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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天上有朵雨做的云

    以往许可儿遇到烦心的事情,最喜欢逛街和睡觉。逛街是将一颗烦躁的心浸泡在商场的香薰和奢华的橱窗摆设造出的蜂蜜味的梦境里,在售货员或真或假的赞美和刷pos机的声音里迅速消磨生命;而睡觉却可以延长寿命,因为一个小时的睡眠足够她做出二十个小时的梦。

    而今她睡不着也逛不了了。逛街需要钱,她的账户余额捉襟见肘,她自然不耐烦去逛清水马路。至于睡觉,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俊浩那天下午的眼神和之后那通电话里的图穷匕见,将她的一颗心反复摔打,难以入眠。

    那大概是许可儿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分钟。不对,这只能算第二漫长的一分钟。第一漫长的时刻一定是自己第一次躺在李金明身下的时候,他老去的躯干上藏着许多萎缩的皮肉,他卖力地在许可儿年轻饱满的身体上蠕动着,像是死而未僵的蛆虫。许是年纪大了,李金明额头上的汗像下雨一样,汗水一滴一滴滴在许可儿的脸上,让她觉得恐怖又恶心。那一分钟里,许可儿只能想想自己和曼曼逛街时看到的钻石戒指和铂金包,想着那些闪耀的昂贵的物件才好挨过去。

    而她在“安”工作室遇见俊浩的那一分钟则是窘迫和耻辱的。她还记得自己强撑着微笑回应了Lynn的招呼,在周围一道道目光的检阅下和俊浩点了点头,顾不得身后的开洋和母亲,快步离开。她只想逃离,如果说在李金明面前,她只是一块摊开供人挑拣肥瘦的肉,那么此刻,她觉得自己赤裸裸地带着脆弱的自尊和已被刺穿的谎言在俊浩和他的朋友面前受着扎来的一针又一针。

    稍晚一些,许可儿躲在自己宽敞的主卧里,用指甲掐着虎口,给俊浩打去了电话。

    “没什么好说,你留在我这里的东西拿走,”电话那头的俊浩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想骗你,我想慢慢和你讲的……”

    “我都听Lynn她们说了。你带着个儿子住在深圳,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你是人家的小三,那边男的不要你了,你就想找下家了是吧!还说自己是什么白富美,还和我说你家里管得严,是哪里的好家教啊,让女儿去做货腰!”俊浩好像把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久,你怎么不相信我,相信别人胡说八道?我是之前遇到了坏人,不懂事才未婚先孕,一个人带着孩子已经很辛苦了,那些人冷眼冷语,我可以不在乎。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少在那里放屁了,”俊浩撕下了平时温文尔雅的画皮,“你去做小三,还生出了孩子,现在想找我做接盘侠,你他妈的做什么白日梦啊!还害我在朋友面前丢脸,她们笑我什么你知道吗!她们笑我以后要帮别人养儿子!”俊浩说到这里气得把手指按得啪啪作响。他恨许可儿的谎言,更恨许可儿让自己在朋友面前成了一等一的丑角。俊浩和许可儿打照面的当下,在复杂家庭里成长出来的姜岁闻弦歌而知雅意,和Lynn一起唱起了评弹,说那拜金女毒设相思局,多情郎终拾照妖镜,讲那情中情因情皆孽缘,金生金求金堕陷阱。

    “对不起,我,我,真的想和你好好开始的,”许可儿怕自己的哭求被别人听了去。筠姐定会摸透她的秘密,然后调笑着告诉其他保姆,这个多嘴多舌讨人厌的女人;而张冠华,许可儿几乎能想见她卡着菜渣肉渣歪七扭八的牙齿里吐出一句句对自己的指责。

    还有开洋,许可儿回到家就把李开洋做的灯笼扔进了垃圾桶里,要不是去陪他参加什么新年游园会,就不会撞见俊浩,这见鬼的绘画班更是不应该报名,让她赔了银子又丢了里子。李开洋似是觉察到了许可儿与以往不同的情绪,怔怔地看着自己画了许久的红灯笼被剩饭剩菜淹没在垃圾桶里,他眨一眨眼睛,又躲到那棵圣诞树下去了。

    “分手,不要再来纠缠我,真是晦气,找了一辆公交车,还是生过孩子的公交车,”俊浩撕下画皮之后倒是毫无负担,“你再纠缠我,我就把你的烂事发到网上去,妈的,晦气。”

    许可儿突然想到了更关键的话题,“那我投给你做艺术社区的一百万……”

    “那是你主动赠予,而且没有任何条件,你说投给我,投资协议有吗,有证据吗?”

