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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是孤女林小八这个事,是经过天下盟一致口供的。

    起初也只是因为关容氏担忧别人过于议论我的来历,毕竟大街上的孤女那么多,怎么就我一个能受礼遇?因此我的身世甚至是户部文籍的补办都是由关容氏一手编造打理,当时我没有觉得,如今想来,她们竟连问都不问一声惠懿师太的意见,就仿佛……预测到惠懿师太一定会死一样。

    我被我这个想法也吓了一跳。

    办通关文牒的那人怒气简直要掀了房顶:“鸿胪寺那个小书吏十分难缠,仔仔细细地看不说,还盯着小八姑娘的文书一个劲的问,我就说,我同小八姑娘不过是一个门派里吃饭的关系,我能有多了解她?结果人家直接把文书甩我面上,让小八姑娘自己来办!嘿我这暴脾气,我登时就亮了刀出来,你猜怎么着,那小书吏一点不带怕的!反而还把千重哥他们的通关文牒给撕了!”

    他声情并茂,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关景堂无奈道:“罢了罢了,先放一放吧,可能中郎将那边还没和鸿胪寺打好招呼,我们且等等再去办不迟。”

    然而令月离开后的第七日,我们却收到了从金陵急送洛阳的信件,打开一看,是五张并没有写上名字的通关文牒,但是加盖了隆福宫宫印。

    令月是真周到。

    有周到的令月解决通关文书,我们自然也不用低声下气的去求鸿胪寺办事。极为可笑的是,收到令月东西的第二日,鸿胪寺一位评事竟上门致歉,说曹中郎将已然打过了招呼,是下面的小人会错了意,他如今亲自前来拿取我们几个的户部文书前去办理通文,并保证定然要把这件事办的妥帖。千重则道,昭阳郡主已为我们办妥此事,无须再办。那评事的脸色便有些挂不住,半哄半威胁道没有名字的文书与废纸无异。

    我冷眼在旁边听着。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取走我的户部文书,只是之前那位办事的小书吏没能扣下我的文书,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惩罚,是死是活。

    不过评事的话确实很对,没有名字的通关文书,尽管加盖了老娘娘宫里的印,也只不过是仗着老娘娘强行通关罢了,并且说不定还要和边关所磨叽半天。这些,千重他们是不知道的。或许令月是在暗示我,她会跟我一起去西镜?

    眼看着千重等人就要信了,电光火石间,我突然出声阻拦道:“不必了,郡主的文书我看就很好,到时候我们自能过境。劳评事大人走这一趟,请回吧。”

    我一再坚持,那评事悻悻走了。

    风吟道:“怎么就让人走了,万一回头真给咱们拦下来……”

    任之安抚她:“拦下来那不是最好吗,不是那姓曹的硬要咱们去,谁愿意去西镜那鬼地方啊。”我也跟着附和:“就是,咱们是曹将军让去西镜的,谁敢拦咱们?到时候要碰到那些不识时务的,咱们就把曹将军的名号祭出来。”

    我其实倒是不担心曹洄会在西镜国界处捣乱,我更担心的是调开了孙鸿和姜景,陈氏旧仆墓地那里该怎么办。正忧心着,杜应祺突然让我陪他出一趟门。

    把嗷嗷叫着“下什么馆子带我一个”的谢二堂主无情撇下,他把我领到了十全楼。上这种地方吃饭还是挺奢侈的,我看了看杜应祺:“你还挺有钱。”他脸上唰地一下就红了:“今日并不是我做东。”我更好奇了,进了包厢,就见一个坐着木轮椅的背影看着窗外风景。听得我们进来,那木轮椅转动过来,露出一张我并不陌生的脸。

    我万分惊讶地捂住嘴。

    那双十全楼前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那双在杨府庭前紧紧探究我的眼睛。这个“乞丐”如今目光平和,衣衫整洁,梳着文巾冠,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行得却是军中的礼:“属下见过公主。”

