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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替天行道

    赵官家出巡黄河一事,早在十月间便已经摆在了案头——当然,这个念头要追溯到三月潘娴霏初次见他时就有了。

    不过此时在中枢看来,金人悬而未下,偏偏河南地区已经持续了数月的严肃军管,这就导致上下人心失衡……所以此番出巡也很有必要。

    但为何是此时,为何是立了宸妃与贵妃后便即刻出巡?

    须知道,不立后之事,固然得到了宰执的认可,而且得益于赵氏皇帝们的胡作非为,尤其是某位太上道君皇帝的轻佻,所以成例总是不缺的。

    尤其是赵官家说服吕好问等人的正经说辞也还有些道理——他说现在立后,将来皇嗣何所出,母以子贵又该怎么论?说不得会出问题的。

    但在不知情的众人看来,说不得是潘宸妃两次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官家后院起火,这才匆忙离京的。

    殊不知潘宸妃已经待在官家的船上了。

    十一月下旬,赵官家先出汴梁向北,先到阳武(后世原阳),再走酸枣,后来转向滑州……沿途随机进入坞堡、烽火台,与御营士卒当面交谈,询问需求。

    而随行御营都统制王渊、副都统曲端,也与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一起组成了一个三人工作小组,带着一群枢密院、都省低级官僚,沿途检查军饷、物资事宜。

    这里必须多扯一句,宋军的腐败真的是浸入骨子里的,喝兵血这种事更是不可避免,赵官家心知肚明,也没指望这些事情能免……但既然出来巡视了,遇到了,却不可能佯作不知。

    于是乎,不过走了一个开封府的黄河前线,赵官家便沿途斩了七八个都头以上的军官,罢免了十三四人。

    而十一月底,当御前班直护送着赵官家进入滑州地界以后,前方居然发生了军官叛逃事件——一名河北出身、驻扎在灵河镇的统领官畏惧之下,率几名亲卫夺了一艘小船北走,投了金人。

    这件事情对赵官家的随行中枢大臣们震动极大,很多人当场建议赵官家即刻返回,因为前方滑州境内,滑州首府白马以西至灵河镇之间,凡二三十里的沿河防区,都属于这名统领官所属的御营中军统制官郦琼部所控制。

    而郦琼部,乃是御营中军比较特殊的一支部队……他们都是河北人。

    只因为郦琼州学生出身,又长久驻防滑州,而且此人领兵确实有一套,所以一开始分划御营诸军时,便将此人专门划拨属御营中军,依旧驻扎滑州,理论上属于王德所领。

    当然了,私底下赵官家经常对御营中军各部直接指手画脚,如此近的距离,说是赵官家直属也未尝不可。

    换言之,这是御营中军的一支异类部队,且独立性极强。偏偏与此同时,滑州距离河北大名府、PY城皆不远,河对岸正是金军常驻黄河兵马的中枢要点。

    所以,万一郦琼也起了异心,忽然勾结金人,将大名府金军放过来,岂不是要出天大的事端?

    大臣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赵官家却不以为然。

    一则,以私人关系来说,赵玖并不觉得跟昔日鄢陵之战中充当自己中军,且日常跟自己保持沟通的郦琼会因为这种事情造反;

    二则,就事论事,赵玖自问沿途处置军中贪腐事宜都做到了公平相对,而且追责都只到统领一层,郦琼没必要为军中腐败的事情而担心;

    三则,从情势来讲,从这名统领官只带亲卫逃跑便知道,持续半年拼尽全力供养部队的举止还是起到效果的,这人根本动员不了基层部队。

    甚至恰恰相反,赵官家通过统制官札子制度,跟这些统制级别的军将沟通频繁,对郦琼这个人也是有一定认识的……此人身上兼有读书人的傲气与一点豪强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过剩。

    此时如果匆匆折返,反而会刺激到他。

    但如果能够展示诚意,他读书人的心态又会促使他膺服。

    “郦琼当不负朕。”赵官家只是片刻间便下定决心,然后当众出此言语,并依旧下令东行,同时以王渊、曲端、万俟卨沿途审查如故。

    不过,一旦继续启程,赵官家本人与随行御营兵马却并未再入坞堡慰问士卒,而是沿河疾驰,带着中枢官吏弃车乘马,往滑州白马津旁的天台山而去。

    彼处,正是郦琼本人及其部队屯驻的主营所在。

    与此同时,赵官家却又派出信使,主动前往天台山,提前告知郦琼自己行程。

    道理很简单……在有两千御前班直随行的情况下,周围御营各处兵马林立的状态下,真正理论上存在的危险其实只在于郦琼动员全军,勾连金人,放金军过河。而这么做是需要时间勾连上下的,那赵官家只要去得快,对方就绝不可能成行。

