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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序幕(1)

    1907年。

    颓败,消极如同冬日的寒风,席卷了这个曾经号称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昔日的繁华已是过眼云烟,现在目之所及,除了破败,还是破败。

    街头巷尾,到处充斥着喧嚣。

    成千上万人蜂拥至街道,组成的游行队伍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尾。高举的旗帜上“罢工”的字眼尤其显眼,一声声高昂的“蠢猪”,“笨蛋”咒骂,简直要掀翻所有屋顶。

    而两旁的建筑下,几乎挤满了流浪汉。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一个个却无动于衷。麻木,迷茫,他们失焦或盯着地面或看着远方的浑浊眼睛中,能看到的,只有这两种感情。更不说那些躺在地上嘴唇发白的可怜人,当然,其中不排除也有想要加入队伍中一同呐喊助威的,只是,不说回应,他们现在虚弱到连最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

    “嘀,嘀”

    突如其来的警哨声响起,还未见到警员的半根头发,刚刚手挽手,肩并肩,誓要共进退的家伙们如惊弓之鸟,四下逃窜,完全没有上一秒汹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狼狈的好像一条条丧家之犬。

    哨音持续了接近五分钟时间,五分钟之后,警员姗姗来迟,这时街道上哪里还有一个游行的人影,只剩下一地狼藉,丢掉的鞋,遗落的帽子,还有被无数只脚践踏过,留下道道清晰鞋印的“罢工”旗帜。

    见此情景,衣衫不整的警员们嬉笑着收工,边走边嘲笑起那群人的软弱,胆小,以至于他们的腰上甚至都不需要挂武器。

    临近冬季,天气总是雾蒙蒙,好像始终有一张巨大的罩子笼罩住所有土地,靠近海域的地方都会有这样的苦恼,只是放在眼下的城市,多少令人油然生出一股命运多舛的悲情。

    郁郁不得志的年轻画家隆起衣领,多变的天气好像少女的脸,前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多愁善感。冷风来的毫无征兆,让他不得不裹紧衣服。

    他踩着微微湿润的马路缓缓前行,眉头紧锁不松,忧郁攀上脸颊。忽然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手中布包掉落,露出一张张画纸。

    “不长眼睛吗?”

    撞他的男人怒目圆瞪,恶狠狠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很快的消失在街角。

    年轻人并无回应,只是赶紧蹲下小心捡起画纸,并一张张仔细检查。幸运的是画纸并没有弄脏,这让他提起的一口气得以松下。

    旁人不会知道,这些画作对他多么重要,不但是他的心血,更是他最后的希望。

    年轻人这次长记性,不再单手拎包,而是将重新装着画纸的包放在胸口,双手交叉牢牢护住。

    之后的路上,陆陆续续,他又遇到很多快速奔跑的人,每一个都跟刚才撞他的男人一样神色慌张。不过年轻人并不觉得意外,他大概猜得出这些都是什么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方式,游行,镇压,逃跑,追逐,如此戏码反反复复,已是大街上屡见不鲜的场景。

    没办法,整个国家现在风雨飘摇,怎能不乱作一团。

    一想到这,年轻人心里总是感触极深,为国家,也为自己,他看不到国家的希望在哪,同样,他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穿过三条逼仄街道,左转,年轻人来到一个紧闭的厚实木门前,他敲了敲门,大声道:“索卡老师,是我,我来了。”

    门上安装了暗隔,拉下来会出现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空间,刚好足够容下一双眼睛,用来看清门外来人的脸。

    这样特殊时期,随便给人开门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小心防备,以防万一总归没错。

    门上露出的眼睛看到是年轻人,缓缓褪去戒备神色,很快打开了门,等年轻人进入后,又很快关紧。

    “索卡老师。”

    “亲爱的阿道夫,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头发隐见发白,一丝不苟梳在脑后,留着大胡子的老人热情送给年轻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人一身深灰色西装穿着,不算华贵,胜在贴合身形,干净整洁,搭配其身由内而外的气质,不难看出并非普通人。

    索卡.马尔德,附近一位颇有名气的画师。

    索卡拉着阿道夫来到桌边坐下,并给阿道夫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这样的天气,没有什么能比喝一杯热茶更舒服的事情了。”

