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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变(43) 作者:陈草旭变

    四十三

    “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五曰敬天常,七曰依地德。”昔葛天氏之乐,九人操牛尾,三人击拊石,投足率舞,以歌八阙。今朝的葛天,蛮荒似去,草木狂生,五谷不奋,是那初民劳作、神人以和的旧舞场么?雨雪霏霏,叶枯叶荣,六畜不旺,是那先民歌禽歌兽、规泽饮泽的故家园么?钢铁的驿站,传递着无声的惊雷;北通京津南达武汉的铁马运不走万石的军粮,也载不动一个下落的石碾。

    没有月华的夜晚,红停绿行的标识已经枯竭,车站附近的湾张、苏菜园、英刘、辛庄、贺胥等六个村落,站起来又匍伏着去围拢一列粮车。打开一把把铁锁,扑面是田野的麦香。搬起一亩田地,像扛起一庄自己的家园,在人群中拥挤前蹿。麦子激动地在裂开的眼缝中淌流,在脸颊、脖胫间流落。麦子诉说着古老的节奏,却在颠簸中被遣落在没有露水的田垅、小路和村口。遥远的纸白的黎明,正大队大队从东北逼近,而这茫茫的田野里,星散的村落中,像数万军队遁去一样,已是一片寂静。

    遗落的麦子一直呼喊着,直到像身边的黄尘一样声嘶力竭瘫软伏定。还是田边地头的青光发现了它们,村庄便遣来自己的老人、妇孺一群一群地前来救护,一捧一捧的,像捧起一潭一潭的清水;一堆一堆的,像岁月那样缓慢移动;又一叶一叶的,像道边的野草,满脸灰尘。

    一个孩子的目光在粒粒麦子上跳跃、跳跃,孩子躬身踏过去,一步一步地踏过去,捕获跳起又落下,落下又跳起。当孩子终于抓满小手站起来时,却看到前面是一群巨大的蝗虫,蝗虫的触角明亮地闪着寒光,蝗虫的额头都闪着红亮的血洞。

    打谷场是葛天氏舞蹈的地方么?那树木散发的绿烟,是初民的歌谣么?梧桐端庄地站在那里,白杨却把绿发定格在南逃的尾部。白杨,这片土地上的白杨,你为什么没有挺立地站在那里?你可以逃掉吗?你刚刚逃走了数个年头,你未落的尾巴就被雕刻凝固。你的绿尾可怕地被甩在北面,在那里静止、警示,风化而消亡。

    日头挂高了许多,梧桐依然端庄站立,她的叶荫之下,是没有逃脱的老人和妇孺。一双黄靴站在石碾上,一双双黄靴站在一轮轮的石碾上,拷问麦河的流向。拷问的砖石一块块投来的时候,麦子没有回声,河水不知深浅。被闪着寒光的刺角围困的人群,像那口枯井一样沉寂。

    远远的村落精默着,寂静地长满野草;田野上未尽的迷雾,仿佛是夜的余梦。那是春梦已破还梦着春天的季节。我们的那个孩子被掂起来,四肢像树枝一样摇动;我们的孩子被掂起来,像恶梦一样,从高空缓缓地落下。所有的目光和惊讶抢过来,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满心赴空。大地从深深处,从脏器的地狱里升起呐喊,梧桐旁的枯井传出哭声,就在耳畔,又如此遥远。人群在骚动,墙上的风草一样没有哭泣地摇摆。鬼子的寒光在舞场上闪动,点起像凶兽咆哮一样燃烧的烈火,驱逐一群生灵。生灵像恐惧的羊群一样大乱,在寒光中惊叫着突围,一只被砸进黑暗,一只被刺破肺叶,被推进那口巨大的吓软了的枯井。妇孺的哭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井中的眼前是一豆又一豆风中的油灯,亲人的呼唤和神情是苍白空间的梦幻。没有神灵救助,回答的是宇宙深处落下的滚圆陨石。一阵一百年的阴风,一场无数夜的黑暗,拖着狞笑和野火向下滚落。砸碎那盏油灯,挤破那双眼睛,迸裂那片蓝天。只有,爬进枯井壁洞里的张焕、周棉、赵刘氏,听到了四极废九州裂,听到了火不灭兽食民鸟攫弱的地籁之声。从村庄到葛天,从葛天到八荒;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一世。

    大山深处的一块顽石,惊醒爬起,用二十个春秋走下山来,以六米之躯站在枯井旁边,起誓一样,在胸前刻下:公元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河南长葛葛天桥,三十六人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