    我杵在门口没有动。主要是我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他自称属下,又行军中礼节,穿着虽白净,可仔细看袖子还隐约透露着行伍轮廓,只有承佑的亲兵会如此。可承佑的亲兵不过也就千余人,当日除却我比较熟悉的那二十几个人其余人等尽数散尽,我以为……

    杜应祺以为我在发呆,出言道:“这一位以前是平阳王府的府军副统领,李近南。”我道“免礼”,却依旧想不起来这么个人。

    李近南道:“属下本想跪谢公主,只是没了两条腿,请公主恕我失礼。”我摆手道:“无妨。”我走近了些,“我想看看你的伤。”李近南赧然道:“属下的腿极为可怖,公主还是不要看了。”我点一点头,也没有勉强,只是嘴上安慰道:“原是我和三哥没有用,没护住你们,我原也受不起你的礼的。”他听了更加歉疚:“公主不要如此说,属下本就是王爷的人,是王爷和公主相救才苟延残喘了这些年。”

    我与杜应祺入座,他替我倒了杯茶水来,我略微抿了口才问:“如今李统领是在丐帮了?”他道:“当年同公主分开后,属下心中悲愤难当,一心想回金陵为王爷昭雪,只是这腿不争气,是丐帮的兄弟们将我救回去这才保住一条命。”

    我听得难过:“只可惜没保住腿。”他便笑:“保住命都很不错了。”我又道:“看你如今这样,丐帮也算待你不错。”

    他道:“之前在金陵城中见到公主,属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想着公主金尊玉贵,怎么会和林风吟这样的风尘女子在一起。”

    他这话听着刺耳,我面上却不以为意:“你既这样说,想来是知道我并不在宫中的消息。”他摇头,问:“公主可知杨紫晴这个人吗?”见我点头,他才继续道:“当时我一直以为公主在宫中,我被救下后才知道外界传闻乐慕城大败,未提公主,只说王爷不知所踪,心下着急。这丐帮会定期安排一些人装成乞丐打探消息,我便混入了金陵城中,想探听一下您的近况,我远远见过一面,宫中的八公主就是杨紫晴所扮。”我按着茶盏轻笑:“你倒是很笃定。”

    他道:“她是丐帮帮主的干女儿,那日帮主贺寿,她曾来过,身上是宫里御制的玉兰花香粉味,并且她爱慕虚荣,头上插了一枝公主曾经带过的宝石宫花,属下当时也迷惑,后来和杜兄弟相认,才确认的。”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属下在金陵城中当了四年乞丐,就是为了探查清楚。”

    我抿了抿唇,微有动容地拉住他的手:“生受你了。”

    他又表了一番忠心,无非就是念叨了几句我与承佑待他恩重如山云云。我很想问一问他当了四年乞丐查出来什么东西,但又一想大抵是些我已经从令月那里得知到的消息,无甚要紧。我夹起一筷子菜慢慢吃了,他因问我:“公主日后有何打算?”我困惑道:“什么打算?”他噎了一噎:“公主难道不打算回宫讨一个公道吗?”

    他急切且忧心:“公主在外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王爷死的不明不白,公主难道不该为王爷做点什么?”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说话要当心,平阳王是为国捐躯,没有死的不明不白。”

    李近南低下头:“属下妄言了。”我索性直接了然道:“你是平阳王府的旧人,我不瞒你,我并无复仇昭雪之心,我也希望你平安生活,不要再做无谓争斗。”

    我摸了摸袖子,无比心痛地拿出一枚银锭子放在桌上:“今日就当是我请你,我未曾见过你,你也未曾见过我,杨家的女儿假扮公主这样滑稽的事也不要对外讲了,我保不住你。”说罢我便起身告辞,正走到门口,只听他压抑的吼声:“太子残害手足,为杀王爷竟不顾我朝利益宁肯与西镜人合谋,八万冤魂死在乐慕,这样的人如何能为一国之君,公主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无德嗜杀的人坐上皇帝之位吗!”