    这叫逆而取之。

    相对而言,提前放出信使,则是无关大局的情况下,展示信任姿态……这是阳谋。

    既然成行,随行大臣,颇有一些人不免惴惴,但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些人,却同样和赵官家一般不以为意……这些人,大部分是从淮上、南阳久随御驾之人,大约是跟赵官家一样,见识了许多战场战事之后,对这种事情完全适应,甚至轻车熟路。

    他们也了解赵官家,知道这位官家小事喜欢玩弄手段找人背锅,军国之事却素来是有担当的;还有一些人,却是此次刚刚授官的年轻官吏,隐隐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之态。

    比如说,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便自告奋勇,充当信使往天台山先行而去……惊得赵官家同意之余,主动叮嘱他,不许大言不惭,无端生事,只要告知他即将前往便可。

    当然了,胡铨一个小小信使,按制度前去传话,不至于干出逼反大将的破事。

    十一月廿八,赵官家来到天台山,直入郦琼军营,提前得到通知的郦琼也果然单身出营,直达御前。

    之前一番疑惧,到此只化作一阵烟云散去。

    说到底,作为表面上王德下属,实际上直属赵官家的郦琼,在眼下局面中,根本没有反叛的理由……而赵官家进入天台山大营,却也没有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而是稍加训斥,降军阶一等,罚俸一月,还旋即派出了另一位使者过河往对岸要求金军交还叛逃统领。

    这一次,轮到另一位新科进士虞允文自告奋勇了。

    对此,赵官家自然从善如流,并且暗暗期待这位被潘娴霏报以厚望的探花郎真能探得军情!

    而此事既罢,他却又传旨召集滑州地区东部(实际上是原开德府河南部分,宋金隔河对峙后被划归滑州)守将御营前军统制官李宝、南部守将御营前军统制官傅选,以及滑州州治白马城守将御营中军统制官傅庆,同至天台山,讨论军事。

    隔了一整日,十一月最后一天,虞允文出乎众人意料尚未回程,所谓生死不明。

    赵玖心中却激动忐忑,与潘娴霏仔细在帐中又翻了一番小本本,确定小虞十有八九是在金人营中干大事去了。

    他邀了诸位将士在天台山遥望黄河,又细论了一番宋代朝廷历代都要将黄河改道导致两河地区黄河水泛滥一事。同样也搞明白了,这被潘娴霏提了无数次的,火烧小吴埽的战略意义。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腊月初一,天色刚亮,心浮气躁的赵官家便早早起床往靶场射箭……射箭是稍有能让他压抑住浮躁心情的事务。

    第二筒箭射出三支以后,杨沂中来报,虞允文自河对岸归来。

    赵玖毫不犹豫直接在靶场召见。

    “金人怎么说?”对方一来到跟前,刚刚停了运动,正在用热巾擦脸的赵官家便主动相询。

    “金人不以为然,都没让臣入大名府,直接在PY便将臣打发了,臣惭愧,有辱使命。”嘴上说着惭愧,但拱手立在靶场的虞允文却面色红润,颇显兴奋。

    这是当然的,本来就没人指望能把叛将真要过来,金人除非是疯了才会交人,只是去示威罢了。所以‘有辱使命’的虞允文实际上不可能真的‘有辱使命’……他活着回来,便是一场成功的出使。

    “意料之中。”赵官家当然也不在意。

    而就当赵官家放下热巾时,预备给他一个引子时,这位新科进士却是一刻都忍不住,直接接口:“官家,金人大意,臣窥见机密军情!”

    赵玖心道,果然来了。

    激动之余不禁就在靶场扶弓肃然而立:“说来。”

    “臣在PY,未见金军船只,心中疑惑,存了心思,所以归来之时,却是以晕船为名,恳请那随行遣送臣的金军谋克尽量让臣从上游渡口渡河……臣随他至PY以西二十里,黄河北道故道口小吴埽的时候方才登船,却是在小吴埽后见到无数内河船只!”虞允文激动一时。

    埽,乃是秸秆编制起来裹着石头、木材的一种东西,左右有长绳,专门用来治河,一听名字便晓得,这地方跟黄河故道口太搭了。而小吴埽后能聚集船只,很显然是黄河泛滥,冲入故道,小吴埽那里天然形成了一个有故堤做遮蔽的港口缘故。

    “确系是机密军情,但你的意思是?”强忍激动,赵官家面色不变,继续询问。

    “官家,臣的意思是……何不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了小吴埽?”虞允文继续那副跃跃欲试之态。

    正所谓,寇不来,我可往!