    面对老师打趣的语气,阿道夫僵硬的笑了笑,双手捧过茶杯,不过犹豫许久,迟迟没有喝下,最后似决定好什么似的,放下了杯子。

    “老师”他抬起头来看着老人:“我还想再试一试。”

    索卡对于阿道夫说的话一时感到吃惊。他面色有些为难道:“阿道夫,你应该知道的,维也纳学院从来不会给被淘汰学员第二次机会,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个不甘心的人抱有侥幸心理发出二次申请,可那些家伙只会粗鲁的像对待垃圾一样,看都不会看一眼就将它们随手扔进垃圾桶。”

    “你可以说是惟一的例外,为了让你能多一次机会,我甚至已经用绝交来威胁在维也纳学院任职的朋友,那可是我从小到大认识了近六十年的老友,我们关系亲密到此前从没红过脸。即使是这样,你的作品也没能进入第二轮选拔。”

    “为什么,老师,你可是夸赞过,说我的画足够击败现在维也纳的一大半在校学生。为什么。”

    第一个为什么,阿道夫还算正常,等第二个为什么出口,他已经控制不住使劲拍着桌子,激动地差一点打翻热茶。

    “阿道夫,冷静,冷静一点。”

    索卡立即安慰,双手在胸前上下摆动,示意呼吸。

    “深呼吸,阿道夫,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现在好点了吗?”

    阿道夫自知失态,连忙道歉。

    “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对您不敬。”

    索卡摆手。

    “孩子,我都懂,你只是对画画这门艺术的态度非常认真而已,认真从来没错。”

    “但,我还是失败了,即使我投入了百分之一百的努力,最终依然没有获得学校的认可。老师,我现在感觉很迷茫,非常非常迷茫,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团浓雾,让我看不清前面的方向。”

    “我该怎么办才好。”

    阿道夫痛苦的低下头,插在头发的十根手指狠狠的揪着头发。

    索卡不忍心看着心爱的弟子如此伤心,他拍了拍阿道夫的肩膀。

    “对自己要时刻保持信心,你已经十分优秀,磨难不过暂时,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最闪耀的那颗明星。别人不相信,你还不相信老师的眼光吗?”

    “老师,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我的画作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拿出了最好的状态,画出了我再也很难创作出的最好作品。”

    他忽然眼神急切,身子前探,恳求道:“老师,恳请您再动用一次您的关系,希望学院那边可以重新审视我的作品,而且我还准备了许多新的画作,可以一齐送过去。”

    他将包裹打开,发了疯似的一张一张把画纸打开。

    “最后一次,您再帮帮我最后一次,我想要学习更深的知识,登上更大的舞台。”

    索卡没有回答,可微微的叹气摇头已经代表了他的意思。只是这时的阿道夫好像完全没有眼力见,甚至卑微的像一条可怜的狗。

    “够了,阿道夫。我明白你的痛苦,但是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这还是你吗?”

    索卡咬着牙,两腮由于用力都在微微颤抖。

    “维也纳,还是维也纳,哼,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今天我一定要让你见识一下你所谓艺术至高殿堂的维也纳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转身走进卧室,出来后手中握着一封已经开了封的信笺,他重重将信摔在阿道夫的面前,呵斥道:“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

    他继续道:“淘汰?都是借口,都是狗屁,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你的画,即便有了我那位老朋友的推荐,你的画第二天依然原封不动的被丢进了厨房,和生火的柴火堆在一起。”

    他越说越激动,全然没有进门见到的绅士模样。

    “那群该死的家伙们外表人模狗样,实则最为卑劣。他们总是带着有色眼镜,认为日格曼人都是一群土著,野蛮人。土著和野蛮人只配光着身子在丛林中捕猎,根本不可能懂得高雅的明文艺术,甚至认为日格曼人的出现完全玷污艺术的纯洁。他们自认清高,借着维护艺术的名义明目张胆贬低我们,却不知道正是他们这样的人存在,才真正玷污艺术家三个字。你现在懂了吗,就算再给你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的机会,只要你是日格曼人,就永远也别想踏进那所学校大门半步。”

