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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私奔

    回到宿舍,文河头昏乏力,浑身发热,平躺着心脏难受,趴着稍微好点。他用被子蒙住头,如同一只冬眠的蜗牛。田戈似乎回来过,给他端了一碗粥,又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文河被田戈推醒了,说楼下有人找。文河迷迷糊糊爬起来,给罢工的手机充上电,日历像被魔法翻篇了,他竟睡了一天一夜。桌上的粥一口没动,结成了块。

    田戈挤眉弄眼地望着窗外,那女的是你老板吗?够气派!

    文河奔下楼,苏捷在门口踱步,身着淡紫色冲锋衣,扎个丸子头,旁边停着战神的越野车,而不是她的小宝马。文河掐了自己一下,不是在做梦。

    苏捷面露愠色:“一般来说,在社交媒体消失八小时以上,说明这人死了。”

    文河低头看手机,几十条留言和未接来电。

    “你没退房,却不在酒店,也不在公寓,我环湖整整找了三圈,就差报警了。”

    除了对不起,文河无话可说。

    “给你五分钟收拾,我们去露营。”她烦躁的表情也很好看。

    “这么冷的天,去露营?”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后我准时离开。”

    “可我还没请假。”

    “我跟战神说好了,你可以调休三天。”

    文河冲回屋,把洗漱品和几件衣服装进背包,跟苏捷上了车。后排座椅上整齐码放着两层蓝色的储物盒。文河心里五味杂陈。战神就是这么酷,把车借给心爱的女人,让她跟别人私奔。苏捷更厉害,她做什么似乎都是合理的,不能被拒绝。

    中午,他们抵达灵山露营基地,阳光大好。苏捷选了一个离服务站最远的地方,说这里平坦干燥,旁边还有树林挡风,最适合搭帐篷。下了车,苏捷伸个懒腰:“还是山里空气好哇,开工!”打开后备箱,里塞满各种装备。

    苏捷从车里搬出收纳袋,摆好地钉和防风绳,麻利地操纵各种工具扎营。文河想多干点活儿,但不知道怎么下手,只能听她指挥。爬天跪地一通折腾,墨绿色的四方形帐篷拔地而起,尖尖的屋顶,半透明窗户,荒野立刻有了烟火气。她让文河找来四块大石头,加固帐篷四角。牛津布看起来薄,钻进帐篷里面却温暖如春。文河铺好防潮垫,给床垫充气。抱枕大小的布料膨胀为厚厚的双人床垫,文河扑上去都不凹陷。密闭的空间,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床,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文河血脉偾张。

    苏捷马不停蹄地准备晚餐。最大的装备箱展开以后,变身为一个移动厨房,灶台炊具一应俱全。她简直把整个家都搬来了。文河支起折叠餐桌和两把椅子,烧了一壶开水。她把米泡进锅里,从车载冰箱取出腌好的牛排放在烤炉托盘,叫文河把胡萝卜和芹菜切成丁。她在桌上摆好木制餐具和酒杯,给米饭锅里加了两勺椰子油,顺手打开一瓶红酒。

    起风了,烤肉滋滋作响,香味扑鼻而来。苏捷跪在地垫上,从行囊里翻找她的咖啡机和小音箱。文河腰酸背痛,瘫在椅子上不想动了。对他而言,露营简直是一种折磨,用整个下午创造鲁滨逊数十年的劳作成果,把荒蛮之地变成温馨家园。文河不由想起战神的微信朋友圈,或骑车进藏,或攀登雪山,累成狗还要发布人迹罕至的美图,配上“地理是人类的终极浪漫”“能够抚慰我的既不是一本书也不是一件艺术品,而是对古老宇宙的凝视”等文案。

    唾手可得的享受对于他们似乎有点乏味。也许他们的童年太安逸了,没有翻越十几里山路上过学,也没有在湍急的河流中捞过鞋子,更不曾从果树上摔进灌木丛。文河理想的度假是宾馆的大软床和享用不尽的自助餐。去哪儿并不重要,关键是可以躺平玩游戏,倦了从落地窗眺望美景。

    食物很快被风吹凉,酒像冰镇过一样,他们狼吞虎咽吃完晚餐。蓝牙音响流淌出悠扬的大提琴曲,苏捷端着咖啡在黄昏里远眺,敞开的外套露出白色低领羊毛衫。文河幻想从后面环住她,吻她秀美的脖颈。

    “你在我高歌时逃走了,你是个逃兵。”苏捷说。

    “我听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喝彩声把顶棚都要掀翻了,那里面也有我的掌声。”文河说,“游戏创意大赛我好像看到了你的身影,真的是你吗?”

