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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悠远的苍穹

    【2.5.1】

    医护人员,警察,官员,记者……

    刚到星落码头,四面八方都有人围上来。

    我并未感到意外,从回到城市开始,我们就没有隐藏过行踪,在喷气单轨车站被摄像头拍了个遍,倒不如说在小诊所平静度过的近20个小时,反而像从神明手中借来的时光。

    回到月亮河大区之后,明显状态较差的单小喵被接到孤儿院休养,关于她的身世,我还没想好怎么给外人编造或说明。人造人真的能平安无事地被社会接纳吗?我有些担心。

    我和单小伊被带到警察局,组织着语言做了笔录,对这些天的经历作出了详细的说明。

    我们并未把圣心医院E区的一切都抖搂出去,描述的重点放在在里面见到的人和建筑的特征,以及我们的遭遇,而在最关键的部分,用“关于人脑的非法实验”盖过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给我和小伊带来这些灾难的异于常人的能力,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数名尾随一路的记者拥进来举着摄像机,问询室里陪同的官员脸色铁青,对秘书吩咐:“让他们掐掉。”

    身边人显然有些为难,官员低声说:“怕什么,他们违反了未成年人隐私保护法。”

    他们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其实想要听见并不难。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声音以及别人的声音。

    大人就是这样。我叹了口气。

    房间另一端,坐在桌旁的单小伊望向官员:“听说你们把梧桐岭昨天发生的事称为自然灾害?”

    官员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办公桌对面的警员严肃的问:“你有不同的意见吗?”

    不是质问,而且认真的询问,他又快速补充道:“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需要证据,可我们甚至连要指控的对象都不知道。你知道的,昨天也死了不止一个我们的人。”

    他看都没看那名官员一眼,单小伊因此高看他一眼:“抱歉,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也没有证据。”

    我说:“因为跑得快,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跑得快,我们才能坐在这里。”

    事实上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因为风间的记忆还阴魂不散的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我大概了解叶的EXT计划,了解那名为『玛茵之脑』的失败之作和它如果失控可能带来些什么,但我如果说出来的话,能多抓几个坏人吗,能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吗?我还需要解释自己记忆的来源,解释意识转移的部分以及证明我是我自己,解释关于心灵控制的部分以及我和小伊的能力。

    面对警员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失望,我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提供这些信息又有什么意义呢?警员背后的人,官员背后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他们难道一无所知吗?不,他们什么都知道。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默许圣心医院E区存在的,就是这座瀚海之城本身啊。

    可能是看我比较好说话,官员的秘书把我拉到一边:“……能不能给你妹妹做做思想工作,你们也还要上学,生活一定会很难,我们可以安排最好的学校,助学金也可以申请最高档位……”

    又是这种自以为小声的悄悄话,我双手插兜,没有理他。

    心灵相连的单小伊什么都听到了,她凄然道:“我不要钱,我只要我爸爸妈妈回来。”

    接着她对记者们说:“我接受采访。”

    警员点点头:“这是您作为公民的权利。”

    未成年人隐私法再也不能成为与新闻法对抗的借口,官员面如死灰,仿佛苍老了十岁。

    【2.5.2】

    案件的后续正如我预料中那样,抓了一批,判了一批,和圣心控股有利益关联的议员在斗争中失势,至于主犯,也不可能抓得到了。

    暴风雨下的梧桐岭,已经将叶和风间埋葬。

    在单小伊的强烈要求下,我和小伊被送回了久违的家。为了不留下后遗症,单小喵暂时留在七彩之家由专人照料,毕竟伤筋动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依照她的心愿,伤养好之后,小喵会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和单小伊,都很愿意接纳她。

    比较麻烦的是,单小喵在瀚海城查无此人,需要重新录入身份信息。我跟警方解释,她可能来自别的城邦,从小被圣心医院拐走用作实验体。

    “就当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妹妹吧。”我说。

    于是她的户口就上在了我们名下,不过不是妹妹,而是姐姐,毕竟她的骨龄测出来大概十四岁,而我纸面年龄刚满十二,单小伊则只有十一岁。未来的生活,还不知以何种方式继续。

    海风远远吹过来,我独自站在横跨月亮河的忘忧桥上,倚着栏杆俯瞰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的江水,拿出一只手机,看完十几封未读邮件后,拨通了杨代的电话。

    在圣心医院E区内部,我姑且还是以风间的名义作为组织的高层。杨代向我报告了梧桐岭爆炸的因果之后,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说:

    “或许你们过去应该更重视你那小师妹一些。”

