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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无可取代的真实

    【2.6.1】

    “你知道这个手机,是从哪来的吗?”

    单小伊趴在床上,手肘撑着上半身,捧着脸这样问,她总爱让我猜这猜那,我接过她那只湖蓝色的手机,端详了一下,很新。

    在朝海大厦的天台被警方找到之后,单小伊被接到七彩之家住了一段时间,名字虽然温馨,但那是月亮河大区人人熟知的孤儿院,有一段时间,班里流行过这样一句骂人话:“你家是七彩的!”

    彼时她收到了不少好心人捐赠的物品,大多是衣物和文具,这部手机也是其中之一,我坐在床尾,小伊蛄蛹到我身边,翻到相册最底下,点开视频。

    “救……他们……活着……”

    “我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实验体。”

    我眯起眼睛,消化着那片血肉模糊对感官的刺激,精神力场展开,两人的心灵比语言更高效地交换着情绪和信息,小伊站起身,挺直的背脊显得秀气而坚强,她拿着记号笔走到墙上悬挂的白板面前,在左上角写下“手机&视频”。

    这是单小伊下定决心采取行动的第一诱因。

    当时无论警方还是谁都不相信她,以为所谓实验体只是车祸受创后的想象。小伊采取的策略是主动失踪,并在网上发出求救信号,造成被圣心抓走的假象,倒逼社会各界根据她的发帖展开调查。

    她藏匿的地方是一座废弃工厂的地下室,那座工厂紧邻着一家酒厂,小伊藏在运输啤酒的货车里躲过了监控摄像。几年前,工厂生产的是水泥之类的建筑材料,而后因为经营不善破产清算,厂房也因涉及纠纷,荒置至今。她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水,在藏匿中追踪着舆论的实时动态,但这时意外出现。

    小伊在“手机&视频”的下方,写下第二行字——“邮件&坐标”。

    她收到了由我的邮箱地址发来的一封邮件,内容只是简单的一组坐标,与此同时我已醒来,在圣心医院E区如履薄冰地伪装和潜伏着,并无余裕向她发出求救的信号,是黑客技术还是别的手法姑且不论,总之,小伊循着坐标找到了我们被囚禁的地方。

    那时公众还对单小伊的故事将信将疑,但既然她在进入甬道前暴露了自己的定位,那圣心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在十天之前,我以毁坏自己身体为代价换取单小伊的逃离,换取了二者难兼的希望,但那并不够,她成功逃离的关键因素还有——

    “把我放在朝海大厦上的人”。

    小伊在白板上写下第三行字,接着画出三个箭头,同时指向一个问号。

    最初她怀疑前两者是医生为了回收她的身体故意引她上钩,圣心或许以为自己背后的权力能够影响警方,然而放任从小生活在瀚海城的她利用信息时代的规则发起反击,是相当愚蠢的行为。然后她以为是我发出的求救信号,但被我亲口否认。

    现在看来,一切的线索都指向她在梧桐岭的花园遇到的——

    “带着面具的怪人”。

    或者他所代表的势力。

    小伊在问号后面这样写着。那人以我和小伊为棋子,与圣心医院为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而君子论迹不论心,所以他不只是朋友,他是我们的恩人。

    手机屏幕继续往后划动,翻到一组实验日志的照片。我以风间的身份,对叶和单小伊做完假的意识转移手术之后,小伊拿到了叶的权限调取数据库。当时情况紧急,于是用手机拍了下来。小伊认真地看着,神情越来越凝重,记号笔脱手掉在地上,她把笔捡起来,往白板上正欲写字,却哭丧着脸说:“没墨啦……”

    我叹了口气:“你懂了。”

    我接过笔甩了甩,以模糊不清的字迹写下从日志中解读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

    “我们的灵魂,被转移进了我们的身体。”

    日志的开始日期是4月20日,正好与“4·20”特大交通事故的时间吻合。

    我在白板上写下“车祸”,箭头指向“X103”、“X104”。

    实验体X103指的是单小林,实验体X104则是单小伊。

    圣心医院E区接收到车祸中重伤濒死的两人,启动了TXY计划的第一阶段实验。

    我在“X103”后画下箭头,指向“实验体51号”,“X104”指向“实验体52号”。

    “而这就是……我们?”

