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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无尽夏的芒果树

    李开洋是第一个发现夏天切切实实到来的孩子。筠姐和张冠华每个周末都带着李开洋去逛附近的商业广场。周敏敏给李开洋设计了一个有趣的互动游戏,她每周给李开洋一百元的预算,让他到超市里选自己想买的东西,比如李开洋第一个往购物车里就扔新出的杨枝甘露糯米糍,虽然大人嫌弃那芒果甜得发懵,熟过了头,糯米皮和里面的奶油馅也像是各自过日子的假面夫妻,但是李开洋就能被这样的甜蜜轻易收买。

    张冠华肉疼钱,但她还是敬重文化人周敏敏的教学计划,看到李开洋能够口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比买到了便宜的清远鸡还高兴。她看着半人高的小豆芽推着购物车穿梭,就和筠姐慢慢地跟在后头闲聊。日子像面条一样被抻长,张冠华和筠姐倒处出了惺惺相惜之情。筠姐短期内是去不了澳大利亚或者阿美莉卡了,做生不如做熟,她便在天鹅苑静待时机,现在不流行囤货,她就往身上囤肉;张冠华感觉到衰老爬上了自己的脸,又住进了自己的心。面对生活上并不配合的李开洋,她需要一个能干的帮手,她更需要一个在这大屋子里能讲话的人。

    张冠华没来得及问许可儿要来珠宝店的退款给李开洋交学费和保险费,许可儿就恢复了昼伏夜出的老鼠作息。张冠华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给早上六点才回家的许可儿盛一碗紫米粥。许可儿每每回来都好像死过一回,无精打采的,眼角的妆容也晕开来,她近来时常穿一条白色针织的裹身短裙配麂皮牛仔靴。张冠华最看不惯这样的衣服:“你这个是冬天还是夏天的打扮?领子要低到肚脐眼了,袖子很长,旁边还有羽毛,汤汤水水都蘸一蘸,滴84消毒液都洗不干净!”

    许可儿不作声,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油辣子,用粘着紫米的勺子就往里头挖。

    “咿——”张冠华连忙给许可儿拿筷子,“粥水进去了整罐都要坏掉了。你喝甜粥怎么配辣的?你吃酱瓜呀,我从老家步行街那家土特产商店带来的桂花酱瓜。”

    “不用了,我想吃点辣的,”许可儿的声音闷闷的,袖口的羽毛就堪堪悬在碗边,看得张冠华心里别扭。

    “还是吃桂花酱瓜,我给你去切一切,切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张冠华说着就要盖上油辣子的瓶盖。

    许可儿索性将勺子整个塞进瓶子里去挖辣油,两个人就着一瓶油辣子翻了面孔。

    “和你说了不要这样子!我给你切酱瓜啊!”

    “不吃了不吃了,烦死了。”

    这样彼此拉扯的对话轮番发生,对于吃酱瓜还是吃油辣子的争夺,对于许可儿是否应该穿羽毛装饰的指责,聚成了一条河流,把这个家的日子冲刷向前。张冠华一颗全然为女儿外孙的心也被河水冲刷着,逐渐淡了,圆了,平了。许可儿总不会亏欠自己的儿子,在男人那里跌了几个跟头总不会傻下去,末了还有老李。可能许多家庭的父母都是这样子,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和子女争得面红耳赤,却在关乎未来前途的大事大钱上做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松弛得错位,紧张得可笑。

    “你放心好了”,筠姐从超市的货架上选一块肥厚的五花肉。打工人总是要从工作中找到乐趣,才能将一天天出卖时间和自我的工时熬下去。筠姐的乐趣就是躲在厨房里认认真真地备菜做菜。许可儿这个月的菜金给得倒不小气。她终于不用从冰箱里刨些半成品速成菜将家里人喂饱。她新学了一道玫瑰腐乳肉,玫瑰甜腐乳和酒香沁入五花肉那雪白的颤颤巍巍的里层,瘦肉丝丝入扣,肥肉晶莹剔透,即使是对食物兴趣寥寥的李开洋都就着一块肉吃下了一小碗饭。她这次决定再改良一版,当然,在端上桌之前,她自己会以实验之名消灭小半。

    “我没办法放心啊”,张冠华拣几支打折的百合花来替换掉狐仙娘娘供桌前衰败的玫瑰,“她和她爸一个样,老许家的种,都是只图眼前的!”

