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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晌午。不想关景堂夫妻竟然也到了少林寺,昨日见了睡在千重身上的我,关容氏吓得胆战心惊,狠狠责骂了千重任之风吟三个,并且亲自照看我。杜应衡也确实给我拉来个不错的郎中,但是关容氏直接就把人家轰走了。

    “不过她对肖姑娘倒是很客气。”风吟溜进来看我时同我偷偷咬耳朵。

    我心想,令月是昭阳郡主,也担得起这份客气了。

    至于扇子君的来历,八卦头子谢任之自然是给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扇子君果然是西镜人,听说叫尹迪,是弥婆教教主花须蜜的干弟弟。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人在我的记忆里,叫做伊诺迪。是不是弥婆教教主的干弟弟我不知道,但伊诺迪是西镜国的王太子。

    我为什么会知道伊诺迪,是因为我去过西镜国的乐慕草原,至于我为什么会去过那里……承佑放大的血脸在我面前晃神了一下,我身子抖了一抖,收回思绪,把那些令人恐惧又不愿意回忆的记忆压下去。

    今日天元大会就要开幕了,今天是个大日子,晚上将有正宴,少林寺是不杀生的,因此今夜安排的洛阳水席皆为素菜。以我的状态,关容氏是愿意我留在房中休养的,但风吟却很躁动不安,因为她想出去看热闹,如果我不去的话,她还得留下来陪我。为什么是风吟留下来陪我,因为千重作为天下盟的大弟子是必须要出席的,任之作为今届的选手也是必须要出席的,所以只剩了风吟一个能让关容氏安心的。天元大会三年一届,是武林的盛事,想来风吟也会想念她的朋友们吧。

    风吟一贯待我贴心,我也要懂得回报才是。

    于是我俩收拾打扮一番也就跟着关盟主他们一道了。老远处便听见夜宴场地那边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光头小和尚们托举着各式各样的菜肴,只可惜没有一道肉。有些小和尚们还停下来冲我们行礼,十分有礼貌。只是我不免有些唏嘘,好好的小孩子没有在父母身边,念书习字的,反而跑来做小和尚,过这种清苦日子。谢任之同我道,少林寺可是大门派,这些小和尚没准就有人家中有万贯家财或是地方高官,总之想要进少林寺,要么你家显赫,要么你得了方丈长老们的眼缘,不是随随便便看破红尘就能进少林寺的。

    我“啊”了一声表示惊讶。

    临要拐进场的时候,碰上了令月。她也不与千重一干人打招呼,只是掏出一张面纱,就要往我脸上套。我躲了几次没躲过去,因为关容氏也道:“这面纱瞧着挺不错,我觉得带着甚好。”令月嘴角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硬是给我套上了。其实这面纱还真挺好看,面纱上绣有紫色的鸢尾花,还挂着一点点的流苏装饰。她给我戴上,也不多话,对着关容氏点了个头当打招呼就离开了。

    小和尚在一旁把我们拦了下来,恭敬道:“关盟主且稍等一等,方才无侠宫宫主携弟子入内,正在拜见。”

    我奇道:“他们拜见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饭,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吗?”

    关景堂捏须道:“不得无礼!”

    一番交流下来才知道,原来是今晚夜宴的贵宾——也是本届天元大会的主评事、兵部尚书曹厉江的独子,怀德中郎将曹洄到了。

    曹洄。

    仿佛脑海中有一个幼小的女童,双环铃响,玉雪可爱,用清灵的嗓音甜甜地喊“曹哥哥”。

    我正想接着这声音继续往深处回想,风吟摇了摇我,又一把扯下了我的面纱捏我的脸:“进场了进场了。”

    前面的千重已经跟着关景堂跨过了大门,我站在千重后面,我后面还跟着天下盟的其他人,来不及带好面纱,我匆匆忙忙地理了理头发跟着就进去了。关景堂不愧是武林盟主,他这一进去,早先入座的各大门派掌门人和弟子都纷纷站起身来同他欠身行礼,我们几个呆在关景堂身后,突然就有了种狐假虎威之感。

