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茕孑相吊的实验体
【1.4.1】
半梦半醒中，单小伊被抱了起来。
这是她今天被第二个人这样横抱着。
或许是因为闻到了他身上莫名熟悉的气息，在潜意识里，单小伊并不抗拒。
与护士不同，青年男子的动作显得吃力，他瘦削的手臂微微晃着，同时细心地侧身，挡住了斜射而下的日光。
初夏的风，呼啦啦的吹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没办法……”
口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他蹲下来，一边用膝盖支撑着单小伊的身体，一边熟练地用尼龙绳把她紧紧地捆在自己的身前。
“我要回家……”
女孩的呓语随着风在芜草蔓生的花园里四散纷飞，青年男子苦恼地看着她，随后轻轻蹬地，背后的背包与手臂、小腿处的装置喷射出气流，他就这样向天空飞去，海岛在脚下变成小小的缩影，再次落地时，霓虹灯已在述说着都市的繁华。
这里是瀚海城最高的写字楼，朝海大厦。
安顿好一切后，他起身再次向西方的地平线飞去，那渐渐缩小的轮廓晕染在夕阳中，仿佛黑纸剪影边缘亮起点点火光。
【1.4.2】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单小伊带着奇怪的心情这样想着。
在梦里，她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俯瞰着整个瀚海城。
麻醉针的药效仍未散尽，手脚还是有些麻木，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被抓回圣心医院E区，然而床前那人臂章上醒目的警徽让她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太好了。
除了那名身为警察的中年男人，床头还有一位烫成金黄色卷发的阿姨，房间的构造十分朴素，墙壁因有些年头而泛黄，天花板上还悬着老式的电灯，在恍神间，单小伊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
“……在天台上找着的，唉，这种事情，换了谁能接受得了……”
“放心吧，身体上很健康，额头上的疤应该是车祸留下的，腿上有一处淤伤，应该只是最近摔的。其他伤已经全好了，也没有留下残疾。但心理方面……你们是专业的，还需要你们疏导疏导。”
“医院那边也真是的，这么大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遮遮掩掩的，怕担责！”
“出院手续，你们这边能帮忙办吧？”这是卷发阿姨的声音。
“嗯，这孩子能一个人跑出去，出院肯定没问题。”
“谢谢你们把她劝下来。”
“嗨，哪里是劝下来的，那会儿接到报警，说朝海大厦上有个姑娘要跳楼，半个身子都坐到天台边上了，我们到了死活没盯见人影，上去一看，人已经晕那儿了。”
忽然，卷发阿姨注意到已经睡醒的单小伊，她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家……”
阿姨的语气小心翼翼，像对待易碎的露珠：“好孩子，好孩子，放心，已经没事了，我们在七彩之家，这里也是你的家。”
单小伊知道七彩之家，它的名字贯彻了“缺什么补什么”的思路，听上去很温馨，其实是月亮河区有名的孤儿院。
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单小伊重复了一遍：“我要回家。”
然后她瞧着旁边的警察，改口说：“我要报案。”
警察摸了摸她的头，这个男人绞尽脑汁，以平生最温柔的方式组织起语言：“小伊，我们要坚强，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帮助你，好吗？”
这时单小伊的脑袋已经摆脱刚睡醒的迷糊了，她快速说：“圣心医院里是坏人，我和哥哥被当作实验体，哥哥还被关在里面，我们要救他出来！人体实验是犯法的，警察叔叔，快去抓坏人！”
中年警察与卷发阿姨面面相觑。
“……可能损伤到大脑……”
“……对现实的逃避……自我保护机制……”
单小伊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她只好继续补充关键信息：“他们称那个地方为圣心医院E区，位置在地下，我见到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医生和一个十六七岁的护士，至少还有十个人被关在那里，我一个人逃出来，出口的位置有一个花园……”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
“警察叔叔，你……有在认真听吗？”
然而，警察却叹了口气，报以怜悯的眼神。
“我知道的，这一时间可能有些难以接受……”
