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南侨情 » 3.救援

3.救援

    贵州天无三日晴,常常阴沉沉。车在山顶跑,如腾云驾雾。车在深涧,头上巨石巉然,状如恶鬼猛兽。听着水声哗哗,如月一次次回想杀敌过程,有点美妙,她现在如轻巧的燕子。

    她那次战斗反而没有如松挨炸危险,挨炸完全是被动哟!

    返回“24拐”时,正值深夜。残月时隐时现,挂低档一路滑行,路朦胧,稍不慎便是脱缰野马坠山崖,毫无浪漫可言。同样有精神抖擞的战士在险恶处站岗警戒,为了保护这道天险,无数战士夙兴夜寐。白天如猛虎,晚上如猫头鹰,毫不松懈,令如月肃然起敬,更加提起了精神。

    虽然山底阴风阵阵冷飕飕,如月却如处火炉旁,这些守卫的战士就是炉膛中的烈火,带来了温暖和光明。“24拐”是险恶之地,也是振作之地,能锻炼人的胆量。过了鬼门关,就不怕任何风险。

    车到昆明,咽下粳粝的饭菜,不管旁边是从善还是永昌,有容身之地足已。伸展四肢,身子软软,蚊虫臭虫吸吮着鲜血,都懒得理。

    好似才打了个盹,又被叫醒,该出发了。不知何时天亮了,又有刚到的南侨机工倒上床,瞧瞧四周,不见如松。

    进来的人急着要睡,出去的人急着出车,谁会想到里面有姑娘!

    如月眼睛仍通红,没睡够。

    从善泡了一杯咖啡提神,才抿两口,被永昌端起,咕咕喝了一通。“我没工夫泡,喝完了你的,下次泡我的。”

    从善端到如月面前。“你也来两口。”如月也不客气,抹一把嘴,真香。

    如月跨进驾驶室,旁边坐着稚嫩的押运兵,年龄未必有如松大,却是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依旧在崇山峻岭悬崖绝壁间行驶。上次并不觉得可怕,现在触目惊心。怕悬崖上的巨石滚落,怕车辆滑行冲出道路,怕掉入万丈深渊。这次驾驶反不如上次平稳。

    身边少了坚强的后盾,就少了底气,只能靠自己。如月的眉毛又似利剑般扬起,这满满一车弹药不能有半点差迟,前方的将士在翘首以盼。一路飞驰,又到了“24拐。”

    刚下了一阵雨,路面泥泞。半山腰白云飘,风景比上次往返时都好。旁边的押运兵初来此地,坐立不安。“你可要小心!”他担惊害怕也弄得如月紧张。对面一路滑行下来的车辆好似醉汉摇摇晃晃,如月咬紧牙关在低速爬坡。尽管修路民工填充了石块,路面依然湿滑。每到急转弯,车尾好似顽皮的孩子不听话会乱摆。尤其在急转弯处避让对方滑行下来的车辆,自己不得不行驶在悬崖边。押运兵一瞧山下,透过稀薄的白云,看见有车辆四轮朝天,他吓得哆嗦。每次在急转弯和对面车交会,就像两个失控的醉汉狭路相逢。所有的司机都想避免此类险情,快到急拐处,都会打喇叭提醒,但还是难免要在急拐处交会。对面是低档滑行,自己爬坡速度很慢,双方都无法变速,只能听天由命。

    满载着军火的车辆在摇晃,摇得如月心慌。

    我是上前线打死了鬼子的勇士,岂能怕路滑难行!汽车低沉的嘶鸣压得如月喘不过气来,所幸爬过了几道拐后没有再交会。路边的战士告诉如月:“汽车能安然行驶在路中间。”原来是山下的卫士打旗语告诉山上的卫士,一批满载着弹药的车队上山,要还没下山的车辆在山顶路边等待。

    如月艰难地到达山顶,平添了英雄豪气。回首俯瞰,白云袅袅,茫茫什么都不见。瞧一眼后视镜,空空如也。瞧眼前,许多停留的车辆司机伸头挥手向她致敬。如月鸣笛致谢,加大油门,来不及擦汗,向着前方,快马加鞭。

    前方火光冲天,炮声隆隆,一颗炮弹在汽车前爆炸,掀起漫天尘埃,如月急忙刹车。押运兵说:“快冲过去,阵地就在前面,快冲过去。”

    如月不理他。

    “胆小鬼,快冲过去。”

