒下的几滴颜料,都会被看作是儿童自由探索色彩和形状的佐证。姜岁的生意心得是,这个世界上自我感觉最好的是两种人,一种是想好了要创业却还未做分毫投入的生意人,他们通常连公司名字都还需斟酌却已经想好了敲钟之日自己发言的腹稿;而另一种就是儿童的家长,特别是还未进入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小男孩的家长,在他们的心里,自己的孩子是神笔马良,毕加索转世,再不济也是个有天赋的聪明孩子,只是顽皮了一些,就不为这俗世所容。

    \t玻璃窗教室里,皮球老师正带着孩子们做灯笼。工作室提前准备了现成的红色纸灯笼,小朋友只需要用各色画笔装饰自己的灯笼就能获得一个完整的作品。

    季海洋抱着一盏最大的红色灯笼,毫无章法地用黑色记号笔在上面画一只又一只变异奥特曼,而李开洋拿着画笔,心思却在教室外走廊里的小零食上。

    \t张冠华一手牢牢握住两只巧克力蛋挞,一手抓着两瓶雪碧,坐在李开洋身旁哄着劝着:“洋宝,快点画一个。你看其他小朋友都在做自己的灯笼。你快做一个,写爸爸新年快乐,我晚上打视频给他,让他看看我们洋宝多孝顺!”张冠华心想,要是能把她这次来的车票和李开洋开刀的医药费报销了就更好了。

    她看李开洋不作回应,又给他喂一口蛋挞:“洋宝多吃一点,洋宝太瘦了。”

    张冠华扭头指挥坐在教室一旁玩手机的筠姐:“诶,妹妹,你帮我到外面去再拿点小蛋糕和饮料,不然要被别人都抢走了。等你回来之后,帮我拍视频,就拍我和我们洋宝一起做灯笼给他爸爸,要过年了呀!”

    依靠外公提供的场外信息,早已知晓底细的筠姐就像先知道凶手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只觉得张冠华的作态滑稽又无用。筠姐慢腾腾地抬起身子,心里想到:人家都有新家了,你们还想用一个纸灯笼从人家那里要钱,你们的脑袋才是纸糊的呢。

    筠姐在甜品台自己先享用树莓慕斯小蛋糕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许可儿乍然出现在门口。她脸色不虞地对着筠姐点点了头,筠姐连忙咽下嘴里的小蛋糕,含糊不清地指路:“外婆和洋宝在那里。”

    许可儿走进活动教室的时候,张冠华正和季海洋的外婆聊得火热。张冠华得知季海洋家里住在三座,骄傲地呼出一口长气,连着肚子上的赘肉也得意地挤出来:“那你们住着挤不挤啊,我们家住在一座呀,地方大是大的呀,但是做起卫生来也烦人,家里东西也容易找不到,小有小的好处呀!”

    季海洋的外婆心里记挂着女儿的大事,不欲和张冠华争辩。在灯笼上画满了奥特曼百科全书的季海洋没头没脑地和李开洋聊天:“开洋,我妈妈说你没有爸爸。”

    张冠华的洋洋得意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而李开洋的回答平静又直接:“对的,我爸爸不是我们一家人,他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获得了回答的季海洋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在奥特曼灯笼的缝隙处补上小怪兽。

    张冠华大惊小怪地呼喊起来:“喔唷,喔唷,小朋友们乱讲话。我们开洋爸爸在外面谈生意呀,在美国,我们开洋拿美国护照的呀。现在疫情多严重啊,美国回来航班都没有的。开洋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呀!”她嗔怪地看了季海洋外婆一眼,“你们家小东西这样讲话,我们开洋要留下创伤的。”张冠华连忙再给李开洋喂进了一口蛋挞,彷佛要用食物弥补她宝贝外孙刚刚被刺出的创伤。

    还没等季海洋的外婆将场面圆回来一些,许可儿就走进了教室,儿童凳和小矮桌对于双腿纤长的她来说坐起来格外别扭。她像一只骄傲的鹭鸶,斜着长长的腿,在李开洋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洋宝,妈妈来了!”今天的许可儿对儿子也多了几分热络,“让妈妈看看你在画什么!”

    季海洋外婆看到在冷风天里穿连衣裙配凉鞋的张冠华和穿短裙短靴的许可儿,觉得她们真是活脱脱一对母女。

    许可儿有意检验李开洋上美术课的成果,她出了考题:“我们洋宝画一些和新年有关的图案吧,比如爸爸妈妈外婆和洋宝一起吃大餐!洋宝今年过年想吃什么大餐呀!”

    李开洋将手指放在嘴巴里吮了又吮,手上迟迟不能按照许可儿的要求画出命题作文,许可儿有些失落,她不理解,李开洋的教育费用她可没有吝啬,钢琴学得不如猫猫,怎么画画也不如旁边肥头大耳的季海洋,至少人家把一整个灯笼铺得满满当当的。

    “洋宝,你要好好学画画”,许可儿从包里掏出梳妆镜,旁若无人地补起妆来,“妈妈以后要把你的作品放在美术馆里,给你办个人展览,等我们洋宝做大画家的时候,一张画可以卖出好多好多钱,洋宝就是很厉害的人了!妈妈和洋宝讲一个秘密,妈妈要有自己的艺术社区了,到时候在里面开美术馆,开好吃的餐厅,开玩具店,洋宝想要什么,妈妈都可以开给你哦!”

