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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变(45) 作者:陈草旭变

    四十五

    没有找到麦子的鬼子,侵占葛天车站。

    长葛老城内的居民,闻风跑散。但是,第二天清晨,越过一片又一片幽幽的青瓦兽脊,在一座两间开的草房里,传来送殡的丧音。那丧音在满城死寂中,却弥漫开一片宁静。那丧音没有铜锣合奏,没有喇叭领响,只有一把竹笙吹奏着缓慢起伏如风悠长的和声。那和声仿佛从殷周传来,夹着沉沉的锈斑,散发着郁郁而渺茫的墓气。是遗落的《笙诗》?是两汉的长吟和抖动的舞袖,还是流逸飞动、丰盈饱满的唐韵?是“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依银轮哭桂花”,还是“滔滔大泽天上水,如今悲风不知处”?

    高大的榆树,还是那高大的榆树?早春时节,十多米高的榆树开满了碎花,那么渺小,渺小得熟人不识,那么惨淡,惨淡得难见鲜颜。化落实生,翅果圆形,色白成串,一夜之间仿佛雪花满枝。当夹寒的春风一阵一阵吹来的时节,风干的榆钱从天而降,飘飘撒撒,如飞舞的纸钱,聚拢在低矮单薄的泥墙之下,沙沙地做响,一声怨似一声,一响恨似一响。这些年景将再也不见,那些椭圆状卵型的嫩叶和嫩果,会制成怎样的榆钱饭,渡苦季灾年。

    低矮的草屋,一脚踏进去还要低下一尺,黑洞洞的,只有微亮的窗光,可以看见一位老人,坐在床沿,床边一张沟裂的旧桌,桌上一把老笙。笙管团团合抱;乌乌的一枝又一枝音窗,好象仍冒散着声响。桑信子老人,六十六岁,无儿女,以吹古奏乐为生。

    搜寻着,鬼子闯进这个院子,向草屋鸣枪。鬼子捣门进入,把老人推出门外。老人抱着竹笙。老人站到院央,用一个春天和一个秋季,像战国的烈士,把乐器高高扬起。鬼子把爆裂起来的人捆起来,捆扎在那棵榆树之上,用一把寻常的绳索。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绳索,是用榆皮织成的么?还是浸泡在水坑里的那些腥麻?那段绳索是先人用来捆扎柴门的;那段绳索是我们的先人用来记事的,那一个又一个绳结,是一段又一段的往事,一串又一串的交换,一网又一网的繁荣;那绳索把竹笺连起来,把落在唾星上的语言、思想和行为牵连起来,连缀成篇,整理成策;那绳索把腰扎起来,把丹田的底气提到胸腔,在绳索上挂满香草和香料;那绳索是一条黑线,测量规定墙基的深长、庙堂的柱围、那林木的曲直和命运的薄厚;那绳索是量器,比湖海的圆周,估文明的源头,计群山的走行,平地界的纷挠。绳索,用来捆扎人的,可以游走天下的一把绳索,用心暖活的一条绳索。

    一头甲虫,十毫米长,花黄铠甲,前胸背板闪着死血紫红和金黄蝇绿的光泽,从融融的洞中爬出,脚踏土色的细细浓液,头顶数粒黄色的潮湿的木屑,降落在人的脖梗上。当老人被绳索吊起来,在利刃的寒光中,鞭子狂风一样旋转,榆叶甲虫便兴奋不已,凶狠地蹬开老人,飞向遥远的天际。

    老人的头垂下来了,再无力用嘴唾骂,吼管呼吸着,用浓腥的咒语流淌着诅咒。地上散落着长短不一的竹管,象绳断后散乱的竹笺。竹笙的府座,那顶“斗子”滚乱在一只脚下。相连的吹口,已经断开,象一个带些牙龈的牙齿。簧片在趟来趟去的脚下岁月一样震动,闪动不屈的岁月一样的光亮。一块柔软的微厚的两角红色垂下来,老人的眼前一片黑红。老人听到儿时跟着娘剥开榆树皮的声响,听到韧性的榆树皮断裂的声响,榆皮瘫软下来打在另一块榆皮上的声响。仿佛是树,到那一棵树,透明的汁液一星点一星点地从躯干上泌出,自将死的躯体上缓缓地一趟一趟地滑落。那是正午十二时许,一切都沉默着,若无几声狞笑,世界仿佛太平,只有漫漫无云的青天和一轮陈旧的白日。

    老人皮肉纠缠着的裸体,被绳索挂在在老榆树上,到伪政府成立,逃难回来的人把他取下来,偷偷地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