    我心头一震,与杜应祺对视一眼。他眼中明显比我还要震惊些。我看杜应祺身子动了动似乎是想往李近南那边去,我抢先一步,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他的眼里先是惊讶,而后又有些闪躲,随着我力道的增大,眼中竟有些怨毒和惧怕。

    我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我并无复仇昭雪之心,我与太子一母同胞,他日他登基,我与有荣焉。你记住了,各自珍重,好自为之。”

    哎,真是没出息,撂点狠话就有想哭的感觉,生生忍住了泪意,在包厢门口擦了擦眼角这才继续往十全楼的门口走。杜应祺欲言又止,但我们都清楚眼下并不是我俩交流的好时间、好地点。他拉一拉我的衣袖让我走慢一点,我刚走到一楼正堂,却看到风吟正站在酒柜边上,她亦看到了我,便冲我招招手,大声唤我“小八过来”。

    我挺惊讶在这里碰见她,没想风吟竟反问我怎么会在十全楼,见我是从二楼下来的,她还望二楼的方向看了看,我连忙拉着她:“你们都去置办行装了,我呆得有些无聊,就想出门转转,这不饿了,就想吃点饭。”风吟自然一脸不信,赌气道:“你不愿说,那就算了,反正我们也不是多好的关系。”

    我只得哄她:“好姐姐,真是这样的。不信你问杜应祺。”我还用额头蹭蹭她的胳膊,风吟看一眼杜应祺,又看一眼我,无奈笑了。

    风吟来十全楼是为了给我买点好吃的带回去,说谎得做全套,我忍痛看着她换了一波菜,因为她觉得我应该把我素日爱吃的宫保虾球啊、荷叶芙蓉糕啊、牛乳芝麻酥啊都吃过了,改成千重比较爱吃的香酥烤鸭和任之爱吃的麻辣牛肚煲。

    因而晚上大家都吃的十分开心,除了我,还有杜应祺。

    杜应祺这人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细腻,我总觉得他心里埋了很多情绪和秘密。我自己是个不怎么喜欢被别人刨根问底的人,将心比心,我亦不会做去刨根问底别人的人。他今晚吃的甚少,我觉得,他夜里一定会来找我。

    他这个怏怏不乐的情绪自然千重他们也能感受到,都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十分郁闷:“你问我?我问谁?”

    当夜我刚备好了茶水和一点蜜饯,杜应祺便拎着一个轻巧的食盒踏月而来。我打开来一看,是我喜欢的荷叶芙蓉糕。我俩就像多年旧友一般相视一笑,我也不客气,捡了一块就开始吃。他只拿过茶壶替我添水,别的一言不发,我心里叹气这个闷葫芦,先主动开口:“我知你今日定不能理解我对李近南的态度,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很久没见到旧人有些生疏。”杜应祺道:“我瞧殿……我瞧小姐的样子并不像是生疏,而是很不信任他。小姐待他有救命之恩,会不会多虑了?”我摇头:“救命之恩的是我三哥,人心本就难测,很多人为了活下去或多或少会做出一些和我不是一条路的选择,我都能理解。”

    他依旧迷茫,低头在一边沉默。我叹道:“你不如猜一猜,我是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的吗?”他抬起眼看我,我问道:“你是三年前天元大会的头名,对吧?”他点一点头,我继续问道:“你在此之前,就一直在幽寂山的无侠宫里,对吗?”他再点头:“是。那时候蒙郡主相救捡回一条命,我哥直接将我带回无侠宫里。我以为小姐早已不再人世,我活着唯一的念头就是再回军中,为小姐和王爷报仇,故而勤加苦练,未曾踏出幽寂山过。”他眼神坚毅,侧脸的疤痕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我赶紧伸出手来握紧他的手,就像风吟以前安抚我那样摸了摸,和蔼道:“那我想,你之前定然不知道会有假扮公主的事情发生。”他“嗯”一声:“确实,当日见他我也十分惊讶,只是,我并没有机会回到宫里,但我哥迷恋杨紫晴,我倒是见过几次她。”

    我道:“那你觉得她是不是很眼熟。比起我,她是不是更像另外一个人?”

