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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绿头蝇和黄皮狗(上)

    任何学生上过一节苟日山的课都会意识到自认博学是所有男性都会生的一种慢性病,苟日山的病发得早,症状重,病程长,只不过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在底下听他上课的一众学生。

    他研究管理学,坚持管理的本质就是同人打交道,而教授管理学的核心就是传授给学生自己是如何管理别人的。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做得非常成功。在苟日山的课堂上,总有些冒出头的年轻男学生想学习他四处管理的本事,因此乐此不疲地在课上接住苟日山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有一句话和玻璃球一样落在地上,连着教授的自尊一起碎了。

    春季学期开学的时候,苟日山讲什么是科学的命题,讲命题的定义,给大家举例子,“国际法要求不得攻击平民”,让底下的学生们讨论这个平民的定义。一个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男同学站起来,声音嘹亮,语气自豪又带了点讨好:“苟老师,您肯定不符合平民的定义,您是社会精英!”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成分复杂的笑声,苟日山也被这阵笑声捧上了天花板,暗暗觉得这个学生有前途,便赏他做自己的课代表。

    大学里的课代表干的也不外乎是提前十分钟来教室,给老师弄好投屏,备上一支矿泉水这样的琐事。这个新课代表领了头衔,得意得仿佛传圣旨的太监。拿了这份差事之后,在课上愈加勤力,连给苟日山准备矿泉水都要准备一瓶大众口味的农夫山泉并一瓶最近热门的网红零度气泡柠檬水。

    苟日山不爱给学生讲课,他觉得自己的口水应该花费到更宝贵的地方去,他的课里三节有一节是找人代的。期中前,他找院系里还卡在非升即走阶段的范副教授来给同学们讲怎么做定性访谈。范副教授三十多岁,正在学术劲头最足的时候,也乐意和学生交流。她分享自己为什么喜欢打电话约高级领导访问:“同学们可能一般会发邮件,或者发微信。但在体制内,发邮件不是常规的作法。发微信,别人可能晾着你,对吧。我最喜欢打电话,行或者不行,立刻就有答案,而且电话里,大家总会不好意思拒绝得太死,给我之后再争取留出了机会……”范副教授讲得头头是道,意气风发,坐在第一排角落里的苟日山脸埋在笔记本电脑之后,看不清表情,但头微微一点一点,好像也在表示赞同。

    “那是因为老师你的声音温柔又好听!”

    课代表在底下炸出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教室里的男生们爆发出一声哄笑。范副教授的眼睛在镜片后一眨,看清了苟院长原来是在瞌睡。他被学生们的笑声从睡梦中捉出来,好不尴尬,也不晓得他们在笑什么,只能加入:“哈哈哈,范老师说得好啊,我们课堂许久没有这样活跃了。”

    范副教授在之后的教师大会上下发的征集意见纸上认真写下:“严肃课堂纪律,提醒男同学注意语言边界。”会上,苟日山提出了新想法:“诶,可以让我们的博士生们,特别是女博士生,多去给在职硕士的课程做助教。很多博士生不是说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教学能力不行吗,那就在学校里培养起来呀。”

    “副院长说得有道理啊”,一旁的齐教授搭话,“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段佳话。我们院不是有个博士生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一个在职研究生同学吗,现在是小红书网红了,秀恩爱秀得嘞!昨天才发了自己的备婚视频,我看比我们学院视频号上发的宣传视频还火哦!”

    范副教授撕掉了自己的征集意见纸。

    自从做上院长女婿,苟日山在教学和科研上愈发懈怠,在其他的领域愈发勤勉。譬如院里任何老师请来了退休的老领导给学生们讲中国加入国际组织的经验,他会卡准时间在下课前五分钟过去和老领导亲切问好和合照;又譬如企业家找他的课题,虽然他发包给手底下的学生东抄西抄,比大学生本科毕业论文的水平还不如些,但一定会在课题结项会上和企业家们勾肩搭背喝个大醉,仿佛这不想说的不能说的学术赘婿的苦楚,都在酒里一倒而尽了。他的学术知识从学生的和脑袋里输入,到各个杂志编辑和政策研究的文稿里输出,一丁点都不在苟日山的脑子里停留,却四通八达,这个“通”不是“通晓古今”的“通”,而是“马桶畅通”的“通”。