    一念至此,赵玖忽然回头看向杨沂中:“朕记得李宝本是黄河水上豪杰出身?”

    “正是。”

    “唤他来。”

    杨沂中一言不发,即刻离去,仅仅半刻钟后,他便带着有些茫然的李宝到来。而赵官家也让虞允文将事情重新叙述了一遍。

    李宝来了,却是着实以为此事不能成。

    且不论靖康之后、建炎之初,金人渐渐把控黄河河道,黄河渡船大多为金人控制。而既然金人控制了大多数渡船,那反过来说,宋军便没有多少船了。

    只说小吴埽那里大小渡船都不下成百数千的,李宝这里却只有一两千个水上好手,没船没人,拿什么去小吴埽偷袭?

    “你想说话?”赵官家听了一耳朵这不行,那不行,本该是手握剧本的官家专场打脸场面,但他瞥见虞允文又跃跃欲试,便给足了这虞探花面子。

    “官家,臣知道哪里有船,也知道哪里有水兵……”虞允文迫不及待。“官家现有两万御营水军,梁山泊中也有无数船只可用!”

    李宝干脆失笑。

    “你这进士好不晓事。”李宝抱怀冷笑而对。“俺李三是濮州人,梁山泊的实力俺比你清楚……可便是梁山好汉过来,也最多是有水手,却还是没船……”

    “梁山泊有船。”虞允文恳切打断对方。“大船小船都有,张首领与我说过,加一块好几百艘。”

    “俺知道,但过不来,总不能拖着几百个大小船从地上过黄河这边吧?”李宝愈发没好气起来。“莫非你想现挖一条几十里长的河,从黄河挖通济水,再通往梁山泊?你若那般做,怕是又要易一次河道了。”

    赵官家却接过了虞探花的话头:“李统制有所不知,直达黄河的汴河从东京城内穿城而过,而之前陈规为了在城内形成一个围绕皇城和宫城的内部护城河系统,打通了东京城内的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蔡河。”

    陈规倒没想到此事,这事是赵玖翻看潘娴霏小本本之后与陈规讨论的,不过功劳归在陈规头上了而已。

    如此一来,从梁山泊至东京,直接顺五丈河而下,转入汴河,直入长江,确实是可行的。

    李宝方才醒悟,却是一时激动搓手:“官家,若是梁山泊大军真能出其不意来黄河上,此事便已经成了八成!臣愿给张大头领做先锋!”

    眼见着李宝已经被说服,赵玖却另外提起一事:“只是朕尚有一虑……梁山泊战船若从东京穿过,朕只要锁住水门,数百战船便不为梁山泊所有了,多少年的家底子,朕凭什么让张太尉信朕?”

    而杨沂中、虞允文却各自欲言。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李统制也稍安勿躁。”赵玖抬手制止三人,然后扶着腰间弓箭探身向前,继续言道。“便是张太尉信得过朕,可梁山泊也不是张太尉一人的家底,他又如何让下面的人信得过朝廷?将倚之为根本的船只尽数派出来送往东京城?”

    “臣愿意去梁山泊一行。”杨沂**手相对。“臣与梁山泊头领萧恩有过一番交往,此人是个讲义气的,可以一用……”

    虞允文也猛地凛然正色言道:“为国家计,臣愿意再度出使,随杨统制往梁山泊一行!”

    “为国家计。”赵玖说着话时居然拔出一支箭来,当场折断,并将断箭掷在地上。然后盯着虞允文突然道:“当日放榜前,我曾许诺张太尉,要赐他一个能文能武的女婿。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朕都要先赐婚于你,让你与张氏结亲!不许推辞!”

    虞允文惊愕,脑海中划过无数想法,最终还是咬牙长揖相对,低下头来,却是正对着那支断箭,然后几乎热血沸腾:“官家自回东京准备,臣万死不辞!”

    李宝一时不解:“赐婚不是好事吗,进士如何像上刑场一般?”