    “她爸那个死鬼下岗之后,就没找到什么正经工作,我宁愿他去上班,上班还不怎么亏钱!”张冠华给李开洋选一板草莓酸奶,最近李开洋要考英皇一级了,每节钢琴课都哭出了孟姜女的架势,家里要常备甜食作为安慰剂。

    “我好好上班,他还要来捣乱!我给人家小区收水电费,有段时间我痛风,痛得下不了地,他说帮我去收钱,结果自己拿了钱去学人家炒股,赔得裤子都要掉了!我抓住他的时候,他都逃到长途汽车站,要回乡下老家躲风头。害我工作也没了。”

    筠姐想起外公之前说的版本,她不禁疑惑谁才是严谨真实的史学家。家族史确实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每个成员都能上去涂画一笔,在不伦不类层层覆盖的涂料下掩去家庭的真相。

    李开洋踩着绿色扭扭车在商业广场的露天平台上横冲直撞。这里本来是露天集市,聚集了摆摊的年轻人,每一辆小餐车都努力迎合当下的消费潮流。李开洋在这里见过巨大的土豆串,霸王开花香肠,然后变成了长长的奶油草莓泡芙,和有着各种古怪香气的咖啡。餐饮堂食在夏天到来之际被再次取消,这些摆摊的年轻人也留下餐车里的装饰和一堆躺椅就消失不见,不知道能不能蛰伏过这经济的寒冬。李开洋像个小幽灵,穿过空荡荡的集市,直直地冲上街边人行道。

    “夏天到了!芒果掉下来了!”李开洋突然急刹车,回头对着张冠华和筠姐嚷嚷。地上隔几步散落着一摊芒果摔烂的尸体,黄色的果泥黏在人行道的大地砖上,被太阳烤成褐色,用简单直白的方式呐喊自己生命的高潮。

    “我想捡几个芒果回家做杨枝甘露糯米糍”。

    张冠华和筠姐连忙把李开洋拉开,达成了一致:“脏脏脏!扭扭车和鞋子蹭到了多脏!”

    李开洋的表达欲也如这日头一样,变得旺盛起来:“其实我最喜欢绿色。绿色是安全的颜色。爸爸有绿色的跑车。”

    有着绿色跑车的李开洋爸爸已经几个月没有给许可儿打钱了。许可儿恹恹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盯着手机里的余额。蓝宝石手链的退款她打了一部分给师傅,从上次外公撞鬼的事件开始,她认为这是不能节省的花销。其余的钱好像手里攥着的沙子,成串成股地往外流,明明她也没有买什么大件。

    只是给高尔夫俱乐部续了费,那也是不能节省的花销,什么样的圈子遇到什么样的人,她可不能跌回平民老百姓的圈子;好像还买了两件时髦的夏装,都怪那个销售请自己去手工活动,把自己架在了那里,一条白色针织短裙和一件蓝色泡泡袖的短上衣居然就要几万块,不过穿它们的时候自己可吸引了不少目光。许可儿现在热衷收集男人的目光和青睐,她本来最不屑于这些的。子萱最近在为猫猫的学校想门路,冷落了闺蜜,许可儿就自己找圈子玩。夜里在日料店一个人点几串鸡肉料理配梅酒,都有看似成功的中年男人来找许可儿搭讪干杯,指着许可儿的高尔夫球套装问她找哪个教练,买了几节课,许可儿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对于连会籍都没有买的经济适用中年人,她觉得其贬值速度超过上一季的亮片花呢包。

    什么爱与不爱的,她先在金钱上决定。作家说情种只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许可儿却认为这样太过武断。情和钱,本来就不是相对的两面,而是揉在一起的两团粘土。她自问不是捞女,只贡献身体,而不支付感情,她恰恰是太珍视爱,才落得现在求金和求心都困难的境地里。许可儿有些彷徨,她不懂自己在感情里屡屡触礁的原因是什么。她不如李开洋学校里的季太太Gloria妈妈们会钻营婚姻和育儿,但她自信个人的风姿可以补足了;比起学历高尚却手段卑劣的孔小姐们,她自认为是道德的三八红旗手了。