    关景堂站定,同正座上的人拱手行礼:“拜见中郎将。”我正好停在一盏灯火面前,这位置就挺尴尬,别人都能瞧得清我,我却瞧不清别人。

    因此我只能冲着前方傻笑,因为关容氏说过,在外要记得我们是天下盟的人,不能丢了武林大派的脸面。

    片刻,中郎将曹洄道:“关盟主有礼了。”已在主座上就坐的释宏均老方丈十分客气地走下来领着我们各自入座,风吟挨着千重,我挨着谢任之,我们的对面就是无侠宫的座位,我看见令月坐在杜应衡身边,一身粉紫的衣服衬得她十分乖巧。任之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人脸依次冲我介绍:“中间那个裹着一身黑的是无侠宫的宫主,姓啥叫啥不知道;左边那个是大弟子杜应祺,右边的你也见过了,是杜应衡。”

    竟有八卦头子谢二堂主叫不出名的人物,真是稀奇。我仔细瞅了那宫主两眼,道:“瞧着倒是高高瘦瘦的,是男是女啊,这把头发都裹起来了,这脸也看不清楚,我怎么瞧着弱不经风的。”谢任之一脸“姑娘我看你骨骼清奇”的讶然道:“不错,这宫主是个男的,但是传闻中他有大病,身体虚弱不说,说话都有点阴阴柔柔的。”我冲着任之挑了挑眉,继续打量了一下对面宫主身边的大弟子。没想到这人同他宫主一样穿的神神秘秘的一身黑,还带半个面具在脸上,黑黢黢的面具在黑夜里看起来使人胆战心惊的。

    任之悄悄同我八卦道:“难怪肖姑娘看上的是杜应衡呢,照这么看起来,杜应衡可比这两个看着英俊多了。”我笑着锤了他一下,没想到风吟也往我们这儿靠了靠同我们一起八卦道:“你俩瞧瞧杜应祺那脸黑的,哈哈哈哈,他那届天元大会是不是都给他这模样给吓着的。”我正色道:“男子汉顶天立地最重要,皮囊这种东西,美与丑又有什么要紧。”千重拧了把风吟的耳朵示意她坐正,赞赏道:“听到没,人家小八比你有觉悟多了。”

    不过再仔细一看,令月也正盯着我呢,那目光似乎能把我千刀万剐了,我想起脸上的面纱早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了,有点心虚。

    中途用饭用到一半,有个小和尚跑到我身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道:“施主,有人在门口找你。”我觉得这小秃头特别可爱,于是同千重他们打了声招呼,再看一眼对面,令月正端坐着,关景堂夫妻也正与主座的中郎将曹洄把酒言欢,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在找我。

    出了门,小和尚行了个礼,冲我指了指方向。我一看,一个背影就在那站着呢。背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小公主,你好啊。”

    扇子君!!!!!!

    我倒吸一口凉气就想往回跑,扇子君身手敏捷,上前猛地拽住我,我被衣领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扇子君又用手堵住我的嘴,揪着我就往林子深处跑。

    脑中一片空白的当口,我竟然是想起的乐慕草原上同我与承佑一道烤火吃肉的那个伊诺迪。扇子君刚才叫我什么来着,小公主,那他确实是西镜国王太子伊诺迪没错了。我反而倒不慌了,当年的伊诺迪没要我的命,这会儿无端端要我小命做什么。这样想着,我反而也不挣扎了。扇子君停了下来,看着我大口喘气,笑道:“小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既没有同令月相认,更不可能同伊诺迪相认了,遂道:“什么小公主,扇子君莫不是认错了人?”

    伊诺迪也不否认,打开他那把紫色扇子来给我扇风,不急不慢道:“你长的和承佑这么像,你不是你,那你还能是谁?”他凑近道:“承佑呢?”

    他不提承佑还好,他一提,我心里就跟被人握住了心脏狠狠一撅一样的疼。我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只恶狠狠地盯着他,我的承佑,若不是西镜惹出战事,他也不会……

    憋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冷冷瞪过去一眼,就要往回走。伊诺迪并不拦我,只不过待我走了几步,他凉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知道我媳妇儿是谁吗?”

    他媳妇儿是谁与我有何干,我不听,继续往前走,他道:“你的好姐妹顾涵秋,你不想见见她吗?”