    杜应祺陷入了更迷茫的思绪里。

    我微微一笑:“你以前是军营里的人,王府你不常去,但是他是王府守卫的副统领,那个人常和我一道出入平阳王府,他怎会没有印象。”我见他依旧在回想,忍不住凑过去提醒道:“你再想想,我曾经……”

    不等我说完,他打断我:“陈微雨。”我一时没来得及反应,正好撞进他的视线里。他很是拘谨,慌慌张张的避开头,却又重复了一遍:“我记得,她叫陈微雨。”我也许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也有些愣怔。杜应祺自说自话:“陈微雨应该也是一个假名字,她的确是杨鸿齐的亲生女儿。”他这话说的很是自信,大概是他哥追姑娘追了九年十年的都没追到,杜应衡也是有点惨。我沉浸在“悲惨的杜应衡”里,只感觉耳朵被人拽了一下,转头看杜应祺:“你说啥?”杜应祺顿了顿,这才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是什么时候才觉得不对劲的?”

    我摇头:“我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他。”他面色有些惊讶,我解释道:“你在夺得上一届头名之前未曾有人见过你,因你太过神秘,我从进天下盟的第一日起你就是他们钻研的对象,再说你脸上大部分的伤痕是在我们从乐慕逃回来之后伤的,李近南绝不会认出你。至于名字,连我都不曾记得你的名字,更何况是他。我不知道是谁透露出你就是当年平阳王的人这个消息,但我猜,李近南对我三哥绝对没有如你一样的忠心。”他很是沉默,我继续感慨道:“其实我已经很久不曾相信过别人了。被亲生兄弟和一起长大的姐妹背叛,捡回来一条命,你知道吗,当我在妙云庵苏醒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我应该只能相信我自己,我应该漠视所有人的示好和亲近,那样我就不会被背叛、被欺骗、被伤心。”

    我见他有些消沉,我猜可能是我这话说的重了些,不免安慰道:“当然,你嘛,你和别人当然不一样,咱俩那是过命的交情,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坟堆里埋着呢,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让我信任和倚靠的人。”他这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我之前并没有想这样多,李近南向我打听,我说了一些我们回来发生的事……我似乎给小姐添了很多麻烦。”

    “我的麻烦都不要紧,我只担心承佑……”

    他斩钉截铁道:“小姐放心,平阳王的消息世间只你我二人知道。”

    我点点头,正想着再喝一杯茶就散了,就看到一个人影在我院子里的树上翻了过去。杜应祺已经一个轻功跟过去了,我起初吓了一跳,后来又一想,能在天下盟的地盘里上天入地的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再加上杜应祺一向警觉,这样飞来飞去的无非就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这样我便又翻出一个新杯子,往里头添了点茶水,顺带又把我二人的杯子添满,理了理衣袖,等着杜应祺将那人影带回来。

    来人竟是明月。

    准确的说,是明月带着杜应祺回来。杜应祺说过,明月的武功远在他们兄弟之上,想想我便也不觉得惊讶了。

    我站起身来,微微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明月。

    他的皮肤白皙,面容清俊,有些丹凤眼的眸中印出纯澈干净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今夜风大,宽大的斗篷并不能遮掩住他的身形,我看到帽帷间露出的几率发丝,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辉。心下诧异时,他已在我面前站定,卸去斗篷,满头银发瞬时晃了我的眼睛。

    谢二堂主以前喝酒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江湖中的人,每个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但任之却没有想到,天潢贵胄平民百姓,皆如此。

    明月冲我点头致意:“你如今是林小八,我就不当你是公主了。”

    我表示理解,明月又夸我:“早听令月说你聪明,果然很聪明。”我受了他的赞扬,反问他听我们说话听了多久。明月脸上十分淡定:“我一直在听。”仿佛我这院子成了他后花园似的。

    我的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杜应祺看我一眼,连忙道:“宫主有话要跟您说。”

    明月便道,我对于李近南的一波分析,也对也不对,因为李近南并不是太子萧承乾的人,他那番报仇之语也并不是套我的话,是真心实意想复仇的。我挑了挑眉:“那么他是谁的人?”