    在6月9日前等待救援的十多天里,我曾利用那阴魂不散的记忆伪装着风间,幸好单小伊来得足够及时,否则或许伪装得久了,自己都会当真。

    “以后不要再联系了。”我对杨代说。

    在杨代的视角里,我和他的老师已经如愿以偿迎来新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年轻的身体,今后将不再和圣心有任何交集。叶和风间的名字将出现在梧桐岭事故的遇难者名单中,作为回报,我告诉了他一段密钥,把意识转移手术(TXY计划)和心灵控制方案(EXT计划)的资料,以及风间手里剩余一些未完成或未发表的成果都交给了他,足够他今后的生涯在组织里平步青云。如果是刘澜,想必会对我们就这样退出的真正理由刨根问底,但既然是他,交易就这么愉快地达成。

    然后我背对着月亮河,把风间的手机扔进了波光粼粼的江流,也算是和这副面具永远说了再见,忘忧桥上,穿着西山学校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来,眉眼间尽是兴高采烈,走路似带着风,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我现在,也本该是他们中的一员。

    暑假来了。

    在小区楼下推着车的小贩那里,我买了两只爱吃的竹筒粽子,也不知道小伊喜不喜欢,电梯升上8楼,我把指纹印在门锁的识别器上。

    “欢迎回家~”单小伊说。

    【2.5.3】

    “还是不想吃饭吗?”

    “没有胃口……”

    单小伊的状态让我很担心,她现在,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呆呆看着8楼阳台外的景象,试图期盼着或是找寻着往日的光影。

    雨后初晴,天气不算太热,阳台外的小区里一切如常,树影婆娑着留下阴翳,我贴着她的脸,学着她的样子把胳膊耷拉在铝合金栏杆上,脚下是令人目眩的高度。

    她笑了笑,朝我喷出温热的呼吸。

    单小伊依然相信,爸爸妈妈没有真的遇难,而是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好好的活着,会在某一天回家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很明白,如她所说,小伊并非出于某种原因而拒绝吃饭,而是真的没有胃口——每天所习惯的两个无论怎样都会抱抱你的人忽然不再出现了,换谁都会茶饭不思吧。

    我伸手望向天空,云层后的太阳从指缝间滤下斑驳,我的心里丝毫没有伤心的情绪,只是陪着她,一点一滴地消磨着无谓的时光,明明免去了痛苦应该是好事才对……

    可是我啊,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约定明天,6月14日,一起去月亮河畔的沙滩上散散心,但夏天毫不羞涩地展示了她明媚的朝颜,真正能够出门的时间,已经到了傍晚5点。

    “凉面,豆花,酸辣粉——”

    小破喇叭的声音在河堤边传得很远,日头斜照,不时经过拎着挖沙的铲子,套着游泳圈的小孩,开着三轮车的老头子已经像这样叫卖了好多年。小伊难得有些馋,于是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晚饭。小伊照例往豆花里放了很多油辣椒,我平时不吃咸菜,这次却决定尝试一下。

    我们捧着纸碗,吃得满嘴是油。

    我身上乱七八糟的擦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小伊大腿上的纱布也已经揭开,露出略带棕色的疤痕,发育中的少女新陈代谢很快,想必不久皮肤也将如往昔般光洁而富有弹性。我们脱了鞋,在稀碎的白沙间赤脚走着,天空暗下来,向阳的沙子仍留着日照的余温。

    万家灯火渐渐亮起,从郊区远望市中心,城市的霓虹将天边映成浅紫红色。

    单小伊用脚趾拨弄着沙子,拇指和食指揉搓出麻麻的触感,她忽然说:“我有一个问题。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5月29日那天,你是怎么帮我逃出去的?”

    提起这件事,我不由得捏了捏小伊的脸颊。

    “你不听话。明明说好的我来引开他们,就不该节外生枝。”

    “啊呜……呜喵……”

    小伊怪叫了两声,算是萌混过关,这家伙当时非要争着做牺牲的那一个,也不提前商量,所幸没有坏事。不过给她逮到机会把叶狠揍了一顿,也算解气。

    “不要转移话题,所以说,你是怎么帮我逃出去的?”

    既然小伊已经动手袭击叶,那简单的破坏房间想来也无法引开谁的注意力,而因为在风间的TXY计划中已经确定具备条件进入第三阶段的意识转移,我当时的价值要远高于单小伊。

    “我自杀了。当然,没有死成。”

    “我就知道……”

    单小伊这样嘀咕,声音越来越小,想来也有些倦。江边繁星点点,她趴在我的身上,纤纤的身体完全放松着,给我讲了讲逃离圣心医院之后的事情,有时说话,有时则依托心灵的投影。

    “还有一件事,我怎么想也不明白。”

    “往甬道跑的时候,我的腿上被扎了一根麻醉针,然后越来越没有力气,在出口那个花园一样的地方晕倒了。我当时心想完蛋了。”

    “你猜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却是令人生畏的高度以及中心城区的全景。

    “这里是……”

    “朝海大厦。我当时坐在天台上,他们说我要跳楼,天知道我怎么才搞清楚状况的,感觉像做梦一样。”

    “有人在帮我们。”

    “或者说有人在对付圣心医院。”

    “6月9号在梧桐岭的花园,我还遇见过一个奇怪的家伙,戴着面具,当时还拿枪指着他,虽然是高仿模型……现在看来就是他了,或者至少是一个势力的人。”

    “下次见面的时候,可得好好说一声谢谢。”

    “再也不见面才好吧……”

    我笑了笑,的确,如果可以,我和小伊希望再也不要牵扯到有关圣心医院E区的任何事情。只是有时候,渺小的人儿总会显得身不由己。

    【2.5.4】

    “啊——真是的!不要跟我抢洗手间啦!”

