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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单骑入营

    待到秋来九月八,百花开后我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九月初八,大吉,金秋气盛,宜刀兵。

    关中曾一度号称陆海天府,作为千年帝都古长安更是关中的精华所在,自古便有“八水绕长安”之说,这八水分别是渭、泾、沣、涝(lao2声)、潏(jue2声)、滈(hao4声)、浐、灞八条河流。

    其中灞河,发源于蓝田灞源乡,原名滋水,春秋时秦穆公为了炫耀其霸业,改名为灞河,其与浐汇合,流入渭河,

    蓝田距长安七十里,开车快点,半个小时,骑上好马,半个时辰。

    李瑶在马厩里挑了匹好马,叫了50多个一直陪着自己打马球的黄门小儿,就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瞅了瞅日头,估摸着应该能赶上午饭。

    蓝田是武关之后,长安东南的最后屏障,又被称为峣关,也是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关要塞。

    蓝田向南百余里,便是武关;向东沿渭水二百里便是潼关,沿灞水向北七十里便是长安,算得上是兵家通衢之地了。

    自战国秦国迁都咸阳后,蓝田便一直是中央军的传统驻扎地。

    现在也是神策军的驻地之一。

    唐朝神策军不同于以往的中央军,其分屯在京师、畿内与关中要塞之地,其最高统帅为护军中尉(由太监担任),神策将吏皆受其节制。

    在两护军中尉之下又设左右神策行营,分统京畿和所在地区军队。

    其中左神策军分别驻扎在京西北八镇,即普润镇、崇信城、定平镇、归化城、定远城、永安城、颌阳县。

    右神策军分别驻扎奉天镇、麟游镇、良原镇、庆州镇、怀远城等5镇。

    加上京畿驻军蓝田,合计14镇。

    诸镇彼此之间虽名义上都属于神策军,但却各成一体。不说明面上有左右二军,单说左右二军之内,一个军镇便是一个山头。

    护军中尉虽是一军最高统帅,却并无统筹全军作战之权,只负责日常将官考核丶军饷发放以及传达圣命。

    各镇监军使太监与军将独立性极强,神策中尉,除了京畿直辖军队以外,调遣其它军镇兵将都需要朝廷旨意方可。且作战时,每个军镇的军队以及战功考核,也都是由本军的监军使与将领负责直达天听,神策中尉实际上也插不上什么手。

    所以真真是,老大往往是空架子。

    神策军的状况简直就是现下大唐的翻版,看着是个庞大的帝国,但内里却是四分五裂,碎得就好像被压过的方便面一样。

    如此,自然有利于防止一家独大,然而,却也直接导致唐朝中央军根本无法应对大战,空有十数万的兵力却根本发挥不出应有实力。

    合川郡王李晟头一条,说的就是这么个状况。

    五指合挙,打人才疼。而像这样,每次打仗都只能伸一根指头出去,还不得一根一根被人撅了呀。

    日到正午,身着明黄长袍的李瑶,与五六十个身着的土黄麻袍的黄门,沿着灞水一路风驰电掣,来到了蓝田大营外十里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秋风送爽,看着不远处占地极广,灰蒙蒙的一片军营,感觉嘴唇干渴的李瑶勒住坐骑,擦了擦额头上汗珠。

    旁边贴身伺候的太监西门咄,也下了马,颇有眼色取来清水递上,并自告奋勇:“

    “大家,前面就是蓝田大营了,您要不在这先歇会,奴婢去里面传报一声,让里面的人接驾。”

    李瑶猛灌了一大口凉水后,粗鲁用衣袖抹了嘴,挥着马鞭,指着不远处的军营,精神奕奕地一口回绝:

    “唉,休息什么,前面就到了,让大家伙休整一番,随朕直入军营!”

    说着,李瑶马鞭一挥就打算快马直入军营辕门。

    西门咄赶忙伸出双手挡在李瑶的马前劝阻:“大家不可啊,军营那些军汉可是会杀人的。是若是冲撞了大家,岂不是罪过吗?”

    李瑶猛地一拍脑门,一脸恍然大悟,略有尴尬的对西门咄笑道:“若非你提醒,朕都差点忘了,勒马缓行,免得发生了误会。

    还有从今天起,朕的黄门郎就由你来管了。”

    “谢过大家,奴婢为大家开道。”

    西门咄喜笑颜开的叫上了两个骑术精湛的小黄门,颇有气势的走在了一行人的前头,做了前锋。

    李瑶一行人任马由缰,缓缓走近了这座驻扎的帝国王牌军队的大营。越走近李瑶,脸上的笑容变越少,最后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

    方圆300亩的大营从天空上俯视是个诺大的龟壳,最外面由近两丈高的夯土营垒构成,营垒外两道三丈宽丶两丈宽的壕沟环绕。

    远远看去,当真是气势雄伟。

    然而,距离产生美,一旦没了距离,就好似卸了妆的女明星一般,原形毕露。

    大路上,本该有鹿角围栏,但却只剩下了几块丑陋的烂木桩,在秋风里萧瑟孤伶。

    再往前那些本该在沟底部布满了尖矛丶利刃的壕沟底,竟是百草丰茂,甚至还歪歪斜斜地长了几棵光秃秃的小树,得亏现在是秋天,树叶枯黄,否则之前李瑶就该看见了。

    最让李瑶难受的是人呢?斥候呢?游骑呢?怎么没有人来查自己?

