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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旧宅新居

    如果不是曼曼还时常发来自己在酒店是怎么用三套衣服度过五十来天的,许可儿几乎都要忘记生活还没有完全恢复自如。国际学校幼儿园已经复了课,李开洋连着他的御用保姆张冠华和辅助保姆筠姐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常。许可儿最近的应酬减少了,她说自己要休养生息,所以花大量的时间宅在家里找乐子。张冠华和筠姐不约而同地腹诽许可儿是被钱包拖住了雀跃的心,只好夏天坐冷板凳。

    许可儿是被金钱圈住了步伐,而曼曼则是被规则的镣铐拴在了上海酒店的小房间里。她在上海找不到临时的落脚点,又无法退一步海阔天空回到老家。老家的街道居委视曼曼为洪水猛兽,好像她是童话故事里的狼外婆,能将街坊都吃个一干二净,拒绝她返乡,拒绝她移动,恨不能把她的户籍一把取消了。曼曼只好在酒店房间这螺蛳壳里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把生命的触角伸出这封闭的盒子。

    “我看了你的美妆视频,你的数据特别好诶!”许可儿正在用手机和曼曼视频,另一边的ipad上定格在曼曼小红书上的“三分钟完成下楼检测快手妆!”。她刚刚按照曼曼视频里的步骤上了浅浅的眼部打底,果然再在眼窝上点杏粉色就容易了许多。曼曼说下楼检测的妆容要“美丽得毫不费力”,但许可儿却将美丽视为自己最重要的武器。她还是勾勒一个上扬的全包眼线,在眼尾处点上大亮片的液体眼影。

    “是吧,我剪了好久呢!”曼曼照例向许可儿展示今天自己被投喂了什么食物。曼曼的运道不算太差,她所在的酒店坐落于上海最最心脏的位置,得益于重要的老人物们都聚集此处,这个街道的物资也是老当益壮。当其他街道的居民反反复复收到过期的午餐肉罐头,不知道该怎么烹饪的胡萝卜和有好几个黑窟窿的土豆的时候,曼曼给许可儿分享自己用团来的海底捞小煮锅给自己做加了生菜、卤蛋和淀粉肠的超豪华版螺狮粉。

    “你有了热度之后是不是很多人约你化妆呀?”许可儿从自己剩余不多的首饰盒里反复挑选戒指来搭配,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对”,曼曼今天在镜头那边展示的食物是一条大白兔奶糖的雪糕,一只雪糕就足以让快两个月没有权力挑拣食物的曼曼眉开眼笑了,“我现在没法线下过去,好多人也过不来,我就线上开视频课,一对一教美妆!不过这样还是赚辛苦钱,一小时一小时收费,讲得我喉咙都要冒烟了呀。我准备之后搞个群,花599可以进群,然后我在群里发进阶版的视频合集哈哈哈。老娘要躺着赚钱!”

    许可儿听着曼曼的计算,一个恍惚觉得面孔还是婴儿肥的曼曼包进了张冠华的芯子,算着每一枚铜钱的进进出出,恨不能赤膊上阵去抢一点金子回来。她相信自己有偏财运,一手一脚挣钱的路子不适合自己。许可儿叹了口气,看着屏幕对面提到几百几千几万手舞足蹈的发小,突然觉得曼曼和自己变生了。

    “可儿,你要不也认真经营社交账号吧!现在可容易接广告了!你可以推广衣服啊首饰啊包什么的!”曼曼欢喜地给许可儿出主意,没注意到许可儿的脸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

    “我不要钱,我有钱”,许可儿说话的神气,仿佛国有四大银行的钱都在她的账户里。只恨是视频通话,她那高傲的身姿不复能供曼曼现场瞻仰。

    “我有都市花园的房子,还有博府和天鹅苑的房子。老李那边还一直给我和开洋送钱、买东西,我爸爸生病也都是他付钱。我有钱,我不用赚钱。”许可儿不知是在自证矜贵还是在自欺欺人,但她说出这些话好像给自己打了一针安慰剂。她总会有钱的,她不需要“沦落”到去社交媒体上卖课卖时间卖东西。粉丝对她来说只是抬升自己门面和曝光量的工具。下一个愿意为她大额付出的人就在街角不远处,或是遥远的网线的另一端。

    曼曼为什么平白无故让自己去做网红呢?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变着法地关心自己,给自己找出路?她是不是听她妈妈说了什么?