    对面的毒蛇把许可儿咬下了狠狠一块肉,她几乎要晕倒,顾不得许多了,“你,你,你是骗子!是你说我投资给你,我们一起做创始人的,我也是股东,现在分手可以,但你把钱还我!”许可儿想到自己急着凑钱贱卖出去的宝贝,还有挪用的开洋下一年的学费和保险费,她控诉道,“我,我,我转账给你是有记录的,你别想抵赖!”

    “我要报警,我要告你诈骗!”许可儿的灵魂里住着张冠华的分身,甜蜜恋情的戛然而止已经让她心碎,昔日爱侣居然在金钱上也想赖账,她势必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和银子。

    “你看看我给你发的视频。”

    许可儿颤着手点开了微信里的视频,镜头里明明白白的是自己,脱下了衣裳,也褪去了防备心。

    “我告诉你,你告不赢的,这一百万我们之间没有协议也没有合同,你主动送给我的。就当是做生意,我搞艺术社区前期筹备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被你这个骗子搞得心烦意乱,也不想弄什么艺术社区了。你就算是个创始人和股东,现在我们计划流产了,你也要不回来钱。你再纠缠我,要钱要什么的,我就把视频传上网去。你说你儿子的爸爸会不会在网上看到你的精彩表现啊?”

    许可儿彻底看清了这个人,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这一百万里有开洋大班的学费和保险费。李开洋读的那间国际学校,是当时老李托人才能上的。学校的活动之多和学费之高一直让许可儿腹诽做了冤大头,可李开洋没有户口,难道要去上本地学校吗?保险费本来也是许可儿的生财之道。她给李开洋投了一个香港的成长保险,说是保险,实际上是她和香港小姐妹搞出的小算计。每年问老李要三十万,说是开洋成人之后可以提出来做教育基金,还有分红和利息,实际上保险费只有二十万,剩下的是许可儿和香港小姐妹的零花钱。这下全部贴了进去,保险要是断缴,以后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学费还能拖一拖,反正五六月份才收,李开洋总不至于没有学上。

    俊浩早就挂断了电话。他暗骂许可儿是个银样蜡枪头。姜岁在吃饭的时候讲了,这样的外室多半不受宠,领着金主的零花钱和拿失业金的下岗工人没什么两样。他的艺术社区钱也募得不顺,倒不如把之前搞来的钱一股脑拿去澳门赌一赌,说不定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想到这里,他按灭了烟头,嘱咐打扫房间的钟点工阿姨把许可儿的东西收拾出来。不值钱的化妆品和衣服什么的给她原样寄回去,顺丰到付。至于那几只款式还时新的皮包,可以叫相熟的二手店家来收一收,也算这个蛇蝎女人给自己的分手费了。

    那通电话之后,许可儿不再外出游戏了,在家中的卧室里一病不起。病好像也知道许可儿到了家,大有在家里住下的意思。许可儿先是无缘无故高烧,烧得两只眼睛通通红,张冠华和筠姐熬了皮蛋瘦肉粥,许可儿喝一点吐一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疫情当下,许可儿不想去医院。张冠华就拿热毛巾给许可儿擦身体,许可儿许久没有这样和母亲亲近过了,半梦半醒之间她望着母亲,想起了母亲给自己介绍李金明的样子。那天许可儿从批发中心买完衣服回家,看到张冠华正在摩挲着一件羊绒大衣,张冠华将羊绒大衣套在许可儿的身上,拉着她的手抚过轻轻柔柔的小山羊绒,急急吼吼地和她讲新认识的李老板多么大方,多么气派,多么体面,给她们服务员都送那么好的衣服,李老板年纪大了一点,但是年纪大的人对待感情才稳重。突然母亲的脸又变成了俊浩的脸,他温柔地抚摸许可儿的羊绒大衣,然后突然面目狰狞地把许可儿扔在床上,试图将她的衣服撕开。许可儿想尖叫,却被人扼住了喉咙。俊浩的脸又模糊淡去,换成了李开洋委屈的小脸,他问许可儿,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别把我送去师傅家,我想开圣诞派对。