卷发阿姨意欲阻拦警察点破女孩所不愿面对，却迟早要面对的现实。
“小伊，这么说我也很难过，但你的哥哥，已经在车祸里去世了。”
单小伊呆坐在床上，如遭五雷轰顶。
在她逃离圣心医院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精神力场不受控制地四散纷飞，她看着中年警察的眼睛，却没有读出一丝代表谎言的犹疑。
“什么……时候？”
“4月20日，车祸是晚上发生的，医院抢救到半夜，只有你活了下来。”
4月20日！
单小伊的心情像在坐过山车，今天是5月30日，到昨天为止哥哥都活着，警方的消息比她要滞后，他们被圣心医院骗了！
但依然不对。
她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什么车祸，我们是被圣心医院抓走的。我爸妈呢，我要爸爸妈妈。”
卷发阿姨推开了窗户，夹杂着栀子花的清香和小孩的喧闹，初夏早晨的新鲜空气涌进来，木制的门也在吱呀声中被吹开，与此同时被模糊的，是中年警察的话音。
“爸爸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
“小伊，爸爸和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
那场车祸，夺走了太多东西。
“被抢救过来的只有你，小伊，你是死神还给人间的礼物。”
“你们搞错了。”
单小伊肯定地说，比起外人给她灌输的信息，她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记忆会出错。
她拼命的在脑海里搜寻，4月20日，今天5月30日是星期六，那么，4月20日是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一，那天我做了什么？
有点头疼啊……
房间的气氛，如同笼罩了乌云，絮絮叨叨的话语如流风般从耳边飘过去了，他们告诉小伊要坚强。有六七岁的小孩打闹进来，卷发阿姨向他们说：“洗脸了吗？刷牙了吗？快去吃早饭吧。”
他们称她为“妈妈”，也有大一点的孩子，喊她“柳妈妈”。
然后她温柔地看向靠在床头的小伊：“乖，我们也起床，一起吃早饭吧。”
“好好好，吃饭吃饭，先吃饱再说！”
中年警察一副饿坏了的样子，很显然，他在刚刚过去的夜里没怎么睡觉。
单小伊身上还穿着圣心医院的病号服，僵硬地迈着双腿，她跟着两位大人来到长桌，一群孩子早已簇拥在那里，小的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大的比她高出一个头，因为今天星期六，所有到了上学年龄的都放了假，所以人格外的多，异样的目光很快就集中在了单小伊和警察身上，有人喊了声“新来的”，有人往她那儿扔奇怪的东西，大家都很兴奋。
普普通通的青菜粥，鸡蛋，花卷，还有馒头。单小伊没有往碗里装别的，只是简简单单用勺子往嘴里送着粥。
中年警察快速填饱肚子，把碗一放准备回去补觉。
单小伊追上了他，坐在警车上，窗外的景色如往昔般倏忽划过，那些熟悉的路口与单小伊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上一次经过这些大街小巷还是柳絮纷飞的四月，忽然之间，夏天就恣意展示着她娇俏的朝颜，一个月的记忆像被魔鬼挖走了一般，单小伊向警察讲述着从5月22日醒来至今，发生在圣心医院E区的所有事情，她已经刻意略过了自己和哥哥在心灵感应上的能力，可即便如此，这位可怜的女孩幻想出来的经历也实在太过离奇，就算细节再如何丰富，现实世界中的圣心医院仍在每天服务着数以万计的患者，而单小林的死亡，也早已是无可挽回的悲剧。
受到重大心理创伤的人，可能由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失忆，甚至在不愿接受现实的幻想中，弥合出一段全新的记忆，而就算在过往病例中，这名女孩也只能被归进最罕见的一类，她的精神并不恍惚，甚至可以说逻辑清晰，若不是与之完全矛盾的现实，警察几乎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同那双眼睛对视得太久了些吧，对于单小伊的央求，警察无法拒绝。
『4.20车祸』
警察局的资料室中，单小伊向信息窗口的搜索框输入了关键词，内网数据库的访问权限向她打开，警察也抱来了一大堆纸质资料，在桌面上堆积如雪片。
我真是疯了，中年警察这样想着，现场勘察的照片里不乏毫不掩饰的血迹，给那孩子看这些，她会受不了的，醒悟过来的他察觉到难以言说的异样，他怎么就同意了她的要求呢？
没有人相信我，单小伊默默想着，但就算靠自己，她也要把哥哥救出来。
瀚海城本土当天发生了30余起交通事故，单是在月亮河区的就有4起，意外发生的频率没有脱离统计学的平均数据，然而因为后果格外惨烈的缘故，“4.20”车祸在各大社交网络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单小伊一眼就认出了爸爸的黑色轿车和牌照，在视频里的雨天，失控的轿车偏离了轨迹斜斜飞驰向十字路口，被巨大的货车以绝对的动量撞成扭曲的金属骨架和玻璃碎片，驾驶座和副驾驶被压成铁饼，而后座也难以保全。