    张冠华见识不多,却很务实,她挥舞双手打断许可儿海市蜃楼般的商业图景规划:“好了好了,不要胡说八道了,你自己都没学过艺术,还开艺术馆,还社区,你做这个生意啊?你不要被人骗了,你看我们老家那些什么艺术馆,每天看了和要倒闭一样,赚得了几个钱啊?”

    许可儿用新买的草莓红唇釉在嘴巴上精心描摹着,说出的话也像一把刀子在张冠华心中转动着:“你不懂就闭嘴,人家说平庸的人是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的,我看你就是这样子。”

    张冠华从鼻孔中冷哼一声:“你不要和我说那些大道理,我一个乡下老太婆,我只知道,做生意没那么容易的,你不要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教室里挤满了作画的孩子和家长,张冠华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但却刺痛了不敏锐却敏感的许可儿。她刚想和母亲理论,手里的唇釉啪地落在李开洋画了许久却仍有大片空白的红灯笼上,甜腻的带有脂粉气息的草莓红沁入纸灯笼一板一眼的朱砂红,像人身上溃烂的伤口,绽出一朵玫瑰红色的花朵。

    “再拿一个灯笼重新画好了”,察觉到小插曲的皮球老师给撅起嘴巴的李开洋再递上一个纸灯笼。

    “再吃一块这个红豆豆乳饼,味道是好呀!”在画室走廊上偷懒的筠姐遇到了傅晴家的赵姐。完成采购的她来接同样在新年游园会玩耍的夕夕和媛媛,她们在另一间玻璃教室跟着彩虹老师做布料扎染,夕夕和媛媛将衣服卷起来,沾上不同的颜料,她们打算做一件七彩花朵短袖送给妹妹。赵姐隔着玻璃给她们拍一点视频和照片,等着回家交差。

    “你是不知道,我们家奶奶来了之后,我做饭省力了好多!”赵姐一口一个奶油草莓纸杯蛋糕,“她整天在厨房里,做这个,做那个,我都搭不上手。但我看我们太太不太开心。”

    “你就是行运了,我们家这个外婆来了之后,我天天命都要做没了,她的眼睛比激光还毒,让我每天跪着擦地板,捡地毯上的头发。”

    “那你太辛苦了,”赵姐拍一拍筠姐这几天酸痛不已的肩膀,“你抓准时间偷偷懒呀!”

    “没用的,本来小东西午睡的时候,我也好休息,她倒好,每到午睡就给我找活干!”筠姐对着布置精美的甜品台拍照发给女儿。

    “不过她看起来和我们是一种人,我看你们宝妈整天趾高气昂的,好像很上等人,很公主,她妈妈和我们乡下人不是一模一样!”赵姐的自嘲里掺着三分认命的哀怨和九十七分对张冠华的讥讽。

    “她啊,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的!你知道她还拿过期的面粉做油条!我都不敢吃!”

    “太吓人了!我们家奶奶倒是很舍得的,但我们太太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的嫌弃遮都遮不住,太太都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的,两个人见面面孔都板着的。”

    “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太太生了三个丫头,没有生儿子,奶奶肯定不高兴,我之前还偷听到她和我们家先生说让太太去检查身体,看看是不是她有问题,生不了儿子……”

    将筠姐从傅晴的八卦抽出神来的是刚刚走进门的年轻男子,长着一张学生样的娃娃脸,手里捧着一盆发财树,脸上的微笑热情得好像要滴下来了。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一群年轻男女,急忙迎了上去,加入了喜鹊叽喳的谈话。筠姐只觉得他好眼熟,那张娃娃脸和与之相矛盾的转起来满是算计的眼睛,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俊浩一进门就看到姜岁和丁一一和她们的小群体正在进行密不透风的谈话。他最初以为和小时候听到的富人掌故一样,姜岁们和丁一一们应该是不为钱财所动的天外谪仙,接触下来俊浩才知道那些都是世人杜撰。见过钱,知道钱好的姜岁们和丁一一们对于钱把得牢牢的,想要从她们手里榨出一星半点的油水可比找二话不说就甘愿给自己上供的许可儿要难得多,而她们从别人手里盘钱的路子更是又多又野。他早就听闻工作室因为找到美术学院挂上了名,还承办什么联合国的唬人比赛,在深圳已经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精英艺术教育画室,两位创始人更是赚得盆满钵满,从丁一一手上新买的白金满钻手表就可见一斑了。俊浩不由得感叹艺术果然也是看人下菜碟,你越富,越能带领艺术的风潮,你越穷,艺术从你身边呼啸而过,都不给你一亲芳泽的机会。

    “哇,你们这个辞旧迎新的新年游园会真的特别成功,别开生面!”俊浩挤进人堆里,拿过一旁的饮料向姜岁举杯道喜,“抱歉抱歉,来晚了,我在忙我自己艺术社区的事情,还给你们带了年宵花,下一年财源广进,盆满钵满!”

