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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绿头蝇和黄皮狗(下)

    张冠华很少走进奢侈品店,她总说那些店里的光打得太亮,香水味太刺鼻,好像在喷满了橘子味芳香剂的洗手间,有人拿着探照灯对着你的眼珠子射过去,让她的偏头痛都要发作起来。许可儿笑她身娇肉贵,也渐渐不带母亲往那些一件小衫卖几万块的铺子里走。她曾经也试着带张冠华去那里见世面。这里的世面是两层,一层自然是店铺里每一处细节都不经意流露出的精美华贵,每一件衣服之间都留着恰到好处整齐划一的间距,这里的陈列搭配是看不出季节更替的,吊带衫和小短裤搭一双到膝盖的牛仔皮靴,高领的费尔岛毛衣配一条羊毛百褶裙和一双浅口单鞋,外面罩一件快要拖地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许可儿曾经问过销售,到底要穿怎么样的光腿神器,才可以在冬天穿露一截腿的中长裙配浅口鞋,销售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许小姐,什么光腿神器都不自然啊,您就直接穿,我们家的两层羊绒很保暖的,您在南方过冬肯定没有问题,我们在BJ的客户也有人这样穿的。而且我们品牌的客户画像在冬天基本没有户外时间的呀!到哪里都有车和暖气!”

    \t而另一层世面是更重要的,是许可儿要让张冠华知道谁才是这个家里的衣食父母和米饭班主。她的眼风总能落在张冠华在奢侈品店的一举一动上。面对销售们热情洋溢的招呼,张冠华会表现出不自然的局促。她拿起衣服细看,然后偷摸着装作不经意地翻到价签,好像碰到烫手山芋那样猛地一松手,衣服连着衣架晃晃悠悠地荡起来,销售连忙扶住衣架,不让它再继续摇摆,又把衣服之间的间距调整好,对着张冠华展开皮笑肉不笑的礼貌面具:“您是要试试看这件吗?”

    \t“妈,试试看吧”,一般这个时候,许可儿已经好整以暇地选完了一堆要试的衣服,坐在矮矮的沙发上,喝着销售送来的气泡水,“我给你买呀。”

    \t然后张冠华通常被半扭送到试衣间,套上一件最大号的卫衣或者毛线裙子,又万分扭捏地走出来,在偌大的镜子面前接受销售小姐和许可儿的检阅。有时,她都不愿意换衣服,脱进脱出闹得一脑袋汗。她就坐在宽敞的试衣间里休息一会儿,然后走出去对着销售小姐大手一挥:“我不喜欢!不合适!”久而久之,她连试衣间都不进去了,搂着李开洋在外面玩。儿童和成人不同,他们还没有学会面对刻意浪费空间的奢侈品店没来由地分出等级和生出自卑来。在李开洋心里,这些花花绿绿布置的商店还没有玩具店有意思。他毫不认生地趴在羊绒地毯上,用随身带的四驱小车玩具把奢侈品店凝造出的静谧疏离的氛围反复碾碎,又会把自己湿漉漉的小狗一样的鼻头印在通透的玻璃展柜上,和展柜里面放着的设计奇形怪状的限量款大眼瞪小眼,直到销售用巧克力和橙汁把他引走。

    \t今天的情况却是不同的,张冠华不再扭捏作态,许可儿也不再挑选一件又一件设计感十足的服装,她们两母女心照不宣地坐在珠宝店销售小姐的对面,用沉默掩饰心虚。销售Candice在心里把她们的祖宗八代翻来覆去地问候,然后默数一二三,让脸上的肌肉做一遍微笑的广播体操:“Chloe小姐,阿姨,这个真的是为难我啦!你们也知道的,我们这个收了定金是不退的。Chloe小姐,肖先生之前下定的时候,我们在晚宴现场也讲解了。先交定金实体看货,然后付剩下的尾款,我们走特别的海关程序给您出货。怎么现在要退了呢?”