她想起来了，那天因为月考放学很早，老爸也提前下班开车来接他们，一家人一起去月亮河公园划船，一直玩到天黑，她和哥哥合吃了一份平时舍不得买的、很贵的冰激凌，晚上去万代广场看了场电影，然后在小吃街逛了好久，回家之后两个人都很累，直接没有洗澡，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总之，比平时更有趣的一天，没有发生任何惨剧。
单小伊把目光转移到桌面的纸质资料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事发现场的勘定照片，醒目的血迹让她的心立马“咯噔”一下，单正良夫妇当场遇难，长子单小林当天夜里抢救失败，幼女单小伊目前处于植物人状态，她看了一眼资料的日期，4月21日，呵，单小伊淡淡笑了笑，要不是自己才与哥哥分离不到24小时，她简直要信了这一切。
“假的，都是假的。”
她喃喃说道，这都是圣心医院的障眼法，隐藏在那瀚海城营收最高的综合医院背后的，绝对不止一家非法实验机构这么简单。逃跑的机会由哥哥创造，她也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圣心医院E区的精确位置在哪里？没有窗户的病房、甬道，那些天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外界的阳光。
单小伊眯起了眼睛，没有注意到身旁警察怜悯又异样的眼神，她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问题，从麻醉针的药效发作，到她在孤儿院醒来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本来都以为一定会被抓回去的。
“有人……救了我？”
她清楚记得倒地之前那一刻眼前的景象，那是一片久未打理的花园，定位了花园就相当于定位了地底之下的圣心医院E区，单小伊在卫星地图搜索“花园”，弹出九万多条结果，她挠了挠脑袋，增加了限定的词条，改为搜索“圣心医院花园”，范围收缩到二十多条，她粗略浏览了一遍，都是圣心医院附近的高档小区，接下来要做的是逐一放大卫星地图的图像，凭着脑海里的记忆肉眼比对。
说起来简单，但她那时根本就没记住什么有特征性的地标或者景观，桌边快要睡着的警察感觉到她挫败的情绪，试探着说：“要不咱……先回去？”
说到底，他还是完全不信单小伊荒谬的话，只是如果不放任她做这些的话，那孩子会崩溃的。这样想着，警察听到单小伊呆呆“嗯”了一声，于是送着她离开警局。
“我送你回七……”
话音未落，单小伊已经跑开了，只远远抛下一句话：“警察叔叔，您去休息吧！我自己坐喷气单轨车回家，我是本地人，路我都熟！”
这时，局里的年轻人跑步跟过来，不安地说：“王副，那孩子……”
中年警察挥了挥手，吩咐：“远远跟着，别刺激她，别让她发现，有什么状况打电话。”
单小伊伸手摇下穹顶，喷气单轨车变成敞篷跑车，不长的头发被吹得向后扬起。
天阴下来，从昨晚开始风就很大，要下雨了。
她狂奔上楼，指纹印在门锁上，拇指尖留下一层薄薄的灰尘。
“老妈！老爸！我回来了！”
单小伊随意把鞋子甩在玄关，大口呼吸着久违的家里安心的气味，仿佛像去年暑假一样，经历了一场长长的旅游。
“我回来了！”
阳台的玻璃门大大敞着，大门被涌出的气流吹得“砰”的一声关上，破碎了客厅渗人的寂静。
“老妈，你在哪？我回来了。”
单小伊把每个房间看了个遍，包括她和哥哥以前捉迷藏躲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地方。
最后她在厨房里发现一碗发霉得不能再发霉的海带汤。
家里没有人。
一声雷鸣从天外响起，接着是沙沙的雨声。
阳台的瓷砖越来越湿，没有人去关窗。
走廊里，穿着便装的年轻警察不安地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拨打电话。
赤着脚，任凭头发乱着，女孩仰面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思考着此前和此后的事情。
小腿和脚踝上很快就沾上了冷飕飕的雨。
明明是夏天啊。
打了个寒颤，她这样想着。
【1.4.3】
“七彩之家”。
夏雨来得迅疾，走得也匆匆，没能完全冲刷走空气中弥漫的暑意，只是把那高高悬起的四个大字冲刷得更鲜艳了些。
当天，单小伊还是被警察送回了孤儿院。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阿姨给的衣服，上半身是一件大红色短袖，下半身是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