    他需要粉墨登场,下功夫花心思的重点舞台是家里,这不止是他在天鹅苑的家,还有彭早早的父母家。上个月的时候,彭康的老母亲病危。彭早早和奶奶的感情最好,急得在深圳的家里直跺脚,又怕自己贸贸然回老家,反而带去这个病那个毒的,只好先买东西聊表心意。彭早早买了一台昂贵的进口制氧机给奶奶。没想到用了两天,这平台上价格正序第一的进口货就坏了,要送去返厂维修。这一修就是一个多礼拜,留在老家照顾的家人一个一个电话打给彭康,彭康再一个个电话打给彭早早,把一串人都搞得颇为不耐烦。彭早早自小到大都是花钱图省事的性格,本来想直接下单一个新的作罢。苟日山却敏锐地抓住了时机,要跳出来为老奶奶讨个公道。彭早早把维修人员和电商平台的售后电话一股脑地扔给老公,就想带Peter下楼去上小区里的篮球课了,苟日山却邀请妻子稍等,然后打通了12345。苟日山的肚皮里没有装进多少学问,却积攒了不少和公家部门打交道的江湖智慧。他一早看穿电商平台内部的投诉机制就和学校里的信访办一样,是看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只有把问题往外了闹,往大了闹才可能被解决。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以往,都是苟日山希望别人退让,换到了自己,他可要好好斗争。

    苟日山以院务会议上从来没有过的高亢语调和饱满情绪给12345打完了电话,控诉了电商平台疑似售卖假货和自己九十几岁的老奶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间悲剧,老人家就要被这垃圾的售后服务害死一条人命。说到动情处,他嗓音颤抖,鼻涕都要流出来。他挂了电话后,声音也不抖了,鼻涕也不流了,换上一副猫儿抓了老鼠给主人的邀功表情,对着彭早早绽开一个微笑:“老婆,你跟爸爸说,今天制氧机的问题肯定能解决。”

    \t苟日山不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话剧界的损失可不止一点。彭早早或多或少看穿了苟日山的戏,也知道他在家里的嬉笑怒骂都是演出。不过,彭康年纪渐长,面前的茶也越来越凉,总要有人替家里兜住,为自己兜住。不是人人都可以昂起胸膛来做人,总有人要低下头来做狗的。不如就让苟日山演个尽兴,自己哄两句,鼓鼓掌,也是个大团圆结局了。

    \t想到这里,彭早早安慰地按了按丈夫的手,将准备好的两套儿童玩具放到孔星的脚边。“要我说啊,这个展览办不办都行。老公,你说说你们这些高校的人,都不懂艺术,特别迂腐。我问了我搞艺术的闺蜜呀,人家乌先生的画都是签给最最顶级的画廊代理的,哪里好你讲一句话就拿过来做展览,还让人家乌先生跑过来作嘉宾,一点都不考虑长辈的身体的。”

    \t孔星见对方收回了要求,脸上的微笑也多了几分力度,不再虚虚地浮在画皮上了:“师母是明白人。老师,要能帮的我肯定义不容辞。您之前在学校里那么照顾我,我肯定要投桃报李。我们自己人也不说场面话,我这个艺术基金的副秘书长,面子大过噱头,我现在就想把两个小朋友带带好,爸爸那边,我说多了,他要生气的。”

    \t“做妈妈最不容易了”,彭早早不顾丈夫给自己挤眉弄眼的暗示,又给孔星端一杯红茶,“我喝不懂龙井这些,但是这个红茶是我朋友在巴黎春天给我淘来的,我一见倾心,特别是这个weddingimperial,有点麦芽香气,又能喝到巧克力和焦糖的味道,你就当喝着玩玩呀。”

    \t“嗯,闻着就很特别,麻烦师母把牌子写给我。我也买一点给爸爸尝尝。”

    \t“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彭早早从玩具袋里掏出一盒黑金包装的茶叶礼盒放在茶几上,“不光茶要换换口味,活动也是。我爸爸说,他们院最近啊在贵州选了个地方搞试点项目,说是要和当地政府共建旅游城市,做生态博物馆和乡村艺术活化,我觉得啊,这个比什么展览有意思多了。”

    \t苟日山接过妻子的话头,再接再厉:“对对对!这才是好项目啊!岳父他们和市领导啊省政府关系都很好的,我们假期里都会派大学生到那边去做调研,看看他们有什么旅游项目可以开发,有什么文化项目可以孵化。你让你爸爸也来看看!”

    \t“文旅这一块,我们艺术基金基本上没有涉及。爸爸的兴趣也就是买买艺术品,现在也做一点跨界,但是文旅好像不沾边。”孔星用手指沿着蓝色马克杯上的描金纹路刮下来,心里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烦闷。