    壕沟距离营垒相距不过半里地,但竟无人来前来阻拦,任由李瑶一行人骑着马慢悠悠的向大开的辕门走去。

    三丈多宽的辕门处,只有几个士兵横七竖八,拄着长矛靠在墙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西门咄本来打算打上去呵斥,但却被李瑶伸手阻止,李瑶阴沉着脸,骑着马一马当先,走到了他们跟前,仔细打量着这几个正打着盹的士兵。

    李瑶心中的火气顿消。

    因为他清楚的看到,这些士兵个个面黄肌瘦,冬衣也是破旧不堪,不少地方都已经开了口子,随便用针线划了几下,却依旧能够看到里面已经发黑的的芦花。

    甚至,连他们手上拿着那杆长矛其实是长枪,但枪上的红缨,早就已经不知所终,就剩下了一个生了锈的秃枪头。

    李瑶想都不用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不仅是吃空饷,还喝兵血啊!

    “大家,要不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吧!”

    西门咄看李瑶的神色是很不好,赶忙上前小心翼翼的请示。

    李瑶却漠然地摇了摇头,就呆呆的伫立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在他身后,那些黄门郎也不明所以,伸着脑袋向前凑,却不敢发声。

    一时间,数十名骑马的黄衣人就这把好是上门要债的骑兵,堵住了神策军的大门。

    也有几个士兵注意到了他们,但大都打了哈欠,扭了个头,继续做自己的白日美梦去了。

    最终打破了这尴尬的,是一名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士兵,这士兵看这群骑马的人许久不动窝后,就一边用脏手揉着睡眼惺忪的睡眼,一边在那嘟囔着:

    “干啥着呢?要进就进,不进就滚,别挡着爷们晒太阳,小心抓了你当劳役!”

    西门咄见势就要发火,但却被李瑶拦了下来。

    在马上的西门咄看李瑶的神色很不好,便担忧地问道:“大家,咱们现在?”

    李瑶叹了口气,之前的神采飞扬都消失不见,现在只觉满身疲惫的他强打精神,对西门咄吩咐道:“好了,下马吧,毕竟是朕的军营,给他们留些体面吧!”

    “奴婢领命。”

    西门咄领了吩咐后,又骑着马到后面对随从厉声吆喝:“下马,下马,准备保护大家入军营了,都小心伺候!快!。

    那个小兵听着烦人,也有些怒气道:“怎么?还没完了是吧?知道这什么地方吗?神策军!”

    此时的李瑶也下了马,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对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兵,指了指他一身叫花子的打扮,又指了指上头那已经快绣成了泥塑的枪头,调侃道:“神策军就是这副神气的模样吗?”

    那小兵感觉受到了侮辱,站直了身子,挺用力挺直了腰板,瞪着一双小眼睛,对着李瑶眦着牙威胁:

    “你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敢在这块地撒泼,活腻味了,不是!”

    “大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当面的乃是大唐天子!敢对天子无礼,你有几条脑袋够砍的?!”

    匆匆从后面跑来的西门咄一顿厉声呵斥,把那个小兵给整蒙了。

    “天,天子?”

    然后,还没等他再发出声音来,一只宽厚粗糙的大手就从后面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再一个用劲就把他放倒拖走了。

    …

    半柱香的功夫后,神策军中军大帐里,李瑶端坐帅位上,西门咄在一旁待奉,而他带来的那些黄门小儿也纷纷持刀立于两旁。

    而在这位皇帝面前,只有七个披着轻甲的老头前来觐见。

    李瑶看着底下这一群愁眉不展,忐忑不安的老爷兵,忍不住以手抚额,仰天长叹,自己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自己对神策军的糟糕虽说有了一定预期,但发现好像还是乐观了点。

    “圣人恕罪,这不是没人通知陛下要来吗?而且重阳节快到了吗?所以就…。”

    神策左军将军左刚红着老脸,硬着头皮给李瑶解释。

    李瑶也真是哭笑不得,苦笑连连,重阳节号称老人节,盛行登高与采插茱萸,所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所以是不是年轻人都出去登高望远?就留下了这群老头看门守家?

    不过李瑶也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也不能发火。

    李瑶叹了口气,尽可能和蔼的对前面这几这七个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安慰道:“老将军们放心,朕今日不请自来,只是一时兴之所至罢了,并不是来这里找茬问罪的。

    再说,几位老将军如此年高,还在军营中为我大唐坚守护国,朕赏赐还来不及呢,又谈何加罪呀!