“警察叔叔，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怜悯，理解，同情，但唯独不是信任，又是这样的眼神，单小伊很难受。
她抖了抖脑袋，理清思绪。
“警察叔叔，你之前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啊，有人报警说你要跳楼，在朝海大厦顶上，结果我们过去一看，你已经在天台上昏过去了。”
单小伊想，她从甬道自下而上逃出来，难道圣心医院E区就藏在朝海大厦的最顶层吗？不，不对，昏迷之前，外面的景象明明是一个废弃的花园。
“那么，我是怎么出现在天台上的？”
单小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警察，精神力场与视线交织，这个问题，直击他的心灵。
“救救我哥哥，好吗？”
验尸虽然不归他负责，但在相关事务的处理中，单小林和父母的遗体他都是亲眼见过的，对看得见摸得着的既定事实，并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余地。
然而在另一方面，前几天还在重症监控中的病人，忽然就神不知鬼不觉跑了出来，圣心医院方的确需要对他们的严重失职，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放心，关于这一点，我会追究下去，如果查到什么，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找这位柳妈妈，也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警察拍了拍她的肩，把纸条递给她，他衷心希望这个无法接受现实的女孩，能够就此好好生活下去。
得到了警察叔叔的承诺，单小伊已无法再要求什么。
爸爸妈妈不在了？
车祸是假的，这件事情也不一定是真的，可是大家都这么说，让她感觉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单小伊没有心情与七彩之家的其他孤儿们相处，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向着那面窗外发呆。
柳妈妈和七彩之家聘请的心理咨询师想尽一切办法开导她，可单小伊就像个不哭的娃娃，不会哭，也不会说话。
警察给的号码一直无法拨通，她只好一天又一天地被动等待着回音，等着救出哥哥的线索。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过下去。
“4.20”车祸幸存者奇迹般康复的消息在新闻中被披露，也吸引了网民的关注，不少好心人自发组织了慰问的队伍，却被柳妈妈以女孩精神状态不佳的理由挡了回去，事实上，她也的确不想见人，除非他们比警察更值得信任，愿意相信她的话，能够帮忙救出哥哥。
只有一个个包裹被送到了她的手中，那是网友们捐赠的慰问品，大多是衣服、裙子、文具，单小伊不想再拆下去了，任由它们堆在房间的角落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单小伊想，她必须主动做些什么。
这时，柳妈妈和心理老师又拿着一个新的盒子走进房间，她的状态让他们很担心，为了找到能让这孩子感兴趣的东西，她一个个把包裹拆开，最后是那个新的盒子，它包装得比其他包裹都要小心，大概是电子产品，单小伊这样想着，却也只是习惯性的推理，实际上也并不关心。
盒子里是一部手机，单小伊以前的手机在车祸中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现在作为证物封存在警察局，好心的网友给她捐了一部新的，伴着叮铃铃的开机音乐，屏幕亮起，居然有锁屏密码，想吸引她的注意，柳妈妈奶声奶气地问：“小伊，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哦～你知道密码是多少吗？”
6个0，6个1，6个8，123456，这些简单的数字组合都宣告失败，再输错一次，就得过5分钟才能尝试，单小伊试了自己的生日，密码正确，她心想是谁对自己的个人信息这么熟悉。
当天已经是6月7日，晚些时候，单小伊把手机拿出来玩了玩，手机几乎是全新的，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相册里保存着一个视频，她点开视频，顿时如遭雷击。
“救……他们……活着……”
血洇出来，那男人发出回光返照的呻吟，接着镜头模糊翻滚，只看到一个白色长袍的身影。
“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吗？”
血肉模糊的身体已经没了动静，只听那个声音继续说：“放心吧，我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实验体。”