    \t“我还没有付全款,我们就还没有成交,现在我们不要了,那自然是可以退的。”许可儿为了今天的退款战役特地戴了一副墨镜,哪怕在室内也不摘下。这是她的策略之一,用黑漆漆的大镜片遮挡住她要来退钱的羞怯神情,掩去脸上的惭愧之色。

    \t“就是呀!”张冠华本想拿出抱着许可儿去厂长家闹着要喝农药的架势,后来觉得还是要循序渐进,不然调起得太高,唱到副歌情绪跟不上岂不尴尬,要钱闹事也要讲究艺术,层层叠叠,山峦叠起,一山更比一山高,才能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现在都是七天无理由退货的!消费者是受到保护的呀,我们现在只是付了一部分的钱,说明我们对产品有意向。是意向金懂伐!那我们现在没有意向了,肯定要退款!”

    \tCandice是珠宝店的金牌销售兼副店长,应对过带着单据和砖头拍上门说店员帮自己丈夫转移财产赠小三的太太,还有今天拿着真货回去明天带着高版本假项链来店里讨说法的戴大H扣皮带的中年牛蛙。她对着唱双簧的母女收起了广播体操一样的微笑,嘴上还是一等一的礼貌:“我们高级珠宝系列就是先付定金锁货,然后给尾款的。这个销售程序我们在签单的时候也讲解过了。而且您这个是肖先生付款的,您现在来要退款,这个也不太合适。”

    \t张冠华耳尖,却无意在此刻和女儿争论她是不是又找了个不靠谱的码头,她再接再厉:“怎么不合适!人家付钱说是送给我女儿对吧,那我女儿要退款就是合适的!东西就是她的,付的定金也是她的。你们给句痛快话,到底退不退!”她将店里送的玻璃瓶气泡水猛地拍在柜台上,拍出气势恢弘的响声。连一旁来看婚戒的小夫妻都忍不住抖了一抖,惹得另一个销售颇为不满:“店里还有其他客人,麻烦注意一下。”

    \t许可儿的黑色大墨镜派上了用场,她好像一个没感情的瞎子,冷漠地背诵自己从网上看来的知识点:“你们不要欺负我不懂。品牌高珠展一般都走一个特别的流程过海关到境内,因为你们也不确定到底哪些款式最终会被客人们相中,所以这些款要等客人付了全款打了单子之后,再走一遍正式的过关和交税的流程,通常要等待1个月到3个月,才算交易完成了。我没有付全款,这个货也不可能走完了海关和交税,你们就是要客人压一点钱看货,然后再去打单子,好把那些好货留在自己门店里,冲销售额,我说得对不对?”

    \t许可儿心想,我要是上学的时候有这样卖力,搞不好我也考上清华北大了。这个知识点是她看季太太朋友圈里写的。她一向对于季太太这样假文青真炫富的行为嗤之以鼻,觉得这个故作腔调的女人还不如土豪,土豪至少真诚热情,不像她,买一点奢侈品的首饰都要在朋友圈里分享“这里有一个知识点插入哦!”那么讨人嫌。不过,自己也算沾了她分享知识的光了,才没有被珠宝店销售的话术骗了去。

    \tCandice心想这个Chloe倒是不好糊弄,本来只以为她是在肖先生们之间流转的一件玩意。Candice见多了这样的小姑娘,今天攀缘在某位胖先生的臂弯上,撅着打了水光针的嘴唇,来柜台里挑一件二手市场好流通的满钻白金硬通货,下个礼拜就和小姐妹一起来选一件配套的项链或是耳钉,嘴巴里谈的男人比专柜变化的款式还要快,她们也能挤进vip看货会和晚宴,多半是看得多,拍得多,吃得多,恨不能叫摄影师给她们拍出十辑单人写真发二十条朋友圈和小红书,那些高定珠宝的边是摸也摸不到的。这个Chloe倒是有点本事,能让肖晓给她刷下高级珠宝的定金。本来看她迟迟不做声,肖晓那边的回复也淡漠,还以为她又成为了孤芳自赏的壁花小姐,退出了流通市场。想不到她倒是敢打上门来要钱,还说得一板一眼的。