    虞允文尴尬一时,赶紧再度长揖到底:“臣谢过官家恩典。”

    而送走杨沂中与虞允文,官家也重回了东京城,见过宰执,经过一番探讨,终于上下一致的确定此方案可行。

    翌日一早,都省、枢密院发出署令,走公开渠道往梁山泊传递过去,乃是让梁山泊发船队顺广济河(五丈河)来东京,领取御营水师下一年的军饷、军械、粮秣,并要求沿途州郡小心协助后勤,务必帮忙疏浚河道杂物云云。

    又过数日,晚间,赵官家也从潘宸妃榻上匆匆爬起,然后往崇文院那边得知了一个确切消息——三日前张荣便已经率三十艘轮船、一百余艘平底渡船自梁山泊出发了。

    事实证明,张荣到底是没有辜负赵玖长久以来优容与信任,在杨沂中和虞允文带着密旨与赐婚文书通过萧恩来到张荣身前后,这位梁山泊大头领只听杨沂中传达了密旨,尚未听到赐婚事宜,便毫不犹豫,直接承诺出战。

    唯独因为时间仓促,而且又要保密,不好主动跟所有人坦露底细,所以张荣在回到梁山水寨之后,干脆只点了自己最核心的部属与最可靠的头领,带着大约梁山泊四分之三的轮船,和只有一半的平底渡船,匆匆出广济河而来。

    赵玖与潘娴霏感慨了一番张荣义气,自己又匆忙去以圣旨、都堂署令的双重名义下令拆毁东北善利水门(直通梁山泊的那道)、正西水门(汴河出外城口)、内城东南角子门(汴河入内城门)、内城西角子门(汴河出内城门),并拆毁东京城内外汴河上的所有桥梁。

    上土桥、下土桥、左右便桥、金梁桥,包括盛大壮丽的御街州桥,这些耳熟能详,伴随着东京城几十年上百年的著名桥梁……尽数拆毁

    赵官家为了这次偷袭,彻底毁掉了清明上河图中的那番盛景……当然了,不是他一个人毁的,靖康之变,选择投降的二圣早已经毁掉了图中八成活人,而赵玖只是毁了图中的桥梁而已。

    且赵官家拆除城门之举,也不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情,早在这之前,还是二圣中的太上道君皇帝,为了能让一块巨大的假山石从广济河进入城中,送到艮岳那里安置,其实便已经拆毁过了一次东北善利水门。

    所以今日,赵玖只是再拆一遍罢了。

    这里多说一句,那块巨大的假山石赵玖不止一次在艮岳那里见到过……渊圣(宋钦宗)在围城期间试图砸碎所有艮岳的风景山石时,很明显在这块大石头前遭遇到了困难,所以只是砸碎了一半,然后将主体推倒了事。

    这么一座假山石都能运进东京城,梁山泊的大船没理由进不来!只能说,论轻佻和对奇思妙想的勇于实践,太上道君皇帝不愧是太上道君皇帝,他老人家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

    回到眼前,此令既发,都堂内的赵官家和四位宰执情知,全城必然震动,之前遮人耳目的言语、布告,虚假的工程,也不能再做遮掩,颇有些一去不回头之意。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已经封闭城门两日以至于人心惶惶的东京城终于等来了翘首以盼的那个船队……但前期到来的只有十几艘轮船。

    没办法,路上出了点问题,两艘轮船在河道中卡住,手持金牌的杨沂中当场将那个没有奉都省署令清理河道的知县拿下,然后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将两艘轮船拖拽到前方汊港内,再继续行船。

    这是一个意外,但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一个白日白白被耽搁了下来。

    不过,等到了傍晚,后续船只到底是陆续入城,平底渡船、渔船倒无所谓,直接等在了城外,而后续十几艘轮船,却是灯火通明、连续不断的两岸火盆映照下,学着之前的十几艘轮船小心翼翼的通过新开挖的沟渠,进入宽阔的汴河河道。

    而大相国寺那边,早已经连夜将小型配重投石机与火药包运送到汴河河道旁。

    只等翌日天明,便装船出发。

    张荣是初次在船上用小砲车,早早跟陈规陈枢密一起去相国寺观摩学习去了,而赵官家却是立在汴河北岸,望着身前绵延不断的数十艘黑洞洞的船只,一时失神。

    “这便是轮船吗?”