    我点点头,肯定了小伊的推理。

    然后,我在箭头上方写下“第一阶段实验”。

    “我是实验体51号,你是实验体52号。”

    TXY计划第一阶段实验的内容已经揭晓,作为X103、X104的我和单小伊,意识被转移到作为实验体51号、52号的我和单小伊身上。

    本应重伤死去的我们,获得了全新的身体。

    “那……原来的我们呢?”

    “E3区的走廊。”

    岁月本该青葱如雨,而那惨白走廊两侧的玻璃幕墙后浸泡着的,却是一名又一名实验儿童的遗体,我们曾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自己的脸,现在想来,或许他们才是原型,而如今的我和小伊才是复制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根本就不是单小林,而她也不是单小伊,真正的他们在4月20日当天已经死了,而我们,我们又算是什么?

    我们是人类吗?是人造的东西吗?没想到要面对这个问题的除了单小喵,还有我们自己。我还是我自己吗,抑或是伪造的赝品吗,日光灯的洁白在两人瞳中的晶莹之间来回反射,小伊和我默默抱在一起,只有触摸着彼此身上温软又真切的实感以及黏黏的汗,心中的感觉才好受了些。

    我迄今为止的生命到底真正归属于谁?遭遇车祸的孩子?被导入意识的人造人?还是侵入了部分记忆的风间?一切都无从揭晓,只有一点可以确定——

    我拥抱着的这孩子,无论算是实验体52号,还是单小伊,她是我生命中,无可取代的真实。

    第一阶段实验的内容到此为止,接下来是第二阶段实验,我回想起5月23日,也就是最初醒来的那天和护士的对话。

    “主人对你的阿尔贝区进行了一些修复,如果一切顺利,你会逐渐想起过去的记忆,不要急,这需要一个过程。”

    “……是的,恭喜你,最危险的流程已经过去了,只要在观察期内记忆恢复正常,你就完全通过了第二阶段实验。”

    “……52号的进度比你落后一些,第二阶段的实验预计在下个星期进行。”

    第一阶段实验确认成功之后,意识转移手术的可行性得到验证,而比起53~59号,我和小伊被认为是亲和性史无前例之高的受体。接下来,我被施以第二阶段实验,而小伊的日程定在5月28日,赶在那之前,小伊成功逃离。在5月26日,作为53号的单小喵,也被选为了意识转移手术的对象,不过那完全是一场失败的灾难,她被折磨得痛不欲生,除此之外,成果为零。

    我在白板上写下“风间”,箭头指向“实验体52号”,箭头旁的备注是“第二阶段实验”,以及“只有记忆”。

    比起常规的第二阶段实验,风间大胆而疯狂地将我的转移手术的意识来源定为他本人,这已经不是实验,而是抱着信心对我身体的夺取,而意外的是——

    他失败了。

    他的部分记忆,的确替换掉了我原有的记忆,但问题在于——只有记忆。

    我就像贸然阅读了一本无比漫长的书,懂得了另一个人的经历和过去,但最重要的自我意识,依然属于我自己。在经历手术之后,我依然是“我”,而风间依然是“别人”,他的自我意识,就这样消散如烟。

    在白板下方的空白,我继续写下“叶”,指向“实验体52号”,而箭头的备注,却是“第二阶段实验·伪”。

    我完美地伪装了风间,骗过了所有人,在叶的信任下,我操刀了由他向单小伊的意识转移手术。

    然后,我背叛了他。

    至于传闻中的第三阶段实验,与小伊暂且没有关系,而我一方面是因为掌管异能的阿尔贝区尚在修复期,一方面是因为5月28日的自毁行为,似乎也没有经历过,所以其具体内容,依然成谜,只是从叶和杨代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推定,意识转移手术最理想的受体,似乎不该是人类。

    无论如何,这些都只是推测,并不能作为板上钉钉的客观事实,我挥挥手,没有在白板上留下字迹。

    关于TXY计划的全部真相,至此水落石出,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昭然若揭的,是这样一件令人想哭的事实——车祸是真的,爸爸妈妈,也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紧贴在胸前的单小伊,而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她眼圈红红的,我却没有像预料中那般,听见在公墓山那时一样,令人揪心的啜泣。

    “同源导入成功。

    源体:实验体X014。受体:E2区实验体52号。

    受体已苏醒,有简单意识。拟对导入过程中的记忆缺失进行覆盖性修复。”