“爸……爸……”
半梦半醒中，单小伊被抱了起来。
这是她今天被第二个人这样横抱着。
或许是因为闻到了他身上莫名熟悉的气息，在潜意识里，单小伊并不抗拒。
与护士不同，青年男子的动作显得吃力，他瘦削的手臂微微晃着，同时细心地侧身，挡住了斜射而下的日光。
初夏的风，呼啦啦的吹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没办法……”
口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他蹲下来，一边用膝盖支撑着单小伊的身体，一边熟练地用尼龙绳把她紧紧地捆在自己的身前。
“我要回家……”
女孩的呓语随着风在芜草蔓生的花园里四散纷飞，青年男子苦恼地看着她，随后轻轻蹬地，背后的背包与手臂、小腿处的装置喷射出气流，他就这样向天空飞去，海岛在脚下变成小小的缩影，再次落地时，霓虹灯已在述说着都市的繁华。
这里是瀚海城最高的写字楼，朝海大厦。
安顿好一切后，他起身再次向西方的地平线飞去，那渐渐缩小的轮廓晕染在夕阳中，仿佛黑纸剪影边缘亮起点点火光。
【1.4.2】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单小伊带着奇怪的心情这样想着。
在梦里，她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俯瞰着整个瀚海城。
麻醉针的药效仍未散尽，手脚还是有些麻木，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被抓回圣心医院E区，然而床前那人臂章上醒目的警徽让她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太好了。
除了那名身为警察的中年男人，床头还有一位烫成金黄色卷发的阿姨，房间的构造十分朴素，墙壁因有些年头而泛黄，天花板上还悬着老式的电灯，在恍神间，单小伊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
“……在天台上找着的，唉，这种事情，换了谁能接受得了……”
“放心吧，身体上很健康，额头上的疤应该是车祸留下的，腿上有一处淤伤，应该只是最近摔的。其他伤已经全好了，也没有留下残疾。但心理方面……你们是专业的，还需要你们疏导疏导。”
“医院那边也真是的，这么大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遮遮掩掩的，怕担责！”
“出院手续，你们这边能帮忙办吧？”这是卷发阿姨的声音。
“嗯，这孩子能一个人跑出去，出院肯定没问题。”
“谢谢你们把她劝下来。”
“嗨，哪里是劝下来的，那会儿接到报警，说朝海大厦上有个姑娘要跳楼，半个身子都坐到天台边上了，我们到了死活没盯见人影，上去一看，人已经晕那儿了。”
忽然，卷发阿姨注意到已经睡醒的单小伊，她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家……”
阿姨的语气小心翼翼，像对待易碎的露珠：“好孩子，好孩子，放心，已经没事了，我们在七彩之家，这里也是你的家。”
单小伊知道七彩之家，它的名字贯彻了“缺什么补什么”的思路，听上去很温馨，其实是月亮河区有名的孤儿院。
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单小伊重复了一遍：“我要回家。”
然后她瞧着旁边的警察，改口说：“我要报案。”
警察摸了摸她的头，这个男人绞尽脑汁，以平生最温柔的方式组织起语言：“小伊，我们要坚强，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帮助你，好吗？”
这时单小伊的脑袋已经摆脱刚睡醒的迷糊了，她快速说：“圣心医院里是坏人，我和哥哥被当作实验体，哥哥还被关在里面，我们要救他出来！人体实验是犯法的，警察叔叔，快去抓坏人！”
中年警察与卷发阿姨面面相觑。
“……可能损伤到大脑……”
“……对现实的逃避……自我保护机制……”
单小伊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她只好继续补充关键信息：“他们称那个地方为圣心医院E区，位置在地下，我见到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医生和一个十六七岁的护士，至少还有十个人被关在那里，我一个人逃出来，出口的位置有一个花园……”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
“警察叔叔，你……有在认真听吗？”
然而，警察却叹了口气，报以怜悯的眼神。
“我知道的，这一时间可能有些难以接受……”
卷发阿姨意欲阻拦警察点破女孩所不愿面对，却迟早要面对的现实。
“小伊，这么说我也很难过，但你的哥哥，已经在车祸里去世了。”