    说出这些话,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重新滑坐到了椅子上,似陷入了什么回忆中一般,垂头丧气。

    而阿道夫自打开信后,全程抖着手,不过一开始是因为不可置信,中间换成了愤怒,最后则变成了极尽的失望。

    之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子外。

    屋外,大雨来的毫无征兆且迅疾猛烈,转瞬间便淋湿阿道夫的衣衫,可他浑然没有察觉一般依旧向前走去。他准备去哪?他不知道,漫无目的,如同行尸走肉。直到之后某个隐秘的角落里突然跳出一个持着刀的壮汉。壮汉兜帽下的眼神凶恶的像一只几天没吃饭冷不丁见到食物的饿狼,而雨水洗涤,寒意愈发森然的光亮匕首就是他最锋利的獠牙。

    “把钱全都掏出来。”

    壮汉刀尖直指阿道夫的脖子,另一只手摊开在阿道夫面前。动作之熟练,明显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但即便如他经验丰富,却也是第一次碰到现在这般情况。

    没有惊慌失措的尖叫,没有瑟瑟发抖的恐惧,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平静,就好像……

    就好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被抽走了魂魄。

    “动作快点。”

    壮汉没有因为意外状况而乱了阵脚,却不耐烦的将锋利刀刃再次送上前,贴着阿道夫的皮肤,几乎快要划出血来。他实在等不及,因为他余光中已经捕捉到对向来人了。

    只是,即便如此,阿道夫依然呆立,仿佛一块木头一样。

    该死,这人难道不怕死吗?壮汉心中在怒吼。也不顾及太多了,两只手胡乱摸索着阿道夫的衣服。

    不过令他失望的是,从他的身上没有搜到一分钱,哪怕一块硬币也没有,只找到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他笃定盒子里一定藏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不然,一直没有反应的年轻人不会在见到盒子被掏出后突然开始反抗。

    “混蛋,给我松开手。”

    壮汉厉声呵斥,惊奇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没办法把盒子从那人的手中拽出来,明明自己已经又用上全部的力气,明明对面这个家伙只是一个瘦弱的小矮子。

    随着对面来人的靠近,靠近的人终于看到了不远处发生的状况,却没有上前,而是一把扔掉手中的雨伞,“啊”的一声折返跑远。

    壮汉意识到情况不妙,情急之下,一脚踹到了阿道夫的胸口。二人各抓住一角的盒子这时受力从他们的手中飞出,重重摔到了地上,盒盖崩开,一根细长的东西从里面轱辘着落在一边。

    壮汉瞪大眼睛,他怎么都无法接受,年轻人拼命保护的,他极力想要抢来的,竟是这么普通而且还是已经用过的一根画笔。

    晦气,壮汉狠狠看了阿道夫一眼,再也不愿多待一刻,转身没入了冒烟的雨中,逃跑不见踪影。

    阿道夫遭受重击,只觉得胸口撕裂般疼痛。可即使这样,还是反复念叨着:我的画笔,我的画笔,并挣扎的想要找回属于他的东西。不过他严重低估了自己的伤势,双手撑地,没能坚持一秒钟,整个人就因绞痛如一滩烂泥再次瘫软到地上。

    半张脸浸在路面积水的他这时开始剧烈咳嗽,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的那种,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好受一些。一直持续了许久,得以缓解,他痛苦紧闭的眼才微微张开。忽然,一双锃亮的皮鞋映入眼帘中。

    皮鞋主人的脸遮盖在浓黑色的伞下,只露出肩膀以下的部分,身披着一件黑色风衣,风衣边角被溅起的雨珠浸湿,留下更深沉的墨色痕迹。他弯腰,捡起阿道夫与劫匪争抢后不下心掉落地上的那根画笔,然后抬脚踩碎无数雨滴砸下的水泡来到阿道夫的面前,于雨幕中探出手递来画笔。

    阿道夫此时单手拄着地面,半抬起的身子上满是混合的泥浆,头发打湿紧贴着额头,从发梢顺下的雨连成柱流淌的满脸都是,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急急抹去眼眶周围水,想看清这位雨中来人的模样,并道一声谢,可当他仰头后,令他吃惊的是那人的脸虚幻的好像始终笼罩上一层雾看不分明,偏偏一双眼却明亮的好似天上的星辰。