    小伊指着手机上的实验日志,补充了最后一点内容,在由X104到实验体52号的意识转移过程中,她的记忆出现了一段异常空白,不管是缘于车祸中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好,还是实验中的失误也好,总之,他们用技术手段诱导着沉睡中的她的潜意识,以模拟的方式弥补了那段记忆。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

    或许,这就是在小伊的视角里,那场车祸始终没有存在过的原因。

    无论是谁,在潜意识里大概都会想象着,自己活得最幸福最美好的日子吧。

    彼时已经是6月17日黄昏,暮色四合,广场舞热闹的乐曲或是噪音伴着蒸腾的暑气,从小区楼下的广场升向我们所在的8楼,驱散了所剩无几的宁静,电风扇嗡嗡的转着,蚊子在耳边,发出恼人的嗡鸣。

    “我们再煎一次蛋吧。”

    “不要,除非你全都吃下去。”

    我叹了口气,看来对于现在的我和小伊来说,还是煮方便面简单一些。

    单小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走去。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时间会舔舐一切伤口,或许有一天,她的笑容间将不再饱含苦涩,只是现实,不知是否愿意给我们这一点点时间。

    【2.6.2】

    6月18日,我们去七彩之家看望了单小喵。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或许是因为泥石流中的逃亡让伤势恶化,单小喵的恢复比想象中还慢一些,为了不留下后遗症,她现在需要的是尽量少走动,待骨骼和软组织基本愈合后才能安全地杵拐步行。

    看到来访者是我们,躺在床上的小喵高兴得“有弹性地坐了起来”,当单小伊说出这句形容时,我不由得乐了起来,孤儿院的护工推门看见三人陷入莫名其妙的笑声的场景,不由得露出迷惑的神情。

    原本我有些担心,从一间“病房”来到另一间病房的她,会不会被勾起一些发自内心的恐惧,然而正如被名为薰的护士温柔以待之后的状态那样,那孩子对柳妈妈,似乎产生了难得的安全感与亲近。

    所谓“柳妈妈”,指的是孤儿院那位姓柳的负责人,院里的孩子们都这么叫她,我和小伊虽然没道理沿用此称呼,但单小喵对此并无抵触,毕竟她本来,就没有可以称之为“妈妈”的人。

    午饭时,我和小伊的桌边好几次飞来了奇怪的东西,糖果,纸团,矿泉水的瓶盖……抬头看时,一群孩子中总是有人在偷瞄着自己。

    小伊朝他们笑了笑,不知何时起,她对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已经有些熟悉。

    我捧着一本漫画书,在小喵的房间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小伊在陪着她聊天,我不擅长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安静地呆在一边。

    或许是因为过于流连这无聊而不无趣的日子,明明到了回家的时间,我和小伊却谁也不肯首先提出这一点,只是等着对方发话,自己妄图扮演那个被迫起身的人,消磨着,消磨着,手上的漫画书换了两册,喷气单轨车的最后一班也错过了,便只好,或者说是如愿,在孤儿院住了一晚。

    以酸痛的手臂为代价,我和小伊挪开床头柜,合力把房间里的两张床拼在了一起,小伊睡在中间,双手枕在脑后,天花板上的灯灭了,房间里的光源只余下空调上荧黄色的数字,夜晚并不寂静,夏夜的风,吹来了声声的蝉鸣。

    “来打枕头大战吗?要打吗要打吗?”

    “喂,这里还有伤员呢。”

    “我、我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

    第二天,柳阿姨找我和单小伊聊了一会儿,说是有一场涉及我们的官司,准确地说是涉及我们的父亲,但既然斯人已逝,关于财产的纠纷,很自然地落在了我和小伊头上。

    当然,年仅十一、十二岁的小伊和我,有相当正当的理由不亲自出庭,一切都由孤儿院委托的法律援助代理。小伊对此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哦,这样啊”,她这样随口应道,的确,这些细枝末节,在我们眼里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在生死之间的大事上,已经经历了太多失去。

    “法庭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很好奇。”

    基于这样不算理由的理由,我决定行使自己在被告席露面的公民权利,小伊对此也没有异议。这显然是柳阿姨意料之外的事情,她的神情里写满了担心。

    开庭当天已经是6月20日,单小伊穿了身朴素的衣服,大红色的短袖,略微泛白的牛仔裤,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来日渐消瘦,身体套在里面显得宽松。

