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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变(44) 作者:陈草旭变

    四十四

    山田是贫瘠的一叶肺,集市是凋弊的另一叶肺,山民在村口一样的咽喉处哮喘一样的呼吸。

    早起,山民把杂粮榨成的丸子,荆条编成的挎篮,桔杆裹成的扎脖,通过这里,向另一片肺叶交换粮面和用具。他们走出村口,村口越来越远,天光渐渐放亮。那亮色是苍白的,白天和灰云在黎明浸洇而来时变得苍白;那晨风是寒凉的,大山和原野黎明浸洇而来时变得寒凉。路旁曾星星一样闪烁的蓝花,碎碎的吐蕊的蓝花花,曾经寂寞地却又繁盛地在路边开放的蓝花,本如夜行人忘记满天星辰而无人注目,如今业已香散色消。没有雨水的年代青春不接的季节,鲜花的精灵在草根间游魂一样飘移、联络、积蓄。到处狂生的妖绿的野草和藤蔓随着苍白的风,传递着百年豢养的瘟疫。那疯狂的瘟疫以一日百里的流速,猛扑而来。

    四月二十九日凌晨,倭寇十三军六十二师团长本乡中将指挥的一部骑兵,从长葛向禹县进犯,逼近禹县石固镇,拦劫住这群赶集的山民。

    倭寇查问石固镇怎么走,却无人回答。村民的目光干渴得呆滞,却无人移动脚步。生硬的汉词在空旷的野外,鸦鸣一样在四周旋绕。没有游击队。“村里没有”的哆嗦刚刚落在地上,突然传来一阵枪声。

    那是汤恩伯的枪声。为阻击倭寇,驻扎在镇北十里一线的“趟将”三十一集团军十三军某部哨兵,发现敌情,随发口令,被敌一枪打倒。汤军慌忙应变,一边把麦子一粒粒射向天空,一边鸣金退去,留下麦子在苍白的天空嘶鸣。

    警觉的鬼子把这群山民赶到村口,强迫他们跪下。寒光在头部、胸部绕来绕去,像只硕大的毒蚊。终于,毒蚊钉向一个青年的后背,深深地刺进去。沉闷的裂皮折骨声被他一声痛苦的长吟淹灭了。儿子唤娘的声音痉挛一下,便散去了。另一只毒刺照着赵明富的腹部俯冲过来,新婚的山民闪开,而更多的毒刺一刃一刃地刺来。别致的荆篮翻了数下,歪在杂草丛的浅沟中,泛着热气的丸子浓浓地流下来,流到沟底。盖着丸子的蓝花布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从天空中飘落,又用了五十年的时间被浓液浸透,乌黑所有的碎蓝。又有十一刃钉在了已倒下的孙小辛身上,一身的原始,一身的破碎。一排高梁杆倒落了,内芯开始干涸,修长的躯干被染满了颜色。

    鬼子分队搜索,数十只黄靴向村中狼行。

    一户农院,麦桔草房,两扇俏薄的柴门,柴门上站着两个高大威武的门神,已经褪色露底。一只黄靴狠踏过去,踹向大门,狰狞的门神吱呀躲向两侧。

    十七岁的赵有才听到响声,惊慌地从羊圈里跑出来,却忘记了手中掂着剁草的柴刀。一个鬼子嚎叫着冲过来,一把硬利的火在腹部点燃,从温暖到灼热,从燃烧到旋转。腹腔变得异样地虚无。赵有才只微微叫声“爸爸”,便歪倒下去。眼泪向下滑动,身体向下坠落,模模糊糊看到爸爸从草堂跳出,拥抱住自己,呼唤着他的整个童年整个梦幻。

    椿树已经发出了嫩叶,再过几天就可以食吃。一只山雀,没有任何声响在阴天里划过一道黑线,黑线停留了一阵,消失了。忽然听到几响鞭炮声。赵丙寅看天已大亮,就喊醒了儿子。十岁的赵双岭摸了摸双眼,挠了挠脊背,说,爸。赵丙寅答应着,抱起儿子,借着窗亮端详,微笑。但儿子说,爸,有人叫。赵丙寅把心神伸到窗外,果然听到左邻文聚哥家传来喊声,那是“救命”。救命声扯起赵丙寅,不及为儿子穿衣,拖着双岭奔了过去。

    亚洲一样宽大的院子里,总象一个坑,坑里站着几个影子。文聚哥和有才双双躺在那里,文聚哥在缓慢地张合着嘴,听不清什么。有鬼子站在旁边用枪刺一下一下制止那已经越来越远的呼喊。赵丙寅见状象风一样转身要跑,一把刺刀从一侧刺倒他。他的手紧紧地拉着儿子,象拉着一个世纪竟没有松开。双岭趴在爸爸身上呼喊,没有几下,那稚嫩的脊背烂了,呼喊声从背后一缕一缕地流走。

    从此,赵奶奶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孙。走碾前街、石后街,串妈妈巷、榆柳巷,四处讯望。她头上戴了满满的五月的鲜花,腰系颤抖的夕辉的软绸,手执一把灰藤拐杖,手舞足蹈唱: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仙女下凡;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报俺儿孙冤。

    不久,在镇南干枯的河坡地里,有人看到了她。长长的色绸,吹到蓬乱的白发上,一会儿覆盖,一会儿又覆盖不住她闭不上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