    那一定是张冠华又出去胡说八道了。

    张冠华在许可儿想到她的时刻,也想到了许可儿。可惜如此这般的心有灵犀并不都是浪漫幸福时刻的开始。她没有敲门就闯进了许可儿的房间。看着大敌当前却仍然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的女儿,张冠华气不打一出来。

    “你怎么回事!我今天去接他们的时候听到季海洋妈妈他们在讲,马上学费的优惠都要结束了!再不交钱就不能打折了,下个月再不交钱秋天就不能继续读了!”

    “哪里有那么严重咯!”许可儿瘫倒在自己的大床上,随手搂过一个床上的鲨鱼抱枕。小时候,张冠华不给许可儿买毛绒玩具,许可儿长大之后就报复性地获得童年。在商场经过毛绒玩具店总要带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垂耳兔子和来自宜家有圆圆肚子的鲨鱼窝在一处。久而久之她的床也容不下那么多娃娃了,她睡觉的时候就把多余的娃娃一个一个踹到地上。

    许可儿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登陆那个操作界面不友好的家校app了。她实在不理解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家校沟通,上学就是去玩的,下课了就回家。停课期间,她曾鼓起勇气登陆过一次,那满怀勇气又料到没有好结果的样子像足了她学生时代拿到自己惨淡的成绩单,只不过那时的许小姐心里的不安焦灼还少一些。人可能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是个差学生,但社会的规训下,哪怕许可儿这样要自由的女性都没法太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是个“坏”妈妈。

    家校app里是许多个触目惊心的红点。高老师每周分享的中文学习简报和金老师上传的英文newsletter她从来没点开过,老师们给她发了许多条私信,她速速地用手指划过,只有几个反复出现的词不知好歹地往她眼前蹦:“家校缺乏沟通”,“没有按时完成”,“在课上不互动”,“午睡又尿裤子”。她直奔主题,查看了学校的缴费通知。张冠华从季太太那边听来的消息所言非虚:学费的折扣这个周末就结束,儿童节前不打款的孩子不再保留下学期的学籍。

    李开洋没有本地户口,更没有本区学籍。外籍孩子能不能去读公立学校呢。许可儿准备把这个研究提上日程,稍后就要把这个任务布置给周敏敏。

    “你不要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外孙没有学校读肯定是不行的。”张冠华只好把气撒在许可儿扔在床上的那堆脏衣服上,将它们揉成一个不规则的球,狠狠地塞进洗衣篓,“今天晚上我就给他爸爸打电话,几个月没给钱了?有三个月了吧!欠我们几十万还想让孩子管他叫爸呢!”

    许可儿决定今晚一定要出门,给自己找点节目。

    季太太和母亲最近也频繁地一起找节目。母女俩一起走路到天鹅苑后面的菜市场买烧腊。这是季太太母亲在小区老人堆里混人缘混到的信息。天鹅苑的老人家们在春节前夕停驻在这里,然后被或软或硬的牵绊规则系在了此处,便深耕于此,把多半是漂泊新贵深圳人聚集之处烙上了烟火气。比如附近哪里的机构又跑路了,老人家千万不能给孩子买那一百来节的课包;又比如超市里的牛肉又贵又不新鲜,不如走两站公交车去旁边居民区的菜市场,那里有屠宰场里新鲜直送的五花趾和三花趾。季太太母亲挖掘的这家烧腊店就来自于老人们的口口相传,那里的脆皮五花带有胶质感的肥肉和恰到好处的咸鲜,蜜汁鸡翅更是一绝,每一只光滑漂亮的鸡全翅都老老实实地浸在棕黑油亮的蜜糖汁里,拈一个翅膀啃完之后,手上都是蜜糖甜。她用这些密集琐碎的家常信息填满从天鹅苑去菜市场的路,防止和女儿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那件事过后,季太太还是熨烫过的重磅绸缎,一贯波澜不惊,一举一动都围绕家庭而转,顺便将自己收拾得利落精致。她母亲却担心绸缎里头是不是早就烂了。

    季先生季太太迅速地将五座的房子挂牌出售。他们好像一对舞步默契的搭档,连应对物业和房产中介的说辞都是不用串谋的一致。

    “真的没想到,太遗憾了,本来是我老公租借给他一个影视圈朋友作公司宿舍,他们安排了艺人来住,谁知道现在搞成这样。”季太太眼眶发红,温和得让李经理心里发慌,膝盖发软。豪宅成凶宅是他们共同的噩梦,这时候季太太也顾不得和服务人员分高低,恨不能拉着李经理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能不能帮自己粉饰这房子里的不太平事。李经理也乖觉,他拿出上学时代没有的考据精神,发现安娜魂断医院,而非天鹅苑,准确来说,此处并非凶宅。他惊喜地将这一发现报告季先生季太太还有集团领导,快活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季先生和季太太齐齐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季太太的母亲还托蒋跟娣找了相熟的师傅,来这房子里念经,将符水当消毒药水,洒得屋里屋外到处都是。

