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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争储可也?

    入得厅堂坐定后,顾氏立马差人温了上好的宜春酒,又添了三五盘下酒菜。

    舅甥二人于是对饮小酌起来,虽是两世为人,但朱友孜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几杯黄汤下肚便开了话头,打破了厅中的宁静。

    “舅父这几月都不在汴州,可是去外间贩茶酒去了?”

    朱友孜舅家李氏一族世居汴州,以沽酒贩茶为业,至今已有百年,而今李公亮的实职“专知茶酒回图务”便与此有关。

    所谓“专知茶酒回图务”,说白了就是专门负责茶酒贸易的官员,权力虽不大,但庶务繁琐,遇上大宗交易,更要亲自率队押运。

    总而言之,是个磨人的活计。

    不过油水足也是真的。

    李公亮闻言放下手中酒杯,笑着摇了摇头:“这回八郎你还真猜错了。”

    “那舅父这几月是去了何处?”朱友孜顺势追问。

    “湖南。”李公亮的回答可谓言简意赅,只是答完之后他又似笑非笑的反问了一句:“八郎可能猜出我去湖南是何公干?”

    朱友孜情知这是考较了,连忙端坐正位,肃然回道:“马殷雄踞湖湘,为南方诸侯之亚,大王如若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是要笼络他。

    且马殷素来与我父相善,如他能率湖南文武劝进,则两浙钱镠、福建王审知、岭南刘隐、虔、韶卢光稠、谭全播等也有望奉新朝为正朔,称臣纳贡。

    如此,南方大略定矣,王师亦可再图北伐,挥师河东。

    所以我猜舅父此行是为出使。”

    虽是有那么一丝考较之意,但李公亮心里其实并不指望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外甥能够猜到其中关窍,只想借着机会引他进入到天下这盘棋局中,让他对天下形势有个认识。

    却不料朱友孜竟给他来了个惊人之语,直震得他一阵失神。

    当然,最令他意外的还是此子足不出户,说起天下事来竟头头是道,听其言对南方局势似乎也是洞若观火,像是虔韶卢光稠、谭全播等辈,他也只是知晓有这么个人罢了。

    这就有些恐怖了,老实说,若是使府中的文臣僚佐有这番见解他并不会有多惊讶,然而偏偏说出这番话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哪里知道,近来朱友孜为了寻找应对晋国崛起的破局之法,早已将天下大大小小的势力研究了一番,又在棋盘之上将各方势力当做棋子,细细推演了数十遍。

    心里暗赞一声少年妖孽之后,李公亮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右侧高坐着的外甥,许是天阴室内光线不太好的缘故,他的脸庞有些看不太清,但剑眉之下,两两成对的重瞳却分外明亮,好似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让他觉得有些遥远,又有些陌生。

    重瞳子,将来或许真有机会……

    想到某种可能,李公亮精神一振。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友孜,压低声音道:“方今天下,世道交丧,海县横流,群魔乱舞,诸侯并起,势均者交斗,力败者先亡,大王起于布衣匹夫,不阶尺土,不籍父兄,百战疆场,方有今日中原之一统,黎庶之安泰,可谓功盖区宇,自当革故鼎新、行尧舜禹故事,只不知公子是否也有更进一步之念呢?”

    这一回,李公亮没有用八郎、友孜等亲昵称呼朱友孜,反而是用了臣下对上位的敬称,只是他虽语气平淡,但话中所透露出的讯息却还是让后者悚然一惊。

    李公亮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全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而他双目中闪动的炽热火焰也暴露了他此刻激荡不安的心境,同样,心潮起伏不定的还有坐在另一侧的朱友孜。

    舅舅既然如此直截了当的问,显然是有支持他夺嫡的意思,但……

    他真的有希望吗?

    所谓主少国疑,嫡庶有别,他既非嫡子,又于诸公子中最为年幼,要弯道超车,越过几位已经在朝中任职的兄长,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谈何容易?