    如月爬上车厢拖出厚重的木板,立即将路面的大坑垫平。如果刚才猛冲过去,汽车轻刚陷得不能动弹,重则颠覆。押运兵惊讶得羞红了脸,再也没有指责如月。

    一路坑坑洼洼,汽车行驶很慢。刚到阵前,焦急的民工迅速爬上车,扛起弹药纷纷往阵地上冲。

    又开到另一处阵地,没人来搬弹药,只听见阵地杀声阵阵。如月和押运兵手拎肩扛,就往阵地上冲。

    敌我双方正在混战。我们的机枪手牺牲了,鬼子刚挨近机枪,又被我们战士剌穿。双方围绕机枪争夺得异常激烈。连搬运的民工都端着刺刀杀红了眼,哪有工夫去搬弹药。

    如月对押运兵说:“小兄弟,掩护我,我来打机枪。”如月不管脚下是战友还是鬼子,长腿飞奔到了机枪前。不管身前身后子弹横飞刺刀滴血,她手扶机枪对着山腰增援的鬼子一阵扫射。马克沁重机枪的威力真大,一个扇面扫射,就不见有鬼子站着,过瘾!不停有人在她身边倒下,不知是战友还是鬼子。又一阵扫射,突然子弹打光了。那些被压制的鬼子如蝗虫扑来。如月连忙打开弹药箱,迅速填装好子弹。马克沁重机枪又发出了怒吼。一个扇面又一个扇面扫射,鬼子像被割的葱一样躺满了山腰。如月正杀得兴起,突然轰地一声,一颗炮弹在她身旁爆炸。时间突然凝滞了,阵地上静悄悄,难道我就这样死了?我并不痛苦,看来死了不难受,只是身子重,只是耳朵嗡嗡响,耳边还传来鬼子疯狂的嗷嗷叫。我就是变鬼也要杀鬼子。如月睁开眼,天空好似妖魔放了毒气。那位稚嫩的押运兵趴在自己身上。他刚才保护如月,把如月扑倒了,而自己身上千疮百孔,鲜血染红了如月。如月安然无恙,翻身而起,马克沁重机枪又发出了狂吼。许多被炮弹震昏和受伤的战士纷纷站起来,他们保护着机枪,保护着如月。如月剑眉扬起,大眼睛如同火焰,一梭梭子弹打得鬼子屁滚尿流,增援的鬼子被压得不敢抬头,冲上来的鬼子成了窟窿。

    鬼子又开炮了,阵地被炸得稀巴烂,如月再次昏迷。等她再次醒来,机枪被炸坏了,鬼子又蜂拥而来。如月只好抄起步枪,一枪一个,可是身边的战友纷纷倒下,无法阻滞鬼子疯狂的进攻。他们的身体像狗熊那么健壮,短腿灵巧如山羊,个个如恶狼要吃人。战友越来越少,我不能成俘虏,不能让鬼子发现我的女儿身。鬼子只有30米了,再打死一个,就得把枪口朝向自己…

    突然又是机枪声响,鬼子好似见了阎王,一个个伸脖子扭腰屈膝倒下,原来是伍从善及时将增援部队送到。如月把准备射向自己的子弹给了鬼子。

    鬼子退了,如月也该撤离,她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

    “小兄弟:你立了大功,请问尊姓大名?”

    “南侨机工。”如月上衣的牌号浸透了鲜血,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异常美丽。望一眼身边倒下的战友,那位年轻的押运兵再也不会醒来了。如月背起一位重伤员,送进了驾驶室的副座。又有几位搀扶着进了如月的车厢。如月加大马力,朝战地医院急驰。

    阵地上又是枪声大作,火光冲天。

    如月这次射杀的鬼子不计其数,却无法兴奋。如果不是众多战友保护,她已含恨长眠了。路面依旧坑坑洼洼,不时要从车厢拖下厚重的木板垫稳才能通过,只是看不到那押运兵急切的神情。那时如月没工夫在乎他的神情,现在多么想念。汽车开得很慢,阵地上杀得惨烈,如月也心急呀!

    瞥一眼身边的战友,你一定要挺住。救你们也是救自己救民族救中国!