单小伊呆坐在床上，如遭五雷轰顶。
在她逃离圣心医院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精神力场不受控制地四散纷飞，她看着中年警察的眼睛，却没有读出一丝代表谎言的犹疑。
“什么……时候？”
“4月20日，车祸是晚上发生的，医院抢救到半夜，只有你活了下来。”
4月20日！
单小伊的心情像在坐过山车，今天是5月30日，到昨天为止哥哥都活着，警方的消息比她要滞后，他们被圣心医院骗了！
但依然不对。
她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什么车祸，我们是被圣心医院抓走的。我爸妈呢，我要爸爸妈妈。”
卷发阿姨推开了窗户，夹杂着栀子花的清香和小孩的喧闹，初夏早晨的新鲜空气涌进来，木制的门也在吱呀声中被吹开，与此同时被模糊的，是中年警察的话音。
“爸爸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
“小伊，爸爸和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
那场车祸，夺走了太多东西。
“被抢救过来的只有你，小伊，你是死神还给人间的礼物。”
“你们搞错了。”
单小伊肯定地说，比起外人给她灌输的信息，她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记忆会出错。
她拼命的在脑海里搜寻，4月20日，今天5月30日是星期六，那么，4月20日是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一，那天我做了什么？
有点头疼啊……
房间的气氛，如同笼罩了乌云，絮絮叨叨的话语如流风般从耳边飘过去了，他们告诉小伊要坚强。有六七岁的小孩打闹进来，卷发阿姨向他们说：“洗脸了吗？刷牙了吗？快去吃早饭吧。”
他们称她为“妈妈”，也有大一点的孩子，喊她“柳妈妈”。
然后她温柔地看向靠在床头的小伊：“乖，我们也起床，一起吃早饭吧。”
“好好好，吃饭吃饭，先吃饱再说！”
中年警察一副饿坏了的样子，很显然，他在刚刚过去的夜里没怎么睡觉。
单小伊身上还穿着圣心医院的病号服，僵硬地迈着双腿，她跟着两位大人来到长桌，一群孩子早已簇拥在那里，小的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大的比她高出一个头，因为今天星期六，所有到了上学年龄的都放了假，所以人格外的多，异样的目光很快就集中在了单小伊和警察身上，有人喊了声“新来的”，有人往她那儿扔奇怪的东西，大家都很兴奋。
普普通通的青菜粥，鸡蛋，花卷，还有馒头。单小伊没有往碗里装别的，只是简简单单用勺子往嘴里送着粥。
中年警察快速填饱肚子，把碗一放准备回去补觉。
单小伊追上了他，坐在警车上，窗外的景色如往昔般倏忽划过，那些熟悉的路口与单小伊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上一次经过这些大街小巷还是柳絮纷飞的四月，忽然之间，夏天就恣意展示着她娇俏的朝颜，一个月的记忆像被魔鬼挖走了一般，单小伊向警察讲述着从5月22日醒来至今，发生在圣心医院E区的所有事情，她已经刻意略过了自己和哥哥在心灵感应上的能力，可即便如此，这位可怜的女孩幻想出来的经历也实在太过离奇，就算细节再如何丰富，现实世界中的圣心医院仍在每天服务着数以万计的患者，而单小林的死亡，也早已是无可挽回的悲剧。
受到重大心理创伤的人，可能由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失忆，甚至在不愿接受现实的幻想中，弥合出一段全新的记忆，而就算在过往病例中，这名女孩也只能被归进最罕见的一类，她的精神并不恍惚，甚至可以说逻辑清晰，若不是与之完全矛盾的现实，警察几乎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同那双眼睛对视得太久了些吧，对于单小伊的央求，警察无法拒绝。
『4.20车祸』
警察局的资料室中，单小伊向信息窗口的搜索框输入了关键词，内网数据库的访问权限向她打开，警察也抱来了一大堆纸质资料，在桌面上堆积如雪片。
我真是疯了，中年警察这样想着，现场勘察的照片里不乏毫不掩饰的血迹，给那孩子看这些，她会受不了的，醒悟过来的他察觉到难以言说的异样，他怎么就同意了她的要求呢？
没有人相信我，单小伊默默想着，但就算靠自己，她也要把哥哥救出来。
瀚海城本土当天发生了30余起交通事故，单是在月亮河区的就有4起，意外发生的频率没有脱离统计学的平均数据，然而因为后果格外惨烈的缘故，“4.20”车祸在各大社交网络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单小伊一眼就认出了爸爸的黑色轿车和牌照，在视频里的雨天，失控的轿车偏离了轨迹斜斜飞驰向十字路口，被巨大的货车以绝对的动量撞成扭曲的金属骨架和玻璃碎片，驾驶座和副驾驶被压成铁饼，而后座也难以保全。