    再则,有唐宣宗“若建太子,则朕遂为闲人”的名言,以及李渊、李隆基为形势所迫沦为太上皇的事迹在,后来执掌权力的帝王未必愿意立下明储,再加上晚唐以来不明立太子的宫廷政治惯性在,储位空悬在这个时代早已成了常态。

    以至于到了五代十国这个政治失序的时代,演变出了一个“亲王尹京”为隐储的皇位继承方式。

    然而纵观历史,五代至宋初这近百年,所谓的隐储能够顺利继位的,也就郭荣一人,便是再算上继位过程存疑的高粱河车神、艳照门祖师、开天神斧、绝命毒师、微操达人、运输大队长赵———————————————————————光义,也才两人而已。

    换言之,在五代争储绝对是要比康麻子一朝的夺嫡更为凶险的。

    这且不谈,退一万步讲,即便是通过了夺嫡之路上的重重关隘,杀出了重围,就能顺利继位吗?

    不见得!

    这是残唐五代,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时代。

    偏偏,这好像又是时下唯一能逆天改命的机会,毕竟历史已经证明了友文、友珪、友贞这哥仨儿靠不住。

    一时间,朱友孜脑海中千般念头翻滚不休,心绪纷乱如麻。

    沉思好大一阵,他才收敛起杂念,郑重其事的向李公亮作揖施礼道:“甥儿惶恐。”

    所谓言多必有失,虽是亲亲的舅甥,但朱友孜终究是没敢明确表态。

    那厢,见外甥顾左右而言他,李公亮也有些生气了,他轻叹了口气再度提点道:“大争之世,先谋者,先得其利,八郎你当真不懂这个道理吗?”

    话说李公亮之所以撺掇朱友孜参与夺嫡,自然也是有私心包含在内的,又或者说也是纯粹的无奈之举。

    如今李氏一族虽有家訾巨万,可是在朝中却无太深的人脉根基,朱温在世的时候或许会念在他是汴军元老,元从宿将的份上对李家有所照拂,但其人一旦故去,其继任者还会对李家另眼相待吗?

    答案是肯定的。

    绝不会。

    非但不会,说不定还会来一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戏码,但如果将来是亲亲的外甥来继承大业的话,那就不存在这么些个隐忧了。

    不得不说,李公亮还是有几分魄力的,作为外戚,既然不可避免陷入到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那么索性就下一注子儿吧。

    这么做,风险是大了点,但回报也高。

    闻言,朱友孜终于抬头,迎向了舅父饱含期待的视线:“甥儿虽有此心,奈何力不足耳。”

    话音落下,李公亮顿时一喜。

    外甥友孜这话乍听是说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萌生了退缩之念。

    但若是细细品磨,就能听出他所表达的另一层意思,外甥势单力孤,需要舅舅鼎力相助才行。

    而这,恰恰是李公亮一直渴求的结果。

    却见他捻须大笑道:“八郎你有此心便足够了,舅舅虽于朝中无甚根基,但财力却是充盈,你若是缺银钱使唤了,尽管言语。”

    “谢舅父厚爱!”朱友孜起身,郑重朝李公亮坐着的位置一拜,接着便道:“只是二哥友文素来为父亲所钟爱,三哥友珪于诸亲子中年纪最长,四哥友贞是嫡出,各有所长。

    而且他们三人都已经在朝中任事,有了班底根基,我却还是白身,想要后来居上怕是难如登天,舅父心里也当有个准备。”

    闻言,李公亮眉梢微动,略作迟疑后他摇了摇头,朗声道:“舅父心里自然有数,倒是你,太过于妄自菲薄了。”

    “大王钟爱二公子是不假,但他到底不是亲生又非我族类,再加上多年来一直在后方主持征赋聚敛,做文士之事,众将未必喜他,亦未必服他。

    三公子虽能言善辩,聪明灵巧,然其母不过是亳州一营妓,大王若是让他嗣位,必会令天下人所耻笑,以我之见,他是诸公子中最没有希望继位的。

    至于四公子,他虽是大王元妻张氏所生,于礼法上为嫡长子,然其人性情暗懦,又无经世之才,时间一久,大王必定能看出他无力承宗庙,从而另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