    \t张冠华看销售小姐沉默不语,声势又大了几分。她这个唱武戏的不好只让许可儿一个人出力气,许可儿在家里就说了,要是这笔钱要不回来,老李那边也没有响动,李开洋下学期的学费就交不上,保险费用也要开天窗。“妈妈,那你就要帮我们的呀!”许可儿的哭诉让张冠华粗壮的神经一跳一跳。自己好不容易来深圳享福,老家的豪宅收着租,能慢慢攒下一笔小金库,要她割下厚厚的一块肉来供外孙上费而不惠的国际学校简直是要她的命。她深知许可儿是没有责任心的母亲,让洋宝不上学的事情不是做不出来。只有自己豁出面皮去给外孙挣“钱”程了。

    \t想到这里,张冠华出人意表地往地上一坐,扯过在一旁默默玩耍的李开洋,嚎啕大哭:“我们命苦啊,穷人来你们店里买点东西都要被骗啊!收我们的钱,货没有到都不给退啊!我们孩子要没钱上学了!老天爷啊,快点收走这些没良心的人啊!”

    \t饶是许可儿选的墨镜片再大再厚,都遮不住她的惊讶。这可不是她们事先排练好的剧本。她的腮边腾起两朵货真价实的红团,要把张冠华从地上拉起来:“妈,你先起来……”

    \t早睡早起又勤于锻炼的张冠华好像一个实心的秤砣,差点没把许可儿也拉下来,让她彻底丢完做人的面皮:“你个傻女人啊,我说了多少次,你不要给那些男人骗啊,你不听啊,什么小先生大先生啊!都不是好人啊!”张冠华假戏真做,有心敲打许可儿,便把什么香的臭的都混在一处说,“他们买点东西撒点钱就不要你了啊,当你是鸡啊,我苦命的洋宝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t许可儿被母亲揭穿自己和这些男人周旋的关系的本质,好不恼怒。她心想自己在这家品牌,这家店,乃至这个商场的脸估计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反正都是陌生人,他们怎么想自己又何妨,自己都不少一块肉,少了虚无的面子,多了实打实的二十来万,这帐还能算不明白吗。想到这节,许可儿索性不再扮娇滴滴的富家公主,也被张冠华拽入凡间,一屁股坐在地上,跟着张冠华流起泪来。只是这话本的情节走得太快,她来不及脱掉自己的黑墨镜道具,减弱了几分凄楚。

    \t半小时后,Candice在店门口三鞠躬,将这对活宝母女并李开洋送出店门。她算是晓得了这些市井破落户的厉害。要是任由他们在现场闹下去,像隔壁的橙色商店那样被路过的好事者拍了视频传到网上去反而不妙了。反正那条蓝宝石手链还有几个晚宴上也表露出兴趣的意向客户,不愁找不到下家,还是先把这两尊大佛送走为妙。Candice拉了拉许可儿的手,她的手冰得像冷血的鱼翅,Candice用一百零一种销售话术表示买卖不成仁义在,许可儿以后有什么喜欢的款式尽管给她发微信,而张冠华的手热得像刚刚捂了汤婆子,她再三感谢Candice的谅解:“小姑娘,等你有了家你也知道了。我们穷人就不应该花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孩子书都要念不起勒!谢谢你啊,谢谢你啊!”

    \tCandice看着走远的一家人,谢幕的许可儿挺直了背脊,像一只虚张声势的白天鹅,张冠华的演技还是不够炉火纯青,眼眶还是红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来,只有李开洋是实打实的困惑。他本来玩得开开心心的,这个商店里有好多大小不一的镜子,李开洋从一个镜子走到另一个镜子里,伸出手指,和镜子里面的李开洋指尖对着指尖,传递神秘的信号。直到外婆坐在地上哭,还把他拉在地上坐着,妈妈也坐下来了,旁边的叔叔阿姨就这样围着他们看,还有些叔叔阿姨掏出了手机。最后,有个阿姨不知道说了什么,外婆立刻站起身来,虽然外婆流着泪,但是外婆的眼睛底是开心的。

    \t人怎么能一边流眼泪一边开心呢,李开洋搞不懂。

    \tCandice回到柜台,喝下了一大支冰水,在心里默念对这家人的祝福:全家发财,阖家富贵。

    \t等到许可儿一家在餐厅里坐定,许可儿才摘下墨镜。她警觉地在周围扫视一圈,防止有人从珠宝店一路跟着他们来看热闹或者拍视频发上网,确认安全后,她伸出手指在太阳穴周围打圈,让自己放松下来:“你也太夸张了,不是说好看情况闹一闹,你坐在地上哭,还好这个店的人没叫保安,如果他们说我们闹事,给我们送进去怎么办啊!”要钱成功之后,许可儿和张冠华的联盟迅速瓦解,她忍不住埋冤要钱功臣张冠华姿态太过难看,“洋宝还在旁边呢。你倒不怕丢人!”