    家里又充斥着小伊的怪叫,这两天,我抽空出门处理了些琐事,包括救济金的申领,以及我们俩助学贷款的事宜,而小伊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

    小伊的加密货币账户里还有些余额,但老是点外卖的话,坚持不了两周就会见底,而在做饭这方面,我们两个都是新手,所以我们决定,从比较简单的煎蛋开始。

    我们分别煎出了一份糊透了的蛋和一份不知道熟没熟的蛋,在把那团漆黑的碳化物扔进垃圾桶之后,我们抱着信心认定后者一定至少到了能吃的地步,然后开始享用自己的劳动果实,而从小伊被我关在洗手间外不断拍打玻璃门的结局来看,我们的肚子似乎都不太同意这一点。

    6月16号,小伊起了个大早,她穿戴整齐出了门,我睡眼惺忪地跟在屁股后面。

    “好困……你要去干什么啊?”

    “给爸爸妈妈扫墓。”

    她常戴的棒球帽落在了圣心医院E区的走廊,此时腋下夹着一把遮阳伞,嘴里塞着包子,两只手拎着的是——

    “不是,谁家扫墓带铲子啊……”

    今天不是什么与祭拜相关的节日,公墓山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夏天明媚地笑着,在我的颊畔留下晶莹的汗珠,单小伊把遮阳伞收起来放在地上,杵着铲子认真凝视了墓碑好一会儿,一个小黑点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只褐蚁,在碑上攀爬着,似乎被碑文吸引,专心致志地探索着那纵横交错的神秘沟槽。

    然后她开始挖墓。

    按小伊的说法,坟墓里到底有没有父母两人的遗体还未可知,既然如此,那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站在身后举起遮阳伞沉默地思考,把她小小的身体笼罩在阴影里。

    以我对小伊的了解,单纯用『无法接受现实而出现精神上的异常』之类的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未免太过不负责任,在她的视角里,致使父母死亡的『车祸』这一事件纯属子虚乌有,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并非沙漠鸵鸟式的拒绝,而是缜密回忆后的否定。我不禁怀疑她是否自另一个平行宇宙穿越而来,在无数可能性交织的某条世界线中,一家四口幸福快乐地活着,没有什么车祸也没有圣心,时光如春水般缱绻而平静。

    哎,世界线这种玄乎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太过虚无缥缈,反而是粗暴地将一切归结为圣心医院E区的阴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性。然而这一假设,很快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所否定。

    “别挖了……现在都是火葬……墓里只有骨灰,我们认不出来的……”

    小伊恍惚了一会儿,似乎听进了我的话,扔下铲子颓然坐下来,完全不在意深色的运动裤上沾满了泥。

    “那怎么办啊……真是的,我在想什么……”

    “还继续挖吗?不挖我帮你挖!”

    就在这时,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显到不需要动用能力,也能清楚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敌意。

    我不明所以地回头,那是一名身形比我高大的男生,他夸张地咳了一声,然后朝墓碑上吐了一口浓痰。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小伊直接跳起来一个头锤掼了上去,两人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扭打在一起,直到一个女人风风火火跑过来护着那男生把两人拉开,她和我一人拉偏架,一人补黑脚,倒也算得上均势。小伊的头发被薅下来一把,那人的脸上留下两道血痕和一道鞋印,最后在双方都单方面认定自己打赢了的基础下停战。

    “遛狗要牵绳,不要放出来乱咬人。”

    我冷冷地对她说。那女人只是斜了我们一眼,并未回话,大概是不愿降了身段,男生挥舞着拳头大声吼道:

    “肇事的全家都该死!”

    两人渐渐走远了,目光所及内的另一座坟茔上升腾着祭奠的香火,围着另一群悲伤的人,那女人牵着男生走到坟前,跪下来,身形被周围的亲戚遮挡住再也看不见。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只是两个小孩,再追上去也占不了便宜,而对面似乎也没有再生事端的意图,只是远远地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说着什么“那就是肇事司机一家子”之类的话,偶尔夹杂着“孽种”之类的粗言秽语。

    若是单纯的谩骂,不足以在我心里种下太多难以释怀的情绪,可是我叹了口气,抬头遥望那悠远的苍穹……

    单小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