    赵玖借着火盆的光线,负手看了半日,方才出言……他其实是觉得这些才两三丈宽、十来丈长的船只太小了,可以想象,这种船只大概只能在船头装一个最小号的配重砲车,便了不得了……当然,是以后世那种眼光来看的,本质上他也明白,这就是这年头内河中的顶尖利器了。

    “好教官家知道,”回答赵玖的乃是随着后续船队回来的万事通杨沂中。“这种船因舱底有水轮而得名,以人力踩踏,转向、进退皆自如,且下层一意操船,上层一意作战,远胜寻常内河船只……唯独一件,那便是需要水域开阔,方可好用,所以此番入广济河道,沿途也是小心又小心……不过官家放心,入了汴水,汴水宽阔,就又妥当一些,进了黄河更是如鱼入水,而且往后都是顺流而下,金军必然猝不及防。”

    赵玖摇了摇头,很显然心思不在这些他早已经听陈规说过的废话上面:“梁山泊如何来的这般多轮船……能自己造吗?”

    “俱是当日官军围剿遗落……据说原本有五六十艘,败了之后,遗留四十来艘,这次发出三十艘。”杨沂中略显尴尬。

    “倒算做了件好事。”赵玖轻声叹气。

    杨沂中尴尬不语。

    “朕记得你路上拿下了一个知县?”赵玖忽然回头再问。

    “是。”杨沂中赶紧做答。“事从权宜,臣为了尽快通航,不得已而为之。”

    “朕知道是怎么回事……新科进士,只顾得做官忘了做事……朕是问你,人在何处?”

    “尚在后方押送,正准备交予都省问罪。”

    “斩了。”赵玖忽然干脆言道。

    杨沂中愕然一时:“……官家?”

    “斩了。”赵玖重复了一遍。“无论内外真假,这都是正经军事,不是民事,不能惯着他们,也无须交都堂,朕是天下兵马元帅,今日斩他是正军法!不违制度!”

    杨沂中还是有些犹豫:“官家,这是新科进士……”

    “那也要斩。”赵玖继续重复了一遍。“凭什么之前巡视坞堡防线时能因为贪墨斩都头、准备将、统领,此时斩不得一个实际上已经误了军情的知县?斩得就是新科进士!”

    杨沂中缓缓颔首,回身专门唤来翟彪这个夯货传令,交代清楚以后,回过头来,却是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赵玖一时不耐。

    “官家,臣之前在大相国寺听官家与张太尉说话,彼时便想劝谏了,只是身份尴尬,不免犹豫……”杨沂中主动沉默了片刻,然后方才坦诚相对。“官家,臣以为官家对几位帅臣过于优容了。”

    “优容你们不好吗?”赵玖也沉默片刻后言道。“正当战时,正需人家卖命……”

    “当然是好事,但过犹不及。”杨沂中恳切对道。“而且,官家对文臣这边未免又有些苛待了……”

    “这才是你想说的话?”

    “臣……臣以为,官家想文武并重是好事,但百余年传统,便是武臣自己都已经习惯了文武殊途,所以有些事情,官家是觉得一碗水端平,天下人却都觉得官家在一意苛待一方。”杨沂中愈发恳切。“官家优容帅臣、武将,是因为战时要打仗,这没问题,但同为战时,却不须文臣来辛苦了吗?而且赏罚之道,朝廷自有制度,赏赐的时候,官家格外优容帅臣,自然能让帅臣们人心膺服,但处罚的时候却不该擅自加重其中一方,以让人产生误解……这是臣的一点浅见,还希望官家不要生气。”

    “这种话,一套一套的,心里打过腹稿吧?你杨沂中是要做名臣吗?”赵玖终于失笑。“但为何挑到半夜来说?”

    “臣这辈子只能做奸臣,如何做得了名臣?”杨沂中终于无奈。“这些话本也轮不到臣来说,只是今日臣冒昧一些,觉得官家如此姿态,应该是存了大作为之心,往后正当用人之时,所以来说罢了。”

    赵玖点了点头:“听你一言,相忍为国,朕此时稍微忍耐片刻……把那知县送入都省处置吧!”

    杨沂中当即应声而去。

    对此,赵玖只是摇头……话说,赵官家一点都不觉得杨沂中的话多么有道理,相较靖康之前,他对文臣的确称不上优容,但问题在于,相较对面金人那边,无论如何,大宋的文臣待遇始终是天上一般的人物,他还真不怕谁起了怨心。

    更何况,他自问对文臣中的合作者,同样优容有加。

    至于为什么还是从了杨沂中这狗屁不通的劝谏,却还是那句话,战时正要帅臣武将卖命,正该优容——赵玖优容的不是那个知县,而是他的御前武装力量头号人物杨沂中。

    杨沂中身为武将的同时,还作为特务头子天然掌握着第三种力量,平日里受到外朝合力攻讦也是事实,多次为他赵官家背锅也是事实,而今夜杀了这个知县,压力最大的不是他赵玖,却是一开始就逮捕了此人的杨正甫。