    小伊摇摇头,否定了我这一推测,她说这套衣服是早些天柳阿姨送的,尺码本来就大了一些,想来也对,短短一阵时间内的体型变化,不至于让上衣连大腿的一半都能罩住。

    “这样下去连裤子都不用穿了。”

    我这样评价,然后被她打了一下,两个人像幼儿园的一样来回拍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这似乎不是法庭上该做的事情。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影响,流程正常进行着,我和小伊虽然身份是被告,但要做的事情,也仅仅是旁观。

    然而听到一半,我才意识到这起诉讼并不像柳阿姨轻描淡写的一句“经济纠纷”那样简单,原告的诉求是向我们已故的父亲索赔,而索赔的理由是——

    在“4·20”特大交通事故中,肇事司机单东平害死了她的丈夫,十三岁孩子的父亲。

    隔着正襟危坐的大人们的肩,我望见了原告席上那憔悴的女人,鬓间刻意挂着一抹黑纱,她的脸让我感觉非常熟悉,很快,我就想起了自己是在哪见过她。

    6月16日,公墓山。

    “遛狗要牵绳,不要放出来乱咬人。”

    这是我对她说过的上一句话,所谓冤家路窄,我和小伊怎么也没想到,还有和她再见面的一天。这名女人一副与我们仇深似海的样子,而在她儿子的那口浓痰之后,我和小伊对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态度,想要调解,必然是没有可能。

    原告方律师一条一条列举着所要求的天价赔偿金,倘若全然被认可,我和小伊将面临一笔巨额的债务,但我对此并不担心,大不了放弃对遗产的继承权,债务自然也轮不到我们头上,剩下的事情交给原告方和保险公司自己去扯皮。比起这个,小伊的内心,似乎也正被和我同样的事情占据。

    爸爸他,真的是肇事者吗?

    视频证据显示,我方车辆基于不明原因向左偏离了行驶方向,在加速中冲破护栏冲向了对面的车道,两辆小轿车在高速对撞中酿成惨剧。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直将自己当成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来看的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父亲,似乎其实是有罪的那一方?

    小伊没办法接受这一点,她是被伤害的人,她坚强地活了下去,现在却要告诉她,一切的一切竟是始于至亲犯下的罪孽?

    裁定下来的结果也不出意料,几乎所有的遗产都被判作了赔偿金,但不动产因为早早划到了我们的名下,并未被提及,原告方显然对此相当不满,饱含着宣泄的情绪,她指着我们以及法官的鼻子破口大骂,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就那几十万存款,连ICU的费用都负担不起,她还欠着一笔巨额外债,母子二人该怎么活,其间到底有多少真实多少夸大,也都不得而知。

    真是,都不容易。

    晚些时候,大人们领我和小伊去办理了简单的手续,其实也就几次签字的问题,具体内容并没有人详细说明,而我也无意深究,毕竟有七彩之家请的法律援助在,大体上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在那之后,我们又见到了单小喵,毕竟小伊手上的钱已经差不多要花干净,孤儿院的饭,能蹭一顿是一顿了。

    我和小伊都不是特别热衷社交的人,但几天下来,也和孤儿院的孩子们稍微混熟了一点,至少到了能叫出几个名字的程度,他们大的是十五六岁的哥哥姐姐,小的不过四五岁,也不知道彼此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不论如何,从小喵的状态来看,大家总归没什么欺负人的习惯,顶多是……打招呼的方式特别了些。

    星屑如尘,在无边的天幕上恣意点缀,单小喵枕着轮椅靠垫痴迷地仰着头,身后是左右护法般的我和单小伊,轮毂缓慢往前滚着,轮辐交错离散,小伊抿着唇,心绪纷乱。

    “你说……爸爸他……”

    嗫嚅着的话语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小喵好奇的声音。

    “你们说,这天上的星星,怎么就不掉下来呢?”

    在圣心医院E区长大,小喵以前是没见过星空的,玩弄着她一团糟的头发,我开了个玩笑。

    “不用怕,要掉下来也是砸到星落码头,砸不着我们。”

    “我才不怕,它们那么小,掉到身上也不疼。”

    “可能还是有点疼吧?”小伊提出反对意见。

    “所以为什么……”

    我终于还是没有作出考试一样的回答,只是说:“它们都很远很远,掉不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