她想起来了，那天因为月考放学很早，老爸也提前下班开车来接他们，一家人一起去月亮河公园划船，一直玩到天黑，她和哥哥合吃了一份平时舍不得买的、很贵的冰激凌，晚上去万代广场看了场电影，然后在小吃街逛了好久，回家之后两个人都很累，直接没有洗澡，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总之，比平时更有趣的一天，没有发生任何惨剧。
单小伊把目光转移到桌面的纸质资料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事发现场的勘定照片，醒目的血迹让她的心立马“咯噔”一下，单正良夫妇当场遇难，长子单小林当天夜里抢救失败，幼女单小伊目前处于植物人状态，她看了一眼资料的日期，4月21日，呵，单小伊淡淡笑了笑，要不是自己才与哥哥分离不到24小时，她简直要信了这一切。
“假的，都是假的。”
她喃喃说道，这都是圣心医院的障眼法，隐藏在那瀚海城营收最高的综合医院背后的，绝对不止一家非法实验机构这么简单。逃跑的机会由哥哥创造，她也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圣心医院E区的精确位置在哪里？没有窗户的病房、甬道，那些天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外界的阳光。
单小伊眯起了眼睛，没有注意到身旁警察怜悯又异样的眼神，她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问题，从麻醉针的药效发作，到她在孤儿院醒来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本来都以为一定会被抓回去的。
“有人……救了我？”
她清楚记得倒地之前那一刻眼前的景象，那是一片久未打理的花园，定位了花园就相当于定位了地底之下的圣心医院E区，单小伊在卫星地图搜索“花园”，弹出九万多条结果，她挠了挠脑袋，增加了限定的词条，改为搜索“圣心医院花园”，范围收缩到二十多条，她粗略浏览了一遍，都是圣心医院附近的高档小区，接下来要做的是逐一放大卫星地图的图像，凭着脑海里的记忆肉眼比对。
说起来简单，但她那时根本就没记住什么有特征性的地标或者景观，桌边快要睡着的警察感觉到她挫败的情绪，试探着说：“要不咱……先回去？”
说到底，他还是完全不信单小伊荒谬的话，只是如果不放任她做这些的话，那孩子会崩溃的。这样想着，警察听到单小伊呆呆“嗯”了一声，于是送着她离开警局。
“我送你回七……”
话音未落，单小伊已经跑开了，只远远抛下一句话：“警察叔叔，您去休息吧！我自己坐喷气单轨车回家，我是本地人，路我都熟！”
这时，局里的年轻人跑步跟过来，不安地说：“王副，那孩子……”
中年警察挥了挥手，吩咐：“远远跟着，别刺激她，别让她发现，有什么状况打电话。”
单小伊伸手摇下穹顶，喷气单轨车变成敞篷跑车，不长的头发被吹得向后扬起。
天阴下来，从昨晚开始风就很大，要下雨了。
她狂奔上楼，指纹印在门锁上，拇指尖留下一层薄薄的灰尘。
“老妈！老爸！我回来了！”
单小伊随意把鞋子甩在玄关，大口呼吸着久违的家里安心的气味，仿佛像去年暑假一样，经历了一场长长的旅游。
“我回来了！”
阳台的玻璃门大大敞着，大门被涌出的气流吹得“砰”的一声关上，破碎了客厅渗人的寂静。
“老妈，你在哪？我回来了。”
单小伊把每个房间看了个遍，包括她和哥哥以前捉迷藏躲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地方。
最后她在厨房里发现一碗发霉得不能再发霉的海带汤。
家里没有人。
一声雷鸣从天外响起，接着是沙沙的雨声。
阳台的瓷砖越来越湿，没有人去关窗。
走廊里，穿着便装的年轻警察不安地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拨打电话。
赤着脚，任凭头发乱着，女孩仰面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思考着此前和此后的事情。
小腿和脚踝上很快就沾上了冷飕飕的雨。
明明是夏天啊。
打了个寒颤，她这样想着。
【1.4.3】
“七彩之家”。
夏雨来得迅疾，走得也匆匆，没能完全冲刷走空气中弥漫的暑意，只是把那高高悬起的四个大字冲刷得更鲜艳了些。
当天，单小伊还是被警察送回了孤儿院。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阿姨给的衣服，上半身是一件大红色短袖，下半身是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
“警察叔叔，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怜悯，理解，同情，但唯独不是信任，又是这样的眼神，单小伊很难受。