    许可儿猛地惊醒,她不能倒下,她还那么年轻,她还有李开洋,她还有姣好的容貌,她不想跌落富贵生活的云端,回去做壁橱公主许可儿。

    这份心气让许可儿从病中慢慢恢复了过来。除夕夜,外公照旧躲在卧室里,像耗子一样时不时窜下楼拿个外卖,抓一把点心。筠姐和张冠华在厨房里忙碌着。筠姐今年也没有回家过年。她老家社区的防疫政策一天一个样,一会儿说七天居家隔离,一会儿又说七天健康监测,筠姐打电话问居家隔离和健康监测有什么区别,对面的工作人员支支吾吾,最后告诉她,非必要不流动。筠姐索性去赚三倍的加班费,女儿和筠姐讲,她想去那种在高档写字楼的大公司实习,找了中介机构,只要给三万块钱就可以帮忙安排实习的。筠姐实在是搞不懂,实习应该是赚钱,怎么现在要花钱了。但女儿的前途是头等大事,她便遏制住心中的思念,在李开洋家加班。张冠华作为主厨张罗着年夜饭。她把许可儿冰箱里的存货挖了个干净:鳕鱼和三文鱼都用黄油煎一煎,小孩子多吃鱼补脑子的;酒酿圆子里面再打个鸡蛋,可以做甜点;过年一定要一点大菜的,许可儿点了鲍鱼鸡煲的外卖,筠姐蒸一条东星斑,再做一窝家乡味道的鸡汤肉丝菠菜年糕,也是一家人的团圆饭了。

    许可儿大病初愈,人比黄花瘦,靠在岛台上盘算着要不要趁新年假期去海南岛躺一躺,晒晒太阳,去去晦气。她的运气总不算太坏,李金明不知道是出于做父亲的良心还是做男人的恋旧,或者是耐不住张冠华一天十几条催命的消息,给许可儿多打了些过年的压岁钱,总算解了她这个月的饥荒。许可儿在心里山呼万岁,她这次算是跌了个大跟头,长了个大教训,男人还是旧的好。她预备待会儿让李开洋戴上她买的虎头帽,给李金明录个新年视频。

    李开洋趴在大理石地砖上,在自己的世界里玩游戏。许可儿逗儿子讲话:“洋宝,以后你长大了要谈恋爱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在男女之情上,许可儿自觉自己经验丰富,战绩不凡。

    “我喜欢Gloria,她像公主,”李开洋在空气里比了个蝴蝶结的样子,“我要送漂亮蝴蝶结给她。”

    “我听外婆讲,她欺负你呀,不要喜欢她,我们洋宝要喜欢有钱的小姑娘。以后你有女朋友了别带到外面去谈恋爱开房间,带到家里来,妈妈帮你把关,还省点钱!”

    “和小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张冠华端着一盘刚刚炸好的猪排并一碟辣酱油出来,没好气地往岛台上一放,“不让他好好学习,整天谈恋爱谈恋爱,要和你一样啊,被男人骗。”

    许可儿觉出了母亲的语带双关。她生病的日子里,张冠华反复咂摸,又抓着筠姐问长问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许可儿耐不住寂寞她是知道的,装单身有钱小姐出去寻乐子她也能理解,只不过听筠姐的话,女儿好像还倒贴了小白脸不少,那就是大大的不上算了。张冠华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里,顾客和消费者的关系是天经地义的,不然就是十足的吃亏。许可儿更不敢将一百万的蚀本生意告诉母亲,她用人工的欧式大眼睛流露出自然的鄙夷,拿着猪排到阳台上去慢慢品味了。

    倘若站在阳台上吹风的许可儿眼睛再尖一点,她就能看见在三座楼下的大草坪上对立而站的两个女人。

    季太太看着安娜,心情复杂。她这几天的家庭保卫战可以说是跌宕起伏。母亲一遍一遍的劝说卓有成效。母亲给季太太盘点了周围每一个太太,几乎都有出轨的丈夫。季太太无话可说。她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还没有手机,喜欢偷偷玩父亲的“大砖头”,那一天她在父亲的短信箱里看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消息:“眼镜哥哥,下次还要来。”当时的季太太只觉得一阵矇昧的恶心,等到再大一些,才知道那是撕开父母几十年恩爱相守的一把匕首。父亲只不过是个国营单位的中层领导,更何况自己家里的新贵丈夫。

    母亲拉着季太太的手,几乎要跪下来求她:“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年纪,就算离了婚,分到了钱,两个孩子也跟着你,你以后怎么办?孩子要大的,你也想他们都到国外去发展,到时候我和你爸爸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孤零零,我们怎么放心?”