    至于其他人,算了,现在难得太平一些,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们想要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朕还没那么不讲人情。

    好了,来诸位老将军且坐下吧!”

    “末将谢恩”。

    而后,这些老将军们总算是心里踏实了一些,各自入坐。

    李瑶担心气氛尴尬,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调侃道:“诸位老将军,可用过饭了?”

    “这。”

    刚刚心里踏实些的老将军们,又是面面相觑,搞不明白这位皇帝意欲何为?

    倒是刚刚那个左刚试探道:“陛下,可是还没有用膳?”

    李瑶认同的点了点头,笑道:“朕跑了半个时辰的快马,五脏庙还没有着落呢。”

    “啊,这是臣等的失误,臣这就下去备饭”。

    或是感觉到了皇帝的善意,所以左刚的老脸上,也带了些笑容,其他的老将军们也一个装作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附和着勉强笑了两声。

    不得不说,在演艺这方面,这些将军确实不够专业。

    所幸,李瑶倒是能放得下身段,也不摆架子,言语间很是客气,拿出年轻后辈探望老兵的姿态。

    红旗下长大的人,只要还有一点良心,就会对老兵们心存敬意。

    很快,酒饭摆上,李瑶与这些老将军们边喝边聊,不知是这酒能助兴?还是这些老将军们和大多数人老人一般,管不住那张嘴,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

    聊着聊着,李瑶才知道原来自己面前的这位左刚将军,竟然来自于安西!

    “末将当年是高仙芝将军的亲兵,跟着高仙芝将军在恒罗斯打了败仗后,高将军留在了长安,未将也就留了下来。

    潼关之战前,高将军死了。

    末将又跟着哥舒将军出关迎敌,唉,惨呐,十几万人呐,说没就没了,就剩下我们几千人逃了回来。

    之后辗转朔方,又战河北,兜兜转转几十年,又回到了这长安,却不知何日还能再回安西啊!

    当年恒罗斯的仇,可还没报呢!”

    说这话时,这位老将恨恨的握拳砸了两下桌子。

    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谈及了当年的伤心事,趴在桌上的左刚两眼通红,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又伤心大哭,老泪纵横,一边灌着浊酒,一边对李瑶回忆着往事。

    “安西啊!故人尚在否?!”

    左刚似乎是发了疯般大吼大叫,猛地摔了酒碗,也不管桌上的浊酒污渍,便趴在了桌上,肆意大哭了起来。

    一时间大帐当中,其余的那几名老将军,不是在那里自顾自的闷酒,就已然双手遮脸,开始小声抽泣。

    李瑶有所思的环视了一周后,肃然起敬,捧着一碗浊酒,高声问道:“敢问各位老将军,可也是安西或者北庭老人!”

    安西北庭,这是大唐永远的痛,也是华夏民族500年的痛!

    不知是谁起的头,古老的号角响起,慷慨激昂,壮烈满怀:

    “陇右臂,河西掌,将军三箭定天山!”

    一名老将唱罢,将酒中的酒碗猛地摔在了桌上,肃然起身,对着李瑶雄赳赳的拱手道:

    “末将,原河西军都尉杨志烈,随哥舒翰将军入关!”

    “豆卢旗,陌刀将,长沙万里叩玉门。

    末将乔靖边,北庭马磷将军帐下陌刀将!”

    又是一位老将,铿锵起身。

    “楼兰壁,龟兹堡,北庭高悬单于首。

    未将安西赵一鸣,李嗣业将军麾下,前锋马军将!”

    “踏白龙,越昆仑,青海边上斩蕃贼!

    末将陇右刘泽煊,哥翰翰将军帐下中军步兵将!”

    …

    这些老将军们哭着唱着,他们唱的是大唐曾经的荣耀,唱的也是自身如今的悲凉。

    曾经的大唐啊!他的军队远征万里。

    长安城西安远门外有碑,上刻: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而实际上,自长安一路向西,至安西前锋,足有一万两千里!

    一万两千里,人之所至,目之所及,皆为唐土!

    那是多少将士,以血肉之躯,打下疆土!

    而今呢?

    长安啊!长安啊!

    多少人东往长安,把眼睛里的血都望出血来了!

    可长安的援兵在哪啊?

    那些跟着将军们东归平乱的同袍们,可还在否?为何还未归来?

    可还记得,与他们一同在大漠中,点起孤烟,在长河畔,迎送落日的老兄弟们?

    是不是忘了他们啊?

    李瑶不禁眼眶有些湿润了,越过万里,他仿佛看到了那只已经与大唐隔绝了数十年,却仍在西域高挂大唐战旗的那支孤军!

    危城绝域军,龟兹白发兵。孤忠余烈在,故国萧墙倾!

    李瑶没有多说,看着帐中已然醉疯了的老将军们,李瑶怀着无比崇敬,举杯向西,遥敬老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