    遇到陈永昌满载着一车战士飞速而来,两人都没有工夫打招呼。

    如月开开停停,遇到一支队伍急行军而来。如月只得遗憾地请这些气息奄奄的伤员下车,满载着生力军去冲锋陷阵。

    如月返回时不见了那些伤员,好事!说明他们没有倒毙,说明沿途返回的空车送他们去了野战医院。沿途仍有不少互相搀扶的伤员,可是如月的车厢已装满了。面对着他们的招手停车,如月摇了摇头,抱歉!区区几辆汽车真的是杯水车薪。

    当无兵可远,无弹可送,无伤员送医院时,如月进了宿舍。所谓宿舍仅是一间茅屋,地下铺了稻草。永昌在挥手磨牙,如月离他远点,紧挨着从善躺下。从善虽然在说梦话,但还斯文。君子动口不动手,做梦也是如此。

    当如月醒来,发现他俩正盯着自己的胸前。难道被他俩发觉了?如月一阵惊慌。

    永昌说:“如月:你胸前被血浸透了,你没负伤吧?”他竟然伸手来摸。

    如月一个巴掌打过去。“去去去,我还没睡够,别捣蛋。”如月翻了个身,面朝从善。

    “你这满身的血从何而来?”永昌依然不依不挠。

    “背伤员,染上的。”

    “没打鬼子?”

    如月摇了摇头。

    “那太遗憾了!告诉二位,我这次打死了两个鬼子。我已经够本了。从善,你呢?”

    “我只顾开车运送援军和弹药,没见鬼影。”

    “哪我就有必要向你们传授战场上的经验了,省得你们到时惊惶失措。我本想抓个俘虏,不想杀他。可他倒下负伤了,还拿枪反抗,我只好扣动扳机,他脑浆迸出,好恶心。另一个鬼子见我发楞,竟斜剌过来偷袭,幸亏战友提醒。妈的,照说我的拼剌技术不赖,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捅穿。不上战场,真不知鬼子的厉害。不过,我也算初战告捷,以后更不怕他们了。来,从善,我来教你两手,来呀!”

    永昌一下就把从善摔得仰面朝天。“记住,下手一定要狠!如月,起来。我也来教你两手。”

    永昌热心肠,又在兴头上,哪能睡安稳?只好跟他切蹉。永昌虽占上风,优势没那么大。

    “不错,你比从善强。记住,鬼子再凶恶,也别被吓倒。鬼子死得再惨也别怜悯,我们手中的钢枪不是吃素,也不要指望抓俘虏”

    如月补充道:“那些伤员告诉我:即使看到战友纷纷倒下,那怕鬼子的剌刀在身前身后扰晃,也要沉住气,握紧手中的钢枪,多杀鬼子。至于自己早死晚死没关系,我中国军民已经牺牲巨大了,不在乎多牺牲我一人。多杀鬼子,让他们有来无回。有机枪用机枪扫,没机枪用步枪用手榴弹。什么都没了,就抱鬼子冲向山崖同归于尽。”

    “如月,你这是纸上谈兵,战场上乱糟糟,那有工夫找机枪?”

    我的身上染了英雄的鲜血,我的生命中有了他们的使命,他们是救命恩人,更是兄弟一家人。我要为他们报仇。我的父母兄弟如果知道我消灭了不少鬼子,一定难以置信。这不是我个人的功劳,是整个部队齐心协力的结果。正是由于许多战友为我牺牲,我才安然无恙,这不值得炫耀。如果别人握那挺机枪,也许效果更好。

    机枪损坏了,我们战斗力下降,也无人退缩,这才是我中华民族的气概,不畏强敌,视死如归。能够跟他们共生死,光荣!

    鬼子不怕死,我炎黄子孙焉能不如鬼子?死亡并不可怕,但不能屈辱地死,要死也得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只是武器装备不如鬼子。鬼子不是钢铁,照样能剌穿。我们更不是豆腐,不能任人宰割。杀鬼子的感觉真好,我没兴趣没时间欣赏鬼子死时的丑样子,决不给他们喘息之机。永昌做得对,那怕要呕吐,也得打起精神再战。再接再厉,永不放弃。

    肚子饿得咕咕叫,是什么东西这么香?原来是从善搅咖啡。他说道:“如月,又来了新任务,我们三人要运伤员去贵阳红十字会总部。永昌已先行一步,我马上要出发,估计你也快出发了,喝口咖啡,提提神,你身上的血衣也该换了。旁边有口塘,快去洗洗。”他喝罢咖啡,还用舌头舔了一下茶杯,随之背着行囊出发了。

    如月赶紧掩上门换衣裳。这破门没门栓,刚脱内衣,从善返身进来说:“如月,食堂就在左拐弯处,快去吃饭,饭快凉了。”

    如月吓了一大跳,慌忙捂住胸部背朝他,好玄!幸亏他仅推开门没进来。要是刚才被他发现庐山真面目,岂不羞死人!哪该怎么办?