    \t张冠华在深圳首战告捷,认为自己讨公道的魄力和风采不减当年。在兴头上的她给自己的宝贝外孙点了不少菜:“喏,我们洋宝吃这个山楂脆皮叉烧包,再要一个黑松露虾饺。”她拉过李开洋的手,用热毛巾把他指甲缝里藏的黑色污垢都擦干净,“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我这样去闹,你光给他们讲知识,他们能给你退钱!这种店心最黑了,碰到一个抓牢一个的。”

    \t张冠华突然想起来店员提供的信息:“你和那个小先生是怎么回事,哪里认识的,他们怎么还要和他确认过才把钱退给你啊?”

    \t听母亲提起抛弃自己的往日情人,许可儿好不尴尬:“什么小先生大先生,就一个朋友,本来说送我的,后来他不想送了,我也不想浪费这个钱给他们赚,就想套现给洋宝用。你少问!”为了掩饰心虚,许可儿低头喝水,结果牙齿撞在玻璃杯的边沿,给她疼出了眼泪。

    \t“你给我老老实实讲,你手上到底还有多少钱?老李这两个月没给,之前每个月打的钱,还有逢年过节给你买东西的那些,你都花完了?一分不剩了?怎么会学费和保险费都付不起的,你给我老老实实讲啊,不要等我一点一点挖出来,你就没面子了。”

    \t钱包里到底有多少铜钱是比旧日情人还要没面子的话题。许可儿塞下一只山楂酥皮叉烧包进嘴巴里,显得自己忙于咀嚼食物,无暇,而非不愿回答母亲侵犯隐私的拷问。

    \t张冠华把筷子在台面上戳出了进行曲的节奏:“你说说你,你说说你,整天就是这里去玩啊,那里去买啊。之前你不是说去投资什么艺术了,是不是也被人骗钱了?”张冠华虽然没有赚过大钱,却洞悉一切坑钱的招数,细数起许可儿落过的陷阱,她比网上的巫师神婆都要灵验太多。

    \t“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转账,”张冠华说一不二,安排起了自己要来的这笔意外之财,“洋宝他们学校学费已经开始交了,你现在马上就交掉。剩下的钱你转两万块给我,就当阿姨的买菜钱和她的工资。你克扣她的菜钱,她克扣到洋宝身上,红烧肉做得像炒肉片!”

    \t天下事最怕认真,许可儿被母亲盯着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账。还没等她在手机的一方屏幕上操作完近期最大的一笔“风来横财”,她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t“老爸,什么事啊?”许可儿懒洋洋的,父亲给她打电话每次都是微末小事的求救,不是问她给自己点的黄焖鸡米饭为什么没有加一份鸡肉,就是问她自己的“良民码”又过期了,该去哪里续上。

    \t“可儿,可儿!出事咧,出大事咧!”外公讲得太急,嗓门太高,气管被扯得生疼,不由地咳嗽起来,喉咙里被痰液和惊慌堵着,咳得越发猛烈。许可儿按下免提,将手机扔在桌上,生怕病毒透过父亲的咳嗽和电话信号传给自己。

    张冠华对丈夫的一惊一乍很不屑一顾:“老东西,你死不掉大中午在这里胡说八道啊!”

    \t“死老太婆,你知道什么!”外公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们家闹鬼了!昨天晚上有脏东西进来了!”

    \t李开洋适时地嚎啕大哭起来,嘴巴一张,半只酥皮包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里面暗红色半凝固的叉烧丁山楂丁并着汁水争先恐后地从酥皮包的口子里往外流,混合着一点可疑的血水。

    \t“外婆,我咬到了,痛,痛!”

    \t许可儿这下相信,人有横财,必招横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