    苏捷微笑:“我不会错过你任何一个重要时刻。”

    天突然阴了,太阳掉进山谷,温度急转直下,强劲的风夹着冰凌。没有出现预期的星空,黑蒙蒙的一片。静默的群山让夜幕更加深沉,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露营灯。苏捷用望远镜观测了许久,叹了口气。文河穿上最厚的羽绒服,仍不停地打寒颤,风像小刀般刺痛面颊。苏捷只加了一条白色羊绒围巾,连帽子都不戴。她体内似乎有个火球。

    文河几次叫她进屋,她举着望远镜不动,说看到了一轮惨淡的月亮。文河只好先进帐篷,贴着暖炉玩一款弱智手机游戏,只靠视觉冲击和手指机械划拨,无趣但上瘾,就像停不下来给嘴里塞薯片和爆米花。苏捷真是奇怪,跑这么远就是为了看星星吗?大山和星空,在老家,这是多么司空见惯的场景。

    文河听见苏捷在外面打电话,借着微弱的信号断断续续地讨论什么星座。他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电话那端是不是战神呢?他们此时仰望着同一片夜空,身隔百里,但情投意合。也许这些露营装备都是跟战神借的,包括自己盘腿而坐的这张大床垫。想到这,他感到心烦意乱但无能为力,就继续在游戏的重复性刺激中麻木下去。

    晋级的要紧时刻,苏捷进来了,在旁边鼓捣了一阵,凑到文河身边:“人创造游戏,却被游戏奴役。”

    文河说:“人塑造爱情,却被爱情左右。”

    她揭下面膜,轻轻拍打水润的两颊:“我和你的故事像不像一款游戏?”

    文河说:“谁又能证明,我们不是电子游戏里的角色?”

    她说:“是啊,奔忙求职的毕业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你却糊里糊涂地中奖了。”

    文河说:“更戏剧化的是,小人物W君暗恋公司一姐,按照她的期望不断改造自己,而她依然遥不可及。就在他伤心绝望之际,桃花运突然降临。双向奔赴,节奏明快,绝对满足宅男玩家对于爱情的幻想。”

    她说:“这款游戏就叫作《钻男养成记》,别做《绝技》了,改做这个吧。”

    文河放下手机:“从出生那一刻,我注定不是钻石男。”外婆的绣架,母亲的手臂,丢失的妹妹,还有父亲的疏离。苏捷去过他的家,比谁都清楚他的境遇。

    苏捷的手指摸了摸了文河的鼻尖:“你是一块石头,我是点石成金的仙女。”

    文河说:“你把我变成一粒小钻石,终日戴在你的脖颈吧,免去我的思念之苦。”

    苏捷的手指划过他的嘴唇,挑起他的下巴:“我是你的什么人?”

    “恩人。”

    “要不要以身相许?”

    文河痴痴地说:“你是我抓不到的云,做不到的梦,是我不敢奢望的珍宝啊。”

    苏捷扳住他的脸,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如琼浆玉液。

    长久缠绵之后,文河才发现她早已把两个羽绒睡袋合并成双人版了。苏捷打开魔法箱,掏出精心准备的道具,梦露经典白裙子,蝙蝠侠披风,还有上海滩的圆呢帽……他们嘻嘻哈哈地玩闹起来。苏捷把帽子扣在头上,挡住一半脸颊,红唇艳色欲滴,命令他:“过来。”

    文河爬到她身边,苏捷揪住他衣领的拉锁,缓缓向下拉,文河握住她的手:“如果你真的从天而降,落在我怀里,我就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

    苏捷说:“我不会离开你,更不允许你离开我。”

    文河的每个细胞都在燃烧,就像一条吐着信子滑向猎物的蛇。久旱逢甘霖,他才意识到自己渴得要死,打游戏就像不停地吞咽海水,形成满足的假象。对人与人原始亲密的渴望,因过度压抑而岩浆喷发了。