    她也不算完全敷衍苟日山两口子。乌亚的年纪上去,笔力和精力都变差,大幅的作品一年产得比一年少,卖得价钱是惊天动地的,可那些钱到底流过几道手,从几个口袋里拿进拿出,她是不敢更不配过问的。自己这个副秘书长更像天庭里的弼马温,要买什么作品,要卖什么画,统统都由乌亚说了算。胖乌鸦以为自己是凤凰,容不下其他鸟儿和它齐鸣。孔星不愿意做守着金矿的看门人,誓要从胖乌鸦的领地里拨出自己的小金石来,便也铆足了劲折腾,之前的乌亚艺术酒店和乌亚联名艺术合作系列便是她的主意。但是叫座不叫好,说要来捧场的宾客到最后把荷包捂得严严实实。乌亚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创作无法被拷贝到皮具面料上就称为国潮奢侈的新风口,责怪孔星办事不力,再加上许可儿这口到了嘴边却飞走的肥肉,孔星这一个礼拜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文旅么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呀!”彭早早看出了孔星的犹豫,不遗余力地给她“传教”,“我们也不懂旅游呀,但是那是地方一把手拍板的项目,银行也会给政府批一大笔钱,到时候各个资本机构肯定都闻风而动的。我们这些文化人就是去撑撑场面,敲敲边鼓的。去调研,说这个地方适合搞旅游,银行和上面的政府才放心大胆地把钱借出来啊,其他资本的钱也会进来的,再有你爸爸这个文化名人坐镇,让他们看到不仅可以搞旅游,还可以做文创,做艺术教育基金,做产业孵化,那投进来的钱更加多了,更加热闹了!做生意,不就讲究个击鼓传花吗!”彭早早讲得口渴心热,把杯子里的红茶喝了个干净。

    “我是不懂做生意的呀”,孔星瞥到彭早早递到她脚边的礼物袋,里面还有一个眼熟的深蓝色的丝绒礼盒包装,暗暗想这师母到底比老师懂事,知道求人办事该是什么态度,“师母你说得这么热闹,和我们艺术圈好像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呀!你爸爸感兴趣的话,之后文旅项目开发可以算上他的一份,当然还有你孔星自己的一份。哪怕你们最后不入伙,那个地方风景好呀,你和你爸爸一起过去看看,住住,玩玩,还有一大堆年轻的大学生陪着,他肯定喜欢的呀!肯定玩得开心的!”彭早早恨不能直接说一大堆年轻的女大学生,把所有可能的好处明明白白地垒在孔星面前。又有钱赚,又有人替你伺候老头,小姑娘不要太不识抬举,彭早早暗自发笑。

    “新来的校长明明说要搞文化兴校!要我去搞一个体面的大展来配合艺术博物馆开幕的,你倒好,把她忽悠去你爸的那个项目了!展览的事情我怎么交差。”送走了艺术儿媳,苟日山才敢放开一点点嗓门和妻子说话。

    “外来的和尚难念经,你有空去拍新校长的马屁,不如把老爸那里的事情做做好。”彭早早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吃椰香芒果,“你给他办好了展览,他能记你一功,提拔你升到本部去吗?人家自己要对上交差,你冲过去给他做政绩!赣卵是赣卵呀。”

    “那你爸那边的项目,什么文旅,八字的一撇一捺都没有,我看也不怎么靠谱!”

    “亏你还读管理学,还研究政府,我看你还不如我。”彭早早伸出水葱似的指甲戳了戳丈夫毛发稀疏的脑门,“人家一把手都定了要做文旅,哪怕再不适合,这个戏也要唱起来,孔星要能喊来她的老姘头撑场面最好,要是喊不来,我们借她艺术基金副秘书长的名号用用,银行的钱一来,社会上的钱一来,这个事情就成了,老爸那边的关系总比你去讨好和我们不穿一条裤子的新校长靠谱!到时候,老爸的朋友往上走一程,做了中管干部,这边的文旅项目的份额我们一转手,还不发达嘛?”

    “不过这个小姑娘现在是越来越不好拿捏了,叫她帮个忙推三阻四的。也不想想,每年那么多名校毕业生了,要不是我给她铺路,她现在有少奶奶的日子过,还不是和那些同学一样,做高级打工人!”

    “你给人家铺的什么路啊,给老头做暖床小妾是什么好门路啊!”彭早早一向不屑丈夫向下管理的手腕,感叹他的眼皮子和发际线一样浅,“她现在生了两个小孩,名分上也是老头的儿媳,也要脸的,你不要老是提之前的事情。这种小姑娘,能做秦可卿走老头门路的,底线么是不会有的,我们现在笼络着她,也是一层关系,别你把人家惹毛了,少一个朋友少一条路了。”彭早早吃完芒果,指甲缝里都染成了黄色,她扯过湿巾仔仔细细地擦着,“哦对了,趁着Peter还没上来,你帮我再打那个什么12345,我还要投诉。我不是买了一台空气净化器嘛。我感觉这和我之前在线下店买的不一样,我怀疑我是买到假货了,你要帮我退掉的,你不是最擅长了嘛?”

    苟日山领下老婆分派的新任务,跃跃欲试:“现在还有电商平台卖假货啊?你怎么发现的,哪里假了?”

    “说明书纸张的质感不一样啊。我线下店买的那个是哑光材质,我在这个平台上买的那台,我感觉说明书的封面有点亮亮的,反正不一样,你给我搞定退货啊!”

    苟日山的表情像喝了口绿头苍蝇榨的汁一样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