    顾涵秋。

    百年世族大家顾氏的嫡系长女,顾涵秋以诗文才华冠绝京城,温文娴雅,当年太子萧承乾大婚,顾涵秋尚未及笄,不然以她的德行家世,做太子妃做皇后都使得。听这语气,涵秋如今竟嫁给了眼前这泼猴一样的伊诺迪?

    再说了,西镜是个什么破地方?

    伊诺迪见我停下脚步,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戏谑道:“我就知道没认错。”我不想同他争,更不想同他说话。伊诺迪蹲下一点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我,道:“有趣,有趣。如果你在这里,那宫里的那一位是谁?”他停顿了一下,又重新把那个问题丢出来:“你哥呢,萧承佑呢?”

    我想起怀中锦囊里的那枚蓝色坠子,摇了摇头。

    “你不会不知道的。”他突然表情严肃,瞪着我道:“除非他死了。”

    “死”字闯入我心口的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寒颤。我垂下头,目光也冷了下来。伊诺迪并未察觉,依旧喋喋不休道:“萧承乾说萧承佑失踪了,我倒是很好奇,当年你俩不是一起离开的么?我的人早就撤出草原了,后来那日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就失踪了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低低地开口说了一句。

    伊诺迪眯着眼睛看我一眼,道:“难道他真的死了?”

    我平静地抬头,回道:“承佑不会死的。”

    伊诺迪就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发现,你们兄妹三个,实在是很有意思。”我被这一个笑看的心里发毛,实在是不想跟这个人回忆过去,转移话题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我来为我媳妇儿寻一味药。”他正色道。我疑惑地看他。

    原来六年前,顾涵秋被封为献阳公主,赐婚给了当日还是西镜国王太子的伊诺迪。她甫入宫,便很受西镜王与王后的疼爱,西镜人也非常爱戴这样一位德行出众,贤淑端庄的王太子妃,伊诺迪更是视她如命。只是唯一遗憾的是,顾涵秋身子不是特别好,一直都没有身孕,好不容易有了喜脉,却一日日消瘦憔悴下去。宫中御医把脉把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请来西镜国国教——弥婆教的教主花须蜜来为顾涵秋诊治,花须蜜言她得的不是病,是毒。这下西镜王宫一派哗然,顾涵秋虽然是顾姓,可她的身份明明白白是当今的献阳公主,上了皇室玉牒的,谁能如此大胆,对一位大国公主下手,且此毒刁钻,非常人可得。当伊诺迪将实情告诉顾涵秋时,只见她当时便脸色泛白,嘴唇轻颤,伊诺迪一看便知她这是明白身上的毒从何而来了。然而问了半天,顾涵秋始终未肯透露,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万般无奈之下,伊诺迪选择保住大人,给顾涵秋强灌了堕胎药。说来也怪,顾涵秋失去孩子之后,竟一天天的好转起来。花须蜜这才想起来这个稀奇古怪的毒竟也不是毒,而是南兀国的一种蛊,这种蛊虫食人精血,顾涵秋怀着孩子,大半精血都紧着孩子,还要分一点给蛊虫,因此名贵补品流水样的吃进去却依旧没什么成效。

    就算没有孩子,时间长了,早晚都得让这蛊虫折磨死。

    就在天元大会的一个月前,顾涵秋新诊出了喜脉,这次她非常坚决地对伊诺迪道,若是保不住这一个,她宁愿一死以谢西镜的祖宗百姓。

    我说不出什么,但在我的印象中,皇宫里是有一个诅咒的。皇宫里总是莫名其妙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预言或是诅咒,让所有的人都活在莫名其妙的阴影或是莫名其妙的光环下。可顾涵秋毕竟是后来加封,到底也不是姓萧的,逃不掉所谓的诅咒,那大概就是人为了。

    伊诺迪猴精,我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落在他眼底,他道:“你知道这是个什么蛊,是不是?”

    我诚实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又转移话题道:“你们可知道如何解吗?”