    明月问我可还记得李柳娘。我十分困惑,转头看了眼杜应祺,杜应祺也很困惑,他亦不认识此人。明月低头思索了一下:“可能她以前在宫中并没有叫过这个名字,她以前仿佛叫……叫崔兮兰,是锦乐司的宫伎。”

    崔兮兰,宫伎崔氏。

    我对宫伎崔氏是有印象的,她是本朝最出色的词曲大家、乐师何规昀的夫人,尤善琵琶,因而皇后命她指点过我的琵琶。何规昀在显宁七年万国来朝的夜宴上创作《山河清平》,一曲动天下,然而他却在盛宴之后毁去了编曲的一切文书,并在两年之后独身一人同我们一起上了乐慕战场,而他的夫人则再无音讯。

    我得她指点琵琶不过几个月功夫,着实不知道宫伎崔氏的名字,但是我好像是听到何规昀提起过“阿兰如何如何”,或许她就叫崔兮兰也说不定。

    我诚实地表示了我的想法。明月道:“她叫什么其实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是李近南的姐姐。”

    我一口茶水噎在胸口。

    但明月随即又自我否认了一番,意思是他听了我的话深受启发,所谓至亲至疏夫妻,他夫妇两个分别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确定夫妻感情依旧如初,换言之,或许崔兮兰也是萧承乾的人。明月说,他对我的印象突然就从“需要人时刻保护的弱质女流”转变成“有头脑的小姑娘”了。

    我讪笑着,在明月的迷魂汤中抓住重点:“你是谁?”明月不想我有此问,茫然道:“你不认识我?”

    老实人杜应祺亦在一旁道:“这是宫主啊……”

    我盯着明月的眼睛:“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对宫里的事情知道的这么多?”还真别说,以前没留意他的眼睛,这会儿盯着时间久了,越看越觉得这眼睛在哪见过似的。

    明月笑着看我,我却并不能从他面上感受到暖意:“我并不知道宫里的事,我只是凑巧知道了你们的事而已。”他说罢看了一眼杜应祺,道:“你无需疑我,我对平阳王的下落没有兴趣,同样我要做的事情也和他,和你并不相关,只是刚好,他要做的事同我要做的事都牵扯到相同的一个人。”

    我凝神看着明月,明月摇一字一句道:“皇太子萧承乾。”

    这个答案并不让我惊讶,因为我对明月要做的事情并不好奇。

    “难怪你处心积虑结识令月,杜应衡是你的美男计么。”明月哈哈大笑:“我哪有这样算命的好本事。真是因缘巧合罢了。”他复又认真道:“真的。”

    鬼才信!

    我搓搓手,杜应祺给我换了杯热茶,我握着杯壁,试图让水温传给我一丝理智。“那么杜应祺也是你透露给李近南的吧?”明月点头。我突然一下子就愤怒了:“你真的很大胆,你了解李近南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把杜大哥当成什么,一件交易的东西吗?”

    半夜太过寂静,尽管怒火于胸,我却不能大声质问,强压着的声线听起来也就有些许颤抖。明月示意我平静下来,才缓缓道:“我不了解,所以我去打探过。你可记得天元大会前醉清风里你醉弹琵琶那一次,有一位同你们打过照面的妇人吗?”

    眼前仿佛闪过一些画面,荔枝酒,琵琶曲,令月的抢先和风吟的怒火,我依稀有印象,点了点头。明月道:“她便是崔兮兰。我调查了李近南,得知他家徒四壁才被丐帮收留,他无妻无子,唯有一个姐姐;我调查了崔兮兰,得知她沦落红尘,只能在风月场里弹拨琵琶勉强糊口度日,她之所以留在这样的地方,无非就是图这个地方三教九流,方便她探寻她夫君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竟过得如此凄凉,我还怀疑他们……不免有些惭愧。见我沉默,明月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冒着生前穷困潦倒、死后无后人祭拜这样的风险,过不上一天安宁日子,只为了为一个手段毒辣的储君扫平障碍呢?”