    最后的买家真真是意料之外。高老师挽着比她矮一个头的老公孟加买下了这座险些把人送走的屋子。季太太印象里的高老师永远是嘴角向上,眉眼弯弯的,她有时候大笑着和孩子们在操场旁边的秋千旁做游戏,和迟一点来接季海洋的季太太大声打招呼,她有时候笑脸上带着嗔怪,告诉季太太季海洋在英语课上做青蛙跳,呱呱呱地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今天的高老师嘴角和眉眼都向下,是个关闭了营业状态的机器人。

    “这个房子姆妈觉得交关好”,高老师的老公长得寡淡,季太太记不清他的模样,听他的口音倒是耳熟,像是Sylvia那边的人,有吴语的绵软起伏,最后一个音直直下坠。

    “出个事体不要紧,姆妈讲了,不怕鬼,就怕穷,这个价钱格算,”男人每一句都要带上自己的姆妈,脸庞上的稚气更加几分。高老师像是要避开下一句他姆妈的隔空指导,在季太太的带领下去参观带衣帽间的主卧。

    “虽然我们当时没准备自住,但是装修得也很用心。”季太太指着衣帽间的衣柜,“高老师你看,我连衣柜里的升降衣杆用的都是最好的basistem,这样第二排的衣服可以很轻松拉下来。现在没有挂衣服,等挂满了衣服,你往下来,更加顺滑。”

    “嗯,房子弄得挺好的,我看改一下软装我们就可以来住了,”高老师摸一摸主卧床头的软包。季太太生怕高老师看不懂好货,连忙解释,“这是全小羊皮软包的,还是最难订的奶白色,都是我找设计师帮我从意大利订回来的,都会送给你们的。和淘宝上那些什么木语做的盗版很不一样的呢。”高老师缩回了手。

    季太太对于自己的房子卖给了儿子幼儿园班主任这件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类似微妙的心情还发生在她看到高老师戴了和自己同品牌不同款的首饰的时候。一天接季海洋放学,高老师的脖子上有一朵小小的四叶草紫玉髓项链,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明亮。季太太的手上则挂着一串大小不一的四叶草组成的艺术手表,白贝母的表盘配上镭射金和粉贝母的四叶草组成的表带,叫人眼花缭乱。季太太回家之后就把这只手表束之高阁了。

    “高老师结婚了呀,你先生是做什么的呀?”季太太开始打听自己的未来邻居。想不到做老师的小姑娘能买这个小区的房子,虽然是捡漏价。

    高老师正在测量主卧床正对的那边墙能不能再放下一个她从网上淘来的矮书架,就是季太太刚刚吐槽的那家做盗版的什么木语。高老师替陪伴自己度过一个个给孩子妈妈们绞尽脑汁写孩子们在幼儿园趣事和进步表现的书架感到不值。

    “刚刚领证,是我大学同学。他留在深圳继续读博,房子是他爸妈给买的。”高老师并没有私下应付这些家长的兴趣。她曾经吃过这些妈妈们的亏。上学期开学的时候,Sylvia曾经邀请高老师一起参与他们家组织的秋日野餐。高老师是职场新人,默认家长们都是和善讲理素质高的,便欣然前往,就当和家长们搞好关系。到了郊野公园高老师才大呼上当。虽然是周末的活动,孩子的爸爸们好像有集体默契,都不知躲去了何处。清一色的妈妈、保姆阿姨配娃,只有Sylvia的丈夫乐呵呵地带着几个小女孩在坡上踢足球。妈妈们拎着款式雷同的包,聚集在树荫最浓的地方,将漂亮的野餐盒一一摆开,保姆阿姨们在一边打下手。高老师往孩子堆里一扎就是一天,就是免费加班了。因为踢球让头发糊了一脸的Gloria要求高老师给她扎饱满漂亮的鱼骨辫,季海洋扯着高老师向她展示自己新获得的第一千零一个乐高警察小车,没等高老师低头喝口水,孩子们又迎着家长的呼唤冲去树荫下午餐。等待高老师走到食物聚集处,装开心果奶油泡芙的盘子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开膛破肚的泡芙,绿色的奶油从它的肚子里甩出来,大概是哪个孩子的杰作;包着西阵织的日式餐盒里是不那么受孩子们欢迎的寿司,季海洋正把乐高小车降落到寿司上,车轮压过海苔和米饭。