    伊诺迪摇头:“我来这儿之前,去见了萧承乾。他在一本古方里翻到,有两味药或许可以吊住涵秋的身体,一味药叫做雪兔子,另一味药叫做风铃竭。”

    我正想细问,目光转换中却看见曹洄阴沉着一张脸,就站在离我们半里远的那棵树底下。伊诺迪反应奇快,吧唧一掌就拍在我后背上。其实力道倒是不怎么大,但是架不住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因此我整个人立马就前扑跌地了,并且由于树林寂静,显得巴掌声音又脆又亮。

    曹洄脸色都绿了,登时就要冲过来,伊诺迪掏出他那把紫扇子“唰”一下展开,挡着脸就飞上了树,又在树与树之间施展轻功,跑的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留我趴在地上傻眼。

    我苦着脸,叫都叫不出声来,这一掌后知后觉的着实有点疼。

    曹洄没追他,而是走过来把我扶起,关切道:“姑娘,你伤着没有?”我摇摇头,欠身谢过,抬起头时正好撞上曹洄探究的眼神,他的眼睛里一片幽深,是和他说话温温和和的语气截然不同的疑虑。我自然是不畏惧这目光的,直接坦然迎对。良久,他收起目光,冲我微微笑道:“唐突了,姑娘长得特别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想一想,一般姑娘被别人这种充满着狐疑目光打量半天是个什么反应?

    “中郎将客气了。”我从善如流道。

    曹洄大概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疏离,笑道:“太晚了,我送姑娘回去吧。”说着便递过来他的手要牵我。

    我看着那只手,手心朝上,中间还有一颗痣,突然恍神了。

    脑海中却想起从前也有一个小姑娘,站在高高的楼台上,面带泪珠,楼台下的小少年伸出手,要拉她下来,小姑娘带着哭腔道害怕,小少年说公主妹妹放心,我拉着你。然后小姑娘拉着他的手跳进小少年的怀里,仔细看他的手心,笑说这里为什么有一颗痣,小少年回道,代表心里只有一个公主妹妹。

    啧,我头皮发麻。

    曹洄见我没有伸手的意思,就收回了手,径自往前带路。

    我心里想着那小姑娘和小少年,一边走一边偷偷的打量他。一别数年,曹洄的侧脸棱角分明了许多,也有了淡淡的胡须,看起来整个人坚毅了许多。明明还是比年少时略为放大的眉眼,只是多年不见,我确实对他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这些年,曹洄、曹家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想到这儿又不免想自嘲,怎么过来的都不要紧,因为和我委实没什么关系。

    曹洄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并未停下脚步,而是自顾自地同我说话:“这些年,你一定过的很苦罢。我一直在找你,公主妹妹。”我并未搭理,毕竟我是个“长得像他故人的姑娘”,我是天下盟的林小八。他又道:“三皇子殿下在哪里?”

    果然开口没两句就得往承佑身上扯,我停住脚步,学着风吟打量疯子的眼神看向他的背影。他见我不走了,回身就看到我一脸看神经病的样子看他,又轻笑道:“抱歉,姑娘你长得真的很像她。”

    于是我两人继续走,但谁能阻止曹洄讲话?没有人,这种对话持续进行。

    曹洄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回:“林小八。”

    他顿了顿,道:“可是排行第八?”

    我大方承认道:“是,天下盟的兄弟姐妹里,我排行第八。”

    说来也巧,之前我们几个在金陵呆着的时候,喝酒喝上了头,任之就起哄大家排了个名,按着生辰大小硬是分了个高低,老大林千重,老三乃大香主姜景,老四是二堂主谢任之,老五是二香主孙鸿,老六是姜景的夫人、关容氏的前贴身侍女萤遥,老七是风吟,而老八正是本小八我。没有老二,因为姜景不愿意当老二,说这不是个好词。至于我,他们连我生辰都没打听过,只说看着就我最小,我就是老八。

    曹洄可能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又问:“小八姑娘以前家住哪里?如何进了天下盟呢?”

    我回:“住金陵栖霞,家中父母双亡,天下盟的关夫人收我为义女。”

    曹洄问:“小八姑娘可许亲了么?”

    我站住,冷冷地看着他:“大人想问什么?”