    还没等阿道夫说话,那人先开口,语气尤为讥讽。

    “画家?呵,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令人可怜。空有一身的天赋又能怎样,得不到认可的你注定摆脱不掉失败者的标签。”

    意料之外的话先是让阿道夫愣了愣,随即被人当面揭开伤疤的痛如汹涌潮水袭来,竟压过了身体上真实的痛觉。

    但他除了捏紧拳头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那人说的话确实不假。

    嘲讽还在继续。

    “怎么,觉得气愤?懦弱的家伙,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决定怎样做?骂我?还是打我?你不敢,你什么都不敢做,就像维也纳学院里的那群该死的家伙们,即便他们侮辱你的人格,侮辱你的民族,你也只能默默吞声,甚至对着你脸吐浓痰,撒尿,放肆嘲笑,也只得一一忍受。承认吧,曾经蛮横的强者已经式微,现在的钢铁意志早就软绵,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日格曼人就是下等贱民。”

    “听到这样的话吗,你感觉如何,年轻的,富有才气的明日之星。”

    闻言,阿道夫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汹汹燃烧,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烧灼中愤怒嘶吼。无处宣泄的恨意滋生想要狠狠对说话那人来上一拳的冲动。

    而男人却话音一转。

    “日格曼人从来不是这样,我们拥有最纯正的血统,血液中流淌的是蕴含无限可能,无限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别人嫉妒,恐慌,因为害怕我们会像百年前那样压迫的他们喘不过来气,所以他们联合起来诋毁我们,排斥我们,就是想要让我们彻底沦落,可哪有那么简单,这个拥有辉煌历史的民族历经无数风霜,从来不言弃。落魄不过暂时,相信不久的将来,将是我们迎接盛大阳光的日子。而这个带领我们重拾昔日荣光的领袖就是你,阿道夫-希德偌。怎能让画纸拘束你,你的天赋并不在一张小小的纸上,而是征程在浩瀚宏大的世界中。让我们起航,于腐朽中重生,重拾伟大日格曼人民的辉煌。”

    他激昂的话语中充斥着某种魔力,如同旋涡,不断吸引住阿道夫的魂魄。眼睛中灿烂如琥珀的金黄光泽,令人难以拔除视线。

    他一步步看着阿道夫从满是雨水的路上站起身来,继续引诱着,好像伊甸园中引诱夏娃的那条撒旦化身的蛇。

    “来,握住我的手,你将得到我全部的力量,我们一起用这股力量去颠覆整个世界吧。”

    他信心满满,却没想到站起的阿道夫举起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打向他的面门。他被那矮小身躯爆发的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打到踉跄,简直就快要倒下,这时,另一股力从他递出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把他牢牢给拉了回来。

    他顿时忍不住咧嘴狞笑,笑声极其张扬。

    周身散发的气流鼓动着风衣在身后猎猎作响,一时盖过了雨声。

    因为阿道夫握住了画笔,同时还有他的手。

    雨更大,风更狂。

    大雨中,空荡荡的街道上,只站着阿道夫。若此时还有人看到现在的场景,一定惊愕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只见雨水还没触碰到阿道夫的身子,仿佛被剧烈高温加热,升腾出汽化时才会出现的白烟。而阿道夫本人似乎并没有察觉这种变化,他双手捏住画笔的两端,完全没有之前极力保护模样,轻轻一掰,“啪”,画笔应声折断。之后他挥动手臂,手中折断的半根画笔被当做利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霎时,风停,雨息。时间凝固了一般。

    再见他划过的地方,偌大的雨幕被横刀截断,一道细长如刀锋的痕迹延伸至看不到的远方。

    成千上万的雨珠拦腰分成两半,断面平整,恍如镜面。

    雨中的壮汉正奔跑着,忽然停了下来,瞳孔不可思议的放大中,身子再也控制不住,重重撞入已没脚踝的水中。血液从脖子处汩汩冒出,一连串血泡打着沫子混杂在密集水泡中,绽放异样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