    如此而已。

    第二日中午时分,闻得三十多小型砲车尽数装船成功,赵官家从宫中重新折返到汴河畔,却是率京中大臣与辛苦了一夜的张荣,以及此次出战的数名梁山泊水军头领作别。

    “此战胜败不足虑,朕就不去前线为张太尉助威了。”赵玖握着张荣手轻松笑道。“且让新科进士虞允文随行,代替朕随太尉行河上、观成败,朕在京中等消息,你们努力作战便可。”

    张荣也不叉腰,也不笑,却是严肃以对:“且不说把金人拦在黄河上,本是更好的法子,只说官家对俺们如此义气,俺们也该为官家两肋插刀,拼上去才对。”

    河畔诸多公卿宰执大臣,闻得此言,不少人都忍不住相顾失笑。

    而赵玖却只是连连颔首,放开对方双手,不做他言。

    张荣本也不欲多言,只是回身跳上第一艘挂着他旗号的大轮船上去,下令轮船踩动水轮,待到船只缓缓启动,速度提上,他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直接在甲板上朝河堤方向作揖:“官家,俺见东京百姓甚为不便,等俺们过去以后,就把水门、桥梁都补上吧,沟渠也填上!”

    赵玖不及应声,轮船势不可挡,早已驶开,随后数十艘轮船在前依次启动,百余艘小船在后,便在眼前河道中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接出城去了。

    船队闪过城墙,进入城外金明池以后,便是旗帜都看不到了。

    “仿着李彦仙那个‘中流砥柱’的旗帜,做一个同等形制‘替天行道’的旗子。”赵玖也不留恋,直接回头吩咐。“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给张太尉送去。”

    不能怪官家没早去烧金人渡船,而是非要等到十一月末,腊月初来烧。

    一是小吴埽乃金军要地,行军打仗总不能只信潘娴霏一家之言,总得打探军情之类的吧?可金军之中,哪有什么探子可插!汉人都如牛如马,探子进去可能还未探得军情便随手被哪个猛安谋克抽死了。所以若不是虞允文机敏,确实无法得证此事。

    二是彼时城防未成,东京城宛如筛子。大宋不好往金军安插探子,但裹挟了无数两河百姓的金军想安插探子可谓易如反掌,不说别的,就单扣下某一百姓家人,放一个回来,他难道真能有什么国大于家的情怀吗?梁山泊一百多艘船大喇喇地穿城而过,这军机若泄露,又是什么后果?

    三则是人和了。先不说张荣七月才在东平府血战完就让他奔赴小吴埽,就只论城防军管之时里东京城人心惶惶,人口回流,就不是个开战的好时机。

    而且金人此番推迟南下,有多方原因。

    最明显一个,自然是皇太弟完颜斜也忽然病重,继而身死,导致储位空悬,继而引发三大派系争夺储位,这不必多说了,这是国本之争。

    而在争夺储位的同时,还有蒙兀人起兵宣战;

    还有刘豫伪齐大军京东大败;

    还有北地区猛安谋克也在秋日集体请愿要求扩大他们的领地权限。

    而更严重的一个外患在于,耶律大石也正是这一年彻底整合了大辽在西域的残存力量。

    这个昔日被完颜娄室俘虏过的辽国宗室大将、契丹族进士,靠着他的两百骑残兵,在西域纵横捭阖,硬生生用七年的时间串联出了十八部联军,整合了整个西域,并重新打起了大辽的旗号,而且就在去年秋后,开始大规模集合部队,俨然要有大动作。

    消息传来,哪怕中间隔着蒙兀人或者西夏人,可契丹、大辽和耶律这三个词汇,对于女真大金完颜氏而言,依然是必须要严肃对待的禁忌。

    而果不其然,随着一场意外,西京大同的契丹贵族忽然造反响应耶律大石、蒙兀合不勒汗。

    甚至除夕完颜娄室的突袭,也只是他一人所为。金人高级将领病的病死的死,要不就被卷入储位之争,今年其实金人确实不准备南下的。

    赵玖虽知道宋金打了四年,必有大战,但若能有喘息的机会,多发育一阵子,自然是更好的。

    他也担心火烧小吴埽之后,会让金人将内部忧患嫁接至大宋——这也是金人的惯例了,拖到文中的时间,算是求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