    他抬眼看我,眼里的一片深情竟让我一时间愣住,但毕竟是太久未见的人,本能的疏离让我很快恢复清明,只是曹洄并未清醒,看起来似乎还沉浸在他的公主妹妹里,眼看着他抬起手就要摸我的脸,我躲了一下没躲掉,他摸脸摸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脸上却只能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白兔受惊样,曹洄愈加放肆,简直整个人都想要靠过来……

    “嗖”一声,一支冷箭从我们中间分过,牢牢钉在一边的树干上,只留箭尾颤颤晃晃地摆动。

    曹洄眼风霎时凌厉,丢下我抽出箭就往前方的黑暗中冲过去。

    又留我在原地!我气的想跳脚骂人,冷静下来后开始走到树边打量起这支箭。

    杨木杆,青铜簇,箭尾插着三根染着红色绿色边的羽毛,西镜人射箭的本事虽然不错,但造箭的本事几十年如一日的差。我才和西镜人的王太子见过面,这箭绝对不会是西镜人射来的,这一招嫁祸用的非蠢即坏,并且这箭射的又毒又刁钻,摆明了就是没想射中我或是曹洄,我二人之间这样小的空隙都能射过去,这是在炫百步穿杨?可惜了我那弹弓叫风吟扔了,不然我还能给射箭的展示展示什么叫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想明白了这箭的来头,我又打量了一下周围。曹洄也不知道给我领了条什么路,两旁竟阴森森的竖立着不少墓碑,一眼看过去全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坟包,再远一点的坟包还泛着星星点点的萤火,在暗月幽光下愈加阴森森的,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饶是我再大胆,也不免有些发抖。定了定神,便沿着下山的方向走。四下里空无一人,除了风声,便只有我鞋底偶尔发出一点摩挲声,风刮过树梢,刮过坟头,带起一阵微微的腐臭味。这腐臭味不是别的,正是尸首腐烂的那种味,这下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不由站住,往左边一看,远远的有一处坑,似乎是个新坟,旁边还摆着没有下葬的棺材,棺材盖子都是开着的。

    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径自往前走了。

    听得棺材发出了一阵翻腾声,我往那看了一眼,从棺材里竟爬出来一个……一个人?!

    我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倒不是惊讶棺材里爬出个活人,而是那身形,左边肩头还插着三根箭羽,像极了承佑。但是我很快又冷静下来,因为承佑不可能在这里。

    不等这边的棺材活人有什么后续动作,四下里飘起了阵阵烟气,我一闻,这不是和惠懿师傅烧秸秆的味道一模一样吗?还好,除了眼睛有些疼以外,不用担心这是个什么迷烟。只是看这阵仗,我与曹洄分开恐怕也就一炷香不到的时间,竟能设出这样大的阵仗,实属不易。

    突然感觉身后的风声一阵急速的摩擦声,我下意识的蹲下身子,一枚飞箭从我的脑袋上方擦了过去,风吟给我戴的绒花都被蹭掉了。我也顾不上了,急忙就想找个粗壮一点的树干躲着,只见又一枚箭射过来,然后我就突然被树上下来的一个人抓起来拎到了一颗老榆树后面。

    这人包着一身黑,身形高大,还带着个蒙住半张脸的铁皮面具,我还没开口,他先捂住了我的口鼻,随即扔出了几颗霹雳弹,噼里啪啦跟炸鞭炮似的,火光带起更大的迷烟。我眼睛委实被烟熏得疼得厉害,眼泪水都不受控制地流。这黑衣人看我眨巴眨巴眼的模样,又从他身上撕了一条黑布,给我擦了擦脸,泪水和汗水打湿了黑布,再蒙到我眼睛上。得,这一下弄得我眼睛更疼了。

    这几颗霹雳弹过后,我听见了一片箭羽的声音。我没法看,只能随着黑衣人的动作来回移动躲避,我甚至都能听到箭羽射在树干里的声音。

    箭羽声停了后,便是一群脚步声,愈来愈近,黑衣人让我双手抱着树坐下,我就闻不到他的气味了,随后便是兵甲碰撞声和阵阵惨呼。好久没有这样刀光剑影的时候了,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都不大灵光。黑衣人仿佛是受了点伤,我听见他外袍被划破的布料撕裂的声音,然后他闷哼了一声,这让我有点担心。