    “是我鼠目寸光。”我垂头丧气道。

    明月安慰道:“眼下关头,谨慎是很必要的。曹洄已经在怀疑你的身份,但是郡主对你的态度不明,所以他也不敢冒进。郡主中箭那次,曹洄那边唯一剩下的叫你杀了。”他夸赞道:“多亏你杀伐果决,他还不知道你同郡主已经相认。”

    看来令月是真的挺信任明月,交代得一干二净的。只是他竟然连夜来同我说这些,恐怕是有什么更大的事。

    果然他说:“言归正传,现在咱们来谈一下合作。”我笑道:“我不过一个普通人,你一个武林大派的宫主怎么会找我谈合作。”明月道:“你该不会真以为皇宫里有那个假扮成你的人,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吧?”他伸出手来数给我看:“林千重,天下盟首席大弟子;林风吟,武林第一美人;谢任之,江湖第一神鞭;姜景,关中第一刀客……”他把天下盟这几个卧龙凤雏直接挨个点了一遍,然后道:“小公主,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些江湖中的精英为什么都聚集在你的身边呢?”

    我问:“为什么?”

    明月却笑得很是故弄玄虚:“自然因为你值得。你的身份就值这些人保护你。”

    我当然有想过我同风吟她们的相遇是否人为,不过时至今日也并没有发现天下盟想对我做什么,明月讲的有一点我无法反驳,那就是他们都在很认真的照顾我、保护我。于是我说:“我愚钝,宫主有话请明示。”

    明月道:“天下盟从上到下,和你的母家有很大关联。”我没反应过来,傻傻问了一句和方太傅家有什么关系,见明月挑了挑眉,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我的生母,故皇后陈氏。然而明月道:“当然,方皇后和他们的关系也不错。不过,你凡事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天下盟能和皇后关系好,自然也能和东宫关系好。”我嗤笑道:“你不必在这挑拨离间,我若不信他们,自然也不会信你。”明月突然正色道:“你应当信我,是我让林千重放走的杜应衡。”

    我有些坐不住了,明月淡然补充道:“也是我放的匿名信,让杜应衡前往藏经阁,并且我在信中诱骗他洞里武学乃天下第一邪功,让他成功跳下去。”

    我大惊:“竟然是你,你竟然对自己人下手?”明月摊手耸肩:“没有办法,当日我身边急功近利的人唯有杜应衡。”

    我道:“那你是否知道谢姓文书写给释道木的书信?”明月道:“知道,并且我留下了原件,释道木收到的书信是我另誊抄的,他也是心态不稳定,压根不分辩是否有印信。”他嘴角挽出一个嘲讽的笑,“所幸他又蠢又听话,所有的计划都按着书信来的。”

    我想起那些小和尚,不由怒道:“你既提前知道,为什么不阻拦一下,还让他们杀了那些孩子!”明月道:“如果你知道一个庞大计划中的一个小计划是死几个孩子,你会阻拦吗?”这问题太突兀,我不由怔住,明月冷笑道:“你看,你自己都做不到何来教我?”

    他微微叹气,几缕银丝被风吹起,显得他的身影越发孤凉。杜应祺示意我坐好,明月这才娓娓道来。

    少林寺这一场大戏的确是精心安排的,《六诛》是谁偷的其实并不要紧,因为对方的一个目的是杀小和尚,另一个目的是拖天下盟下水。明月猜测,这个局最早在五年前少林寺的采购中便已做下,至于为什么没有在三年前杜应祺那一届实施计划,他还没有探查明白。也是为了迷惑对面,所以他出手提前把藏经阁的地板上挖了个洞,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得知所谓《六诛》,所谓当年的武林第一邪功,竟只是那洞里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书“六诛”二字。正如关景堂说过,围剿钱清波的时候连他都尚且年幼,如今又有多少人能记得那些招式呢?钱清波的武学极端孤僻,全是他一手修成的,这人嗜杀如命,又哪里有那个时间写秘笈,更不用说还刻在石块上,明月认为那不过是围剿钱清波的障眼法和对天下武林的交代而已。