    “高老师随便吃哦”,妈妈们热情地招呼道。高老师最后选了一个颇为完整的三明治作为自己的免费加班餐。妈妈们虽然招呼她来野餐垫上坐,但也没有人起身给她让出一块垫子。她盘腿直接坐在草地上。

    季太太突然搭话:“高老师,你这个运动裤不怕粘草的,一扔洗衣机就好了。”那天的季太太还是不着运动装,她穿一件镂空搀亮丝的针织大外套,像一朵绑着塑料小灯的云。高老师拍拍一屁股的草起身的时候,才看到保姆阿姨们都蹲坐在草坡的下头吃饭。由最高点的太太孩子们到最低处的保姆阿姨们,加上垫子树荫外的自己,倒是一个有模有样的社会金字塔。

    还是穿着不怕粘草的运动裤的高老师和季太太顺利成为了邻居。中介也推荐了其他房子的选择,她少见地和素不对盘的公婆意见达成了一致,捡了这个天鹅苑的大漏。

    高老师的丈夫孟加并不来自以做生意和计算出名的地方,他老家的土产以大阿福和磨豆腐出名。豆腐的寡淡无味和泥土气算是他们的乡风。孟加的爸妈却出“淤泥”而不染,早早学起隔壁县,做打火机等小产品起家,最擅煽风点火和计算铜钱。他们看上这套天鹅苑的半凶宅是出于生意人的精明眼光,怕穷不怕鬼。自己儿子在大城市的大学府读了博士,又有同样高学历的妻子,只差配上一座大房子,便是乡里县里皆夸出人头地的大孝子了。

    高老师不懂房子的升值贬值,她只觉得自己能出长长的一口浊气,可以和季太太们可以在同一个空间里吃一口三明治了。

    季太太的母亲本来是高兴的。卖掉了屋子就断了这些污糟事,女婿也是一副改邪归正的样子。直到她在一个晚上偶然推开书房门,才看到季太太穿一身白色的睡袍,也不开灯,在书房里点燃了七八支香薰蜡烛,花香草香木头味混合成一股奇臭,熏得她眼睛痛。

    “胡闹啊你”,季太太的母亲拦住了要点燃新一支香薰蜡烛的季太太,“你当心别把书房烧起来。”

    “没事,妈”,季太太很是平静,“我刚才点了一支桂花味道的蜡烛,我最讨厌桂花了,就想点其他的味道冲一冲。”季太太突然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妈你说现在是不是还是有桂花味。”

    季太太的母亲在空气中扇了扇,“什么桂花,房间里都是烧炭的味道,都要缺氧了,你快去睡觉啊。”

    季太太将蜡烛一盏一盏熄灭,屋里陡然黑下去。白袍的季太太飘到母亲面前,口气轻轻地问:“妈,你说鬼有没有味道。”

    “快去睡觉”,季太太的母亲半拉半拽,将女儿送回了主卧,在心里念了好几句阿弥陀福,又觉得不够,再在心口画一个十字。

    从那次的书房惊魂之后,季太太的母亲每日都留意女儿的一举一动,她看到季太太坐在露台上喝茶发呆的时候会一个人流眼泪;上次女儿的几个朋友来家里喝茶聊装修,那个聒噪的上海女人骄傲地展示一架二十万的白色穿衣镜,说是泡沫塑料做成的当代艺术品,她观察到女儿握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地颤抖。

    然后她再留意她引以为傲的女婿。季先生的生活好像从来没有下过这场叫安娜的雨。他招呼芬姨买柚子叶,又往家里请了一尊木雕佛像,便投入到日常忙碌的工作生活娱乐中。

    她不知道自己女儿和女婿到底哪个更不正常,只好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填在女儿家里,特别是对着外孙外孙女撑出圆满和气的笑脸。

    季太太和母亲各怀心事走到了烧腊店门口。蜜汁鸡翅膀刚刚出炉,带着夕夕和媛媛等了半个小时的蒋跟娣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姊妹,热情招呼:“诶,诶!季海洋妈妈!季海洋外婆!快来我这里,我们一起排,你们现在再排要等不到这一锅了。”

    “谢谢你呀”,季太太的母亲三步并两步就在蒋跟娣身边站定,“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呀!”

    “喔唷,你讲了我火烧心,我们家那个儿媳妇大闹天宫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