    良久,我听不到打斗声了,他在我身边坐下,然后解开了我眼睛上的布条。

    我眯着眼睛眨了眨,有些看不清,他轻笑了一下,然后好像拿了个什么布帕手绢之类的给我擦了擦眼睛。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玉兰香飘过鼻尖,正是同封印逛香粉铺子时买的那个玉兰香的味道,我自从买回来还没用过呢。

    这下我看清了。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无疑了,头发毛躁得仿佛是从丐帮那群人里出来的,铁皮面具泛着清冷的光,但也没遮住他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脸上斑斑驳驳的又是新鲜的血迹又是陈年的疤痕,嘴唇也有些干裂,还有一些白色凸起的嘴皮,看着挺狰狞的一张脸。

    我又打量他全身,坐着都比我半个头高,腿长的都不能像我一样盘着坐,身后背着个箭袋,里面还有一把箭,我差点以为之前射向我和曹洄的箭就是这位老兄的手笔。

    我觉得我和这位老兄可能是个旧相识,按今晚伊诺迪与曹洄出现的顺序来说,这可能性又增大了几分。我还在等他开口问“承佑”开头的话题,没想到他突然就把我摁倒在了地上。

    以前风吟同我们探讨论男子的修养时曾经说过,慌乱时分仍然能做到礼节不乱的,要么他是慌乱的主导者已经看穿了一切,要么他是个尾生抱柱式的呆子。此刻这个呆子就和我依然保持着大概两个拳头的距离,那箭就直嗖嗖地穿进了他的胳膊。他另一边的胳膊因为疼痛而变得僵硬颤抖,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他的脸砸到了我脸上,可这大兄弟硬是一言不发,而是用他没有受伤的胳膊用力撑地,把身子挪向一边,我坐了起来。小路的对面和小路上铺了五六个人的尸体,那始作俑者正是之前打斗者的漏网之鱼,此刻拖着腿一瘸一拐的在逃亡的路上。

    怒火在心里蔓延,我问道:“有弓吗?”

    他道:“杀不得,那人是曹中郎将身边的禁武都尉。”

    我瞧了他一眼,不想和这呆子废话,眼看那个逃跑的就要跑远了,抓过他的箭就想空手当投壶一样的射,他这才无奈道:“在你左边的两棵树后。”

    我点一点头,过去一看,果然有一把弓。正拉开弓弦,那都尉回头瞧了我一眼,登时回身没命地跑得更快,我冷笑了一下,两支箭羽一左一右地偏着射开了。都尉耳朵虽灵,听得到身后的风声就想跑偏了躲着,却架不住两支箭已然禁锢好了他上黄泉的路。

    检查他死透了,我踹了尸体一脚,冷笑道:“什么禁武都尉,杀的就是你。”这才摸着手里的弓慢慢走回去。

    呆子已经给他自己的胳膊包扎好了,眼巴巴的看着我轻轻松松地走回来坐下,我捡起呆子扔在地上的箭,杨木杆,青铜簇,箭尾插着三根染着红色绿色边的羽毛。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不由得笑出声来。

    呆子问我笑什么,我哀叹道:“人心难测啊。”曹洄这人,倒挺有意思,一方面我是他心心念念找了许多年的公主妹妹,一方面送我一套暗杀大礼。我对呆子莫名充满了信任,是以什么想法都同他念叨出来了。没想到呆子认真分析道:“曹洄是太子萧承乾的近臣,曹洄的亲妹妹又是太子良媛,我料想曹洄杀你定然不是他自己或是曹家的意思,此事八成又同萧承乾有关。”

    这呆子还真是同我挺熟,竟一点不避讳地在这和我讨论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他一眼就能认出曹洄,还能认出曹洄身边的禁武都尉,想来对太子一派十分熟悉,我眨了眨眼睛,扬声“啊”了一声。

    呆子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他,我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然后我伸手要去摘他的面具,他侧头躲了一躲,还是任着我摘了下来。这下呆子的一张脸就完完整整的暴露在我面前,他的一侧从眼部到耳朵边上是一大片的伤痕,那伤的样子有点像谢二堂主涮锅的猪脑子,尤其在眼部的地方,伤痕尤其触目惊心。我有点发怔,一时间没反应。

    我应该认得这张脸,我也认得有这么一个伤的几乎面无完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