    俊浩的发财橘子树在一众朋友送来的猛兽家年宵花抱抱桶中独树一帜,姜岁很是直白:“你还挺老土的,现在谁还放发财树啊,我还以为我爸放盆景已经够老土,想不到你更加vintage!”

    Lynn从发财树上摘下一棵橘子:“广东人说这个叫金玉满堂,也是好彩头啦!听说你们下学期要买下旁边的商铺,接下来是不是要开分店啦!”

    丁一一摆摆手:“现在还不一定呢,我们今天搞游园会都是背着社区偷偷摸摸的,不知道疫情什么情况,如果过完年也是这样子,我们肯定先不扩张了。”

    俊浩忙插嘴:“其实你们也可以考虑做线上课,线上课可能不能搞那么多互动花样,不过可以教艺术赏析,比如带小朋友线上一起欣赏著名画家的作品,让他们临摹,或者你们干脆搞ipad插画课,估计家长也会买单的!”

    “我们会考虑。你自己的艺术社区一定很忙吧,还帮我们想办法,你餐厅被疫情影响了吗?”今天心情不错的姜岁也关心起了俊浩的事业,但语气里也少不了一贯的居高临下,“小本经营的店最怕这种事情了,你资金链不会断了吧?”

    搞定了许可儿的俊浩捡回了些许自尊,声音也洪亮了不少:“不能和你们比哈哈。不过也挣扎前行吧,我女朋友投资了我的艺术社区,上次不是还在你们小区见了吗,我们会一起合作,她父母也挺有实力的,也在帮我看看东南亚的新锐画家能不能有一些新的机会来我们这里。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们,不管是工作室还是你们个人,其实也可以一起看看怎么把艺术社区玩得更多元一些,社会声量上去了,多一些正面曝光,对你们工作室肯定也很有帮助。”

    丁一一挑了挑眉,觉得上了岸的俊浩不在她们面前倒酸水,倒是说得更像人话了。要是他真的找到了愿意为他的艺术梦想成一掷千金的富家女,自己这里倒是可以省下营销的费用。合作不外乎是让自己的美术老师带着孩子们去他的艺术社区写生画画,自己这些艺术家朋友有些卖不出钱的手稿也可以拿去他那边给他的草台班子撑撑脸。

    俊浩拉着朋友们讲自己的艺术社区,越讲信心越足,梦想跟着口气一起膨胀。他决定把姜岁和丁一一的初步合作意愿拿去和许可儿还有其他观望的合作伙伴讲。两边哄哄骗骗,再把钱腾挪一下,自己就真的能上岸了。

    他的笑容咧得越来越大,他讲到自己海外归来的住在天鹅苑一座的支持自己理想的女友,讲到和黄总达成的战略合作协议,讲到自己以前认识的海外艺术家愿意来这里办个展,他笑得脸颊的肌肉都有些酸,却丝毫不觉得累。

    然后他看到了从走廊尽头的教室里走出的许可儿。许可儿穿着那件他熟悉的紫色粗花呢的外套,短裙和短靴中间是他时常摩挲的一双腿。她身旁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男孩提着皱皱巴巴的纸灯笼,正低头喃喃自语,后头是一位穿着粉色蓬蓬纱裙的中年女人,像是老去的发胖的粉色的许可儿。

    “喔唷,你走慢一点呀,你那么着急赶着又出去瞎玩啊!你不是讲陪我们逛街的吧,我来了深圳之后你陪过你儿子几次啊!”那只衰老的粉天鹅在人声鼎沸的走廊里发出清晰可闻的控诉。

    “你带着洋宝和阿姨自己去转转好了,我要去谈生意的呀!”许可儿的视线仍然黏在手机上,对近在咫尺的危险视而不见。她正在给俊浩发消息,她想撒撒娇要一个新年礼物,就当是自己为他事业奔波忙碌那么多天的犒劳了。

    善于分辨线条和色彩的Lynn的好视力派上了用场,她指着许可儿惊喜地叫起来:“啊呀,Chloe好巧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哦!”

    姜岁也一眼认出了李开洋。

    那个在季海洋生日会上尿裤子的哭鼻子的妈妈是小三的孩子,那个被她的几位太太朋友们频繁提起的古怪的有着招风耳和豆芽菜身材的孩子。

    姜岁的目光在俊浩,李开洋和许可儿身上反复穿梭,她圆圆的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同样的表情也慢慢浮现在丁一一和Lynn的脸上,相映成趣。

    筠姐想起来这个年轻人是谁了。

    许可儿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片热闹的红色游园会装扮中深深下坠,摔成一滩破碎的惶恐的猩红的汁。而同样的猩红色浮现在俊浩的脸上,耻辱的愤怒的猩红色遮住了他戴了许久的笑容。

    李开洋不懂得妈妈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晃了晃许可儿冰冷的手,“妈妈,妈妈,我想要那些红色的花桶,放在家里,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