    既然《六诛》并不存在,那这场大戏就十分有趣了,杜应衡该怎么处置,杜应衡被劫走天下盟又该如何自处,桩桩件件都在盯着关景堂的反应。看到太子亲信曹洄亲自参与进来,明月便笃定这是要打压天下盟,尤其是江宁平谷死了个陈秀书,还死在所谓邪功的第一重下,明月道,江宁平谷背后的势力是东宫算是明摆着的了。

    他踏月而来,同我夜谈,是想让我去西镜国的时候,拿到当年陈氏一族叛国的罪证。

    当年陈府抄家灭族,皆因在大将军陈嗣禾的书房内搜出了与西镜国通信的铁证,但在太子大婚之后,太子府部分属官认为当时对陈府的处置太过果决,也许那些书信是刻意伪造栽赃,继而指出现任皇后方氏一族有重大嫌疑。皇帝皇后懒得追究这些没影的事,只是承乾多少也被影响,认为陈氏一族是枉死。

    怪不得天元大会会对伊诺迪下手,只怕是要拿到什么东西强行翻案了。

    明月说,此番去西镜必定也会有人带着同样的目的,决不能让萧承乾拿到这些东西。

    我眉心跳了跳:“陈氏也是我的母家,为什么你挑中我?”明月笑道:“只有你,于东宫你是唯一嫡亲的妹子,于皇后你是备受保护的女儿,无论动手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杀你。”

    东宫唯一嫡亲妹子就不下手?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我的脖子。

    杜应祺忧心道:“未必,曹洄对她杀心很重。”明月道:“你也说了是曹洄,有你在,我相信你会把这小姑娘保护的很好。”杜应祺便不吭气了,明月转过来继续同我说话:“殿下总不至于真的不分是非罢?你可知那些小和尚正是死于东宫之手吗?”

    我心下震惊,面上却平淡如旧。

    明月道他派去的人尾随着孙鸿等人前去陈府旧仆的墓地,发现守墓的老人已然惨遭杀害,那些墓地被挖开了个遍,里面小和尚的遗物同他们父母的尸骨皆被取走。所幸墓地间隔很远,天下盟与无侠宫联手,在最远最高处的墓地处抓到了几个丧心病狂的恶徒,他们都是殿前司都知、署兵司指挥使李奉忠豢养的杀手。

    这可真是热闹,连李奉忠都搀和进来了。我有些无语,明月却让我猜一猜东宫下此狠手的缘故。我看了一眼杜应祺,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方道:“应该是承乾觉得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吧。”明月笑道:“你们俩在我面前眉来眼去什么?是我问你,你看他做什么?”

    真不愧是当宫主的人,眼神可真好。明月收起了调笑:“陈府的旧仆能做什么对不起东宫的事,这事,就要靠殿下您去西镜找个答案了。”

    这件事也在后几日归来复命的孙鸿口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证实,并且带来了他们认罪杀害小和尚的画押文书。天下盟当然是该报官的报官,直接把这几人送进去。千重提出了和我一样的疑问:皇帝身边第一内臣的李奉忠怎会受命于太子。任之道看来如今是太子当家了,姜景对滥杀人命的李奉忠印象更差了,这个更字就用的很有深意。风吟一向心软,闷闷不乐地为小和尚们伤心。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反正都是胡乱猜测瞎说着玩。彼时早知情的我在一边看着这一群人,只觉得有些滑稽。

    至于那本活在传闻中的“邪功”——《六诛》,我亦没有对千重他们提过,就让他们依然觉得那是一本真实存在的武林秘笈吧。

    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