    交融之后,文河迷迷糊糊睡去了。田戈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明天的专场招聘会,是导师推荐制,形式比较友好,不至于简历满地扔。文河说,我好像找到工作了。田戈笑道,当绣工么?文河四面环顾,他真在老家的阁楼里,一排带铜锁的掉漆木柜子,床头挂着外婆绣的猛虎图,串珠门帘随风劈啪作响。母亲让他回老家找工作,他就回来了,但错过了公务员考试。他心急如焚地打开电子邮箱,一遍又一遍寻找,哪有中彩票般的Offer(录取通知书)?只有一封文宇汇公司措辞委婉的拒信。

    文河浑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苏捷安睡在他怀里,蜷着香气四溢的身体。外面狂风咆哮,帐篷剧烈地抖动,感觉他们随时会被卷上天空。远处传来嘈杂声,似乎有营帐塌了。文河抱紧苏捷,仿佛下一刻就要与她在茫茫宇宙中失散。比风暴更令文河担忧的是在合二为一之后,彼此将渐行渐远。当年父亲迷恋报纸上母亲模糊的侧面像,被自己的一种神圣骑士情怀感动了。相处越久,她离他的幻想越远,后来简直没法忍受和她在一起。他看她的眼神是嫌弃的,言语是敷衍的。他对这场婚姻感到愤懑和无奈,家里找不到一张他们两人的合影。

    帐篷里睡不成懒觉,透彻的阳光早早射在脸上,鸟鸣声脆亮悠长。文河拉开睡袋,伸手拿了瓶矿泉水,几乎结冰了。苏捷翻过身,从被窝里掏出粉色保温杯递给他。他仰头举起杯子,要往嘴里倒,她说,直接喝,我的就是你的。外面的一切寒气逼人,只有他们的身体热乎。苏捷打破习惯,跟他一起头发蓬乱地迎接清晨了。她的脸颊有两朵红晕,娇美如霞。

    文河拥着她聊天,思绪随意飘散。据说他四个月大的时候,母亲跟父亲发生口角,赌气抱他回娘家了。他体弱多病,咳喘不止,无药可医。外婆给他缝制了一条黑布肚兜,上面绣着明艳的蝎子、蜈蚣、蛇等五只毒虫。他戴着肚兜竟慢慢好起来了。上小学还从包袱皮里翻出它玩,虫儿都是立体的,栩栩如生。后来就没再见过,也许母亲送人了。真可惜,那是一件宝物,此刻他特别想拿给苏捷看。

    苏捷说:“我也想要一条肚兜,上面绣着小金龙,穿肚兜的女人格外娇美。”

    他们继续探索。文河已经航行得很远了,才发现这是无人能及的圣域,碧波随着他的船桨潺潺荡漾,一切都呈现出原始的鲜亮色彩。柔美的水草摇摇摆摆,召唤他不断深入探险,光洁的鹅卵石下面藏着未经开采的宝藏。他在清澈温暖的水中恣意跳跃翻滚,如痴如醉。难以想象,苏捷苗条的身体蕴含着如此猛烈的能量。一起攀上高峰后他们都哭了,人间极乐来自于本体。即使把最有挑战性的游戏打通关,也不及探索这仙境般的躯体。文河不必当王者,也无需荣耀,他只要臂弯里这个女人。

    文河问:“为什么这份幸运属于我?”

    苏捷抚摸他的脸:“你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我自惭形秽,固若顽石。”文河说,“我担心你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为什么选我呢?”

    “因为我阅人千千万,只有你不戴面具;因为你低调得可笑,在重要场合都不懂得自我推销;因为我厌倦了无止境的索取;因为我想做一件无法进行绩效评估的事;因为我喜欢在洁白无瑕的纸上书写;因为网络时代放大了个体的虚妄,我不想沉溺在冲浪的错觉中;因为我想慢下来,降落在地面上——我最朴素的愿望就是跟你一起吃饭睡觉。”苏捷笑道,“不扯了,你心眼儿好,长得也好,里里外外我都喜欢,疼你疼到骨头里。”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表白了。文河羡慕她可以自由阐释内心,他羞于表达,连那三个字都说不出来。不想起床,不想走出帐篷,不想离开这座山。文河渴望跟苏捷做琥珀里的两只小虫子,永远定格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