    她着实是想不通,也描绘不出,更无处倾诉。语言是存在的边界,可她的痛苦烦闷又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好囫囵个儿的吞进肚子里,气得她的胃也隐隐作痛。许可儿甚至无聊到开始阅读,这离谱程度不亚于资本家亲自来到格子间体验996。她翻开一页书,就觉得文字如老男人一样面目可憎,便打开手机开始“5分钟带你读完世界名著”,在雷同的配音声里消耗掉一个下午。

    她模模糊糊听到世界名著里也有和自己类似困境的女人,她既想死,也想去巴黎。

    许可儿翻了个身,开始踩空中自行车。她倒不想死,也想去万象城。

    天鹅苑里第二个播报夏天到来的是又长高一截的季海洋。对季海洋来说,发现夏天的标志就是家里的水果盘里出现了荔枝。季太太指挥芬姨把白糖罂和妃子笑倒进她新配的大餐盘里,季海洋在一边捣乱,眼疾手快地抢过几颗。季海洋分不清荔枝的种类,他只觉得甜得像把头伸进了花蜜罐子里,一口一个纯甜多汁的实心炮弹。季太太本来不爱吃高糖水果,今天也破了戒。

    “这次的荔枝好,白糖罂是纯甜,妃子笑呢是清甜微酸,都没有泡水,荔枝还是要新鲜才好吃。”季太太品鉴完水果,细细地洗了手,抹上新拆封的番茄红醋栗护手霜。

    那是季太太最心爱的一家小众香水品牌。那家像从《哈利波特》里对角巷搬来的店铺坐落在香港中环后的一条上坡小路上,季太太每次去香港都要不辞辛苦地踩着她珍爱的玳瑁扣灰粉色方头平底鞋拾阶而上,去扫货囤货。她对物品的选用顺应天人合一的理念,冬天就用味道沉的苔藓和大黄香气的身体精油,夏天就擦上浓郁圆润酸酸甜甜的莓果香手霜。包装上还能让店员用羽毛笔蘸墨水写上华丽的定制花体字。这家店至今为止没有入驻大陆,也不在线上开设售卖渠道,颇有前清遗老自矜血统的意思。如今这样用心做产品,不花心思搞营销的牌子越来越少了。望再接再厉,不忘初心。

    本来以上这段文字可以被季太太骄傲地发布在季先生的东南亚小红书上。季先生虽然没能同意季太太继续为他们的官方账号写引流贴,却拦不住季太太自己作为野生用户在内容社区里发帖。萌芽阶段的内容社区冒头容易,季太太最近又把写作作为自己的止痛药,数据倒也灿烂好看。季先生公司的内容增长负责人柠檬上周就转发了季太太写的冬季好物分享帖。季太太趁季海洋上游泳课的空档写了几千字的换季推荐,细数自己的冬日穿搭经,她自信富贵和魔鬼一样都隐藏于细节里,推荐起了冬季必备的十顶帽子。

    “虽然这宝蓝色羊毛圆礼帽一顶就是顶奢的价格,但是保养得当就可以戴一辈子。花一万块就可以获得功能和情绪的双重价值,太划算了。”

    季太太和柠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期待流量之神的再度青睐。流量之神确实登门拜访,只是把唾沫星子和骂声也一起带了进来。被顶上最赞评论的留言倒是温和,却像在抽季太太的耳光:“如果一两年前,我可能会咬牙买一顶一万多的帽子,几万块的包,现在只想吃饱饭,每天都确定可以下楼,可以出门,睡好觉,第二天不会被拉去舱里,有工资拿,有钱存。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已经排不进日常考虑了。”