    塘水清清,小鱼往来欢畅,如月想变成小鱼洗个澡,舒展筋骨。塘边依依的杨柳轻拂着水面,也轻拂着如月的脸。有两位清纯的姑娘在青石板上挥着木槌捣军衣,也主动帮如月洗血衣,鱼水情!朝霞照在她俩脸上,我何时跟她俩一样露红妆?几只鹅鸭在池塘嬉戏,一头老黄牛在啃塘坝上的青草。绿树掩映,茅舍俨然,几位伤兵在想念远方的亲友。如月无心在此消遣,洗衣姑娘身上打满了补丁,如月瞧她的脚,三寸金莲,可悲!本来多么漂亮的姑娘,却成了封建牺牲品。中国为何落后挨打?瞧瞧这两姐妹的脚就可见一斑。如果日寇追来,她俩能跑得快吗?伤感!她们即使有心上阵杀敌,也力不从心。

    我中华儿女即使是残病之躯,也要为抗战服务。她俩身边堆积如山的军衣,不知何时洗完?但她俩很快将如月的血衣洗得干干净净。“多谢二位妹妹。”

    汽车挤得满满的,仍有许多急待转移的伤员无法上车。山高路窄,砂石路面崎岖不平,速度越快,颠簸越凶。伤员碰撞挤压,更痛苦,更会加重他们的病情。还有许多伤员在此缺医少药,盼望将他们运走。如月心情沉重。突然,天空响起了嗡嗡声,押运兵说:“敌机来了,准备躲避。”

    如月说:“车辆上有红十字标记,按国际惯例不允许袭击。”

    “鬼子全是恶魔,连俘虏都会杀,哪会遵守国际惯例?我领会过,快躲!”

    如月赶紧把车开进树林,见日机像疯狗一样追击着前面一辆汽车。汽车上同样有醒目的红十字会标志,同样载满伤员。一颗炸弹在汽车前爆炸,幸亏汽车无恙。司机停下车,拖下车上的木板垫平弹坑,正返回驾驶室准备开过去,日机又返回扔下两颗炸弹,汽车被炸得翻下了万丈深渊。

    日机仍在头顶盘旋,耀武扬威。

    鬼子不是人,是人怎会发动南京大屠杀?见了鬼子,不要存丝毫幻想,更不能心慈手软。只有鱼死网破才能有一线生机。躲在树林里隐藏,窝囊又没有办法。有的伤员口渴发烧,有的忽冷忽热患上了疟疾。一躲就是几个小时。

    有的日机不动声色欲擒故纵,假装飞走,不久又飞回来,要保全自己和伤员,只得在树林里耐着性子。

    高大的山川郁郁葱葱,凝视银河,飞流直下,如月的眼中冒怒火,却不得不忍耐。古树参天,凉爽阴翳,白云在山腰袅袅,露出的山头如神仙境地。

    日机在张牙舞爪,犯下滔天罪行,人神共愤,大煞风景。美与丑善与恶在交织,鬼子一来,我壮丽的神州大地即沦为地狱。

    如月终于惴惴不安地驾驶着汽车来到刚才轰炸之处,损坏的汽车零部件和残缺的肢体,散满路面。整整一车战友,无一存活,可怜可惜可恨!探视翻下深渊的汽车和人,不见踪影,唯有血染的山川,警示后人,勿忘国耻!无暇掩埋他们遗骸。匆匆收捡,匆匆而去,车上还有许多生命不容耽搁。

    一会山穷水尽,一会柳暗花明。汽车爬陡坡如哮喘,累得要断气。下陡坡挂空档滑行,飘飘忽忽。

    月出东山,孤独的车灯似魂,低沉的引擎似重病人。漫漫长夜不能空等,灾难中的中华不能空悲切。上下陡坡不好停车,遇到路面坑不大,如月就直接闯过去,震得那些缠头绷腿的伤员呻吟。下陡坡会越来越快,通过坑洼,人会震得抛起失重。有的伤员都失禁,但愿这些伤员到了红十字会总部能完全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