    季太太捧着母亲炖的牛奶燕窝,灰白着脸:“孤零零总归是我自己做主的日子,这个男人,我太灰心了。他白手起家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吃过多少苦,最开始都是我用稿费养他的,他在飞鹰游戏部门工作的时候自己偷偷摸摸开工作室,打两份工,根本没有时间管家里,他爸爸生病,我带着他们去医院,挂专家门诊,找人插队开刀,我当时还怀着孕。他对不起我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那你想怎么办?和他离婚?那你就是把胜利的果实拱手让给其他人,而且海源和海洋没有爸爸,小孩子心里难道没有阴影吗?你看那个一座的小孩子,就是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带,带成什么样子了,好像有孤僻症一样。海源马上要青春期,海洋也要懂事情了,小孩子不能没有爸爸的。”

    季太太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抚养长大的儿女倒成了自己的负担,要是她没儿没女,她一定立刻离婚。现在倒好,有女儿牵着,有儿子绊着,要是她走了,倒成了她是抛弃家庭的恶人了。

    季太太的母亲看女儿有些松动,加紧火力,“而且你不好听那个小明星瞎讲的。她说强奸就是强奸了?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的身份,要找女人,还要去强奸吗?多少人生生往上扑的。我看就是价钱没谈拢,你不是小姑娘了,不要上当。你前脚离婚,她后脚上位了,亏不亏啊?”

    当然是亏。季太太对季先生的人品不敢打包票,对于他的事业前途还是有些信心。无他,只是她一路看枕边人走来的谋算,总觉得他不止于此。季先生做程序员的时候,自己偷偷开工作室,将老东家的游戏改几个设定,人物换几身衣服就在东南亚悄悄卖了起来。东窗事发之后,季先生被老东家当场开除,当天被没收门卡,驱离了办公室。他索性一头扎进了山寨的路子。十年过去了,公司的山寨游戏在东南亚一路高歌,季先生和老东家也从口水官司打到法庭。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正在这个时候,在游戏板块被飞鹰处处压一头的数据波浪向季先生递出了收购的橄榄枝。

    游戏圈,创投圈和互联网圈公众号的故事一般只写到这里。而季太太知道的故事却更加精彩。为了炒高收购的金额,季先生偷偷联系了老东家,邀请他们加入收购战,帮忙敲敲边鼓,一来能让自己卖个好价钱,二来能让对手多浪费一点弹药。季先生打算盘的本事显然比写代码好得多。他牢牢地捂住了收购的消息,用划算的价钱回购了一位想要裸退的创始人的股份。季先生拉上季太太演了一出好戏,他说公司尾大不掉,只有一款王牌游戏,新做的休闲游戏不温不火,估计也是再难出手了。季太太则扮演因为丈夫创业不力而忧心不已的贤内助,和这位创始人的太太大倒苦水,与其等着公司前途未明,手上的筹码可能贬值,不如按照这个价钱尽早离场,早早进入人生的下一站。那位创始人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三个月后,公司的估值数字没变,只是结算单位从人民币变成了美金。

    季太太相信,以季先生的高能力和低道德,只要她不离场,她能共享的丈夫的社会地位和财富数量也会节节攀升。钱账和情帐一起算起来,总是不离婚划算些。季太太读得书多,她知道许多人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在每每该用脑子的时候,用了感情。她决议不再重蹈覆辙,在该用感情的时候用脑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改变她决定的还有季先生良好的悔过态度。季太太名下多了两套豪宅,首饰柜里多了一套高定珠宝。

    所以,在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她要和用感情不用脑子的安娜closethedeal。季太太咨询了靠得住的律师,律师说如果安娜要钱,威胁不给钱就把事情说出去,那可能可以用敲诈勒索把安娜送进去;季太太可以主动给安娜钱;或者是找到相熟的娱乐圈朋友,放出这个女孩不懂事不知趣的消息,敲山震虎。总之三十六计,计计都能让这个没成算的女孩吃不了兜着走。

    做了充足准备的季太太看到像一朵忧愁的云的安娜,她的世界好像下足了几天的暴雨。倒也不用把她送进去,季太太心想,要是她听话懂事,大家好聚好散。

    还没等季太太开口讲给安娜的赔偿条件,雨就落了下来。

    “我会走的”,云轻轻开了口,“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也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了。”

    季太太的手握住了大衣口袋里的录音笔和没送出去的支票。

    “我只觉得恶心,报警也没有用,我经纪人说了,我再闹她会封杀我,让八卦记者知道我为了拉人脉去给大佬陪睡,我就塌房了。她说得对,是我自作自受。我不闹了。”

    云猝不及防地飘走了,雨落了下来。

    几个月后,当季太太在微博上刷到安娜割腕自杀的消息时,她武装得十分完备的心里也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