    网友们顺着账号扒出了季太太更多把人民币当橘子皮的言论。她写自己的香港购物日记,写圣诞季自己住在有黑白圣诞树装饰的半岛酒店,却爱在上环和中环淘东西,在那家小众香水铺找到了几年前的卢浮宫合作系列无酒精香水,买了七八瓶琥珀茉莉香水和玫瑰藏红花身体油,“香港没有闪送,司机师傅也不在身边,我和女伴还要去坚尼地城看日落,又不想拎着三袋重重的购物袋行街。我突发奇想去到landmark,随手入了一款史隆伯杰先生的烈焰钻石黄金胸针并一对耳环,让专卖店把首饰和香水店的购物袋一齐送回酒店。女伴笑我花了三十万的闪送费,是当代买椟还珠了。我说就当我给自己买下了一个夕阳吧。”季太太一时间登上了豆瓣矫情文学品鉴小组和小象乐园的热榜,连带着季先生的发家史也被网友们扒出来讨论,两口子你方唱罢我登场,体会了一把互联网小红人的待遇。

    季太太满腹委屈,她只是分享生活,却引来了季先生的雷霆震怒和如食人鱼一般的网友们。云淡风轻的贵妇人设并不能可持续发展,人们追捧财富,却不当然地会爱戴拥有它们的人。季太太只好把一腔的委屈和自己的闺蜜团发泄,就着甜蜜的白糖罂和妃子笑,讲自己在平民堆里吃到的苦。

    “和他们么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呀,”Sylvia用叉子叉一颗雪白莹润的荔枝果肉,“我最近也气呀,我那个连排终于可以搬进去了,我想么好的艺术和设计要和大家分享,我就投稿一些家具的艺术杂志啊公众号啊什么的,结果他们居然问我要钱哦,说是一个专题一百万起,或者每一页十八万,我当然不会画这个冤枉钱。结果你看!”

    Sylvia甩出一个链接,问她收费做家具主题的杂志这一期的封面给了模特李静。“你看看,你看看”,Sylvia恨不得把这篇推送打印出来,变成大字报,贴到季太太的眼珠子前,让她来给自己评评理,“艺术品没选对,墙上的和地上的放在一起乌七八糟的。”

    “她还穿了个花衣服”,季太太为自己的朋友应援,“乱上加乱。我看这些模特啊不是真的喜欢和欣赏艺术品,完全是为了搭配而搭配。”季太太也带上了私怨,“这些娱乐圈的人,哪里懂家具装饰和艺术搭配啊!”

    姜岁冷眼看着季太太和Sylvia的双簧戏。她笑她们幼稚,既要掌握资源和钱,还要获得普通人的关注和喜爱,收割普通人的注意力,在不如意的时候和要不到糖的孩子一样跳出来大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真讨厌!”

    赚到普通人的钱就够了,姜岁想,不过么,现在普通人的注意力也是现金流,确实不容小觑。

    “餐厅放的椅子不合适,化妆间突然来了一个孟菲斯区域,确实是挺混乱的。”姜岁也看不上李静的家,虽然这个杂志先来找了她,想采访青年收藏家姜小姐的新居,不收费,姜岁觉得只有暴露狂才让别人来拍自己的家,果断拒绝了。看到Sylvia差点做了花一百万买名声的冲头,她觉得今年的荔枝格外甜。

    季太太从Sylvia的经历中获得了不少安慰,在牵着季海洋去商业广场上科学课的时候心情也平复了不少。她关掉了自己在东南亚小红书上的账号,要像自己写的一样,享受当下的每瞬。她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安娜之后,季先生似乎也安定了不少;海源的成绩稳定,新换的家庭老师作文辅导得好,这次大湾区读后感比赛可以拿奖;海洋的兴趣班虽然都纯粹为了兴趣,老师们都说他能坐得住了,不再上课的时候沉迷于把橡皮切成碎碎的小块。

    往小了看,她今天又穿着自己最喜欢那双玳瑁扣灰粉色方头平底鞋,配了傅晴送她的鎏金粉香云纱长裙,也是能把握住的微小的确切的幸福。

    “妈妈!这是芒果树!”季海洋指着地上斑斑驳驳的芒果泥激动地宣布自己的大发现。

    “知道啦,芒果树掉芒果,你别被砸到了哦。”季太太最近学会要适当地粗放育儿,只提醒孩子做事的后果,不干预过程。

    爱冒险的季海洋没有被大树的芒果砸中,季太太的世界却被生活的芒果砸穿了。

    第二天,李经理告知季太太他们家五座那套房子的住户自杀了,请她去一次。这一消息同步登上了热搜。季太太的心好像也从那一天开始被困在了回南天里,在不会结束的雨里等无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