她抖了抖脑袋，理清思绪。
“警察叔叔，你之前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啊，有人报警说你要跳楼，在朝海大厦顶上，结果我们过去一看，你已经在天台上昏过去了。”
单小伊想，她从甬道自下而上逃出来，难道圣心医院E区就藏在朝海大厦的最顶层吗？不，不对，昏迷之前，外面的景象明明是一个废弃的花园。
“那么，我是怎么出现在天台上的？”
单小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警察，精神力场与视线交织，这个问题，直击他的心灵。
“救救我哥哥，好吗？”
验尸虽然不归他负责，但在相关事务的处理中，单小林和父母的遗体他都是亲眼见过的，对看得见摸得着的既定事实，并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余地。
然而在另一方面，前几天还在重症监控中的病人，忽然就神不知鬼不觉跑了出来，圣心医院方的确需要对他们的严重失职，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放心，关于这一点，我会追究下去，如果查到什么，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找这位柳妈妈，也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警察拍了拍她的肩，把纸条递给她，他衷心希望这个无法接受现实的女孩，能够就此好好生活下去。
得到了警察叔叔的承诺，单小伊已无法再要求什么。
爸爸妈妈不在了？
车祸是假的，这件事情也不一定是真的，可是大家都这么说，让她感觉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单小伊没有心情与七彩之家的其他孤儿们相处，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向着那面窗外发呆。
柳妈妈和七彩之家聘请的心理咨询师想尽一切办法开导她，可单小伊就像个不哭的娃娃，不会哭，也不会说话。
警察给的号码一直无法拨通，她只好一天又一天地被动等待着回音，等着救出哥哥的线索。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过下去。
“4.20”车祸幸存者奇迹般康复的消息在新闻中被披露，也吸引了网民的关注，不少好心人自发组织了慰问的队伍，却被柳妈妈以女孩精神状态不佳的理由挡了回去，事实上，她也的确不想见人，除非他们比警察更值得信任，愿意相信她的话，能够帮忙救出哥哥。
只有一个个包裹被送到了她的手中，那是网友们捐赠的慰问品，大多是衣服、裙子、文具，单小伊不想再拆下去了，任由它们堆在房间的角落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单小伊想，她必须主动做些什么。
这时，柳妈妈和心理老师又拿着一个新的盒子走进房间，她的状态让他们很担心，为了找到能让这孩子感兴趣的东西，她一个个把包裹拆开，最后是那个新的盒子，它包装得比其他包裹都要小心，大概是电子产品，单小伊这样想着，却也只是习惯性的推理，实际上也并不关心。
盒子里是一部手机，单小伊以前的手机在车祸中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现在作为证物封存在警察局，好心的网友给她捐了一部新的，伴着叮铃铃的开机音乐，屏幕亮起，居然有锁屏密码，想吸引她的注意，柳妈妈奶声奶气地问：“小伊，这是送给你的礼物哦～你知道密码是多少吗？”
6个0，6个1，6个8，123456，这些简单的数字组合都宣告失败，再输错一次，就得过5分钟才能尝试，单小伊试了自己的生日，密码正确，她心想是谁对自己的个人信息这么熟悉。
当天已经是6月7日，晚些时候，单小伊把手机拿出来玩了玩，手机几乎是全新的，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相册里保存着一个视频，她点开视频，顿时如遭雷击。
“救……他们……活着……”
血洇出来，那男人发出回光返照的呻吟，接着镜头模糊翻滚，只看到一个白色长袍的身影。
“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吗？”
血肉模糊的身体已经没了动静，只听那个声音继续说：“放心吧，我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实验体。”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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