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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错路口(上)

    青杠林里,一行人正往山上走去。顾世珍一马当先,余者都是白家儿媳妇、涂家儿媳妇,以及一群小孩。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队伍中,白南山显得格外安静,不时回头看涂家兄弟一眼。毕竟,他们之间存有一段恩怨。

    其他人大喜过望,纷纷思索:“我该怎么蔑呢?”

    “今天能蔑多少升呢?”

    孩子们各怀鬼胎,但都背着同款背篼,只不过大小不同罢了。

    队伍戛然而止。顾世珍站在路口,迎着从坡上走来的欧白五,笑道:“你白五姐要走哪条路?”

    欧白五快步朝另一条路走去,说道:“我走上面条,正好歇口气。”

    白凡英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大龅牙,问道:“大清早背这么多,你要去哪?”

    欧白五干笑一声。走到石坎前,她将背篼稳在石头上。欧白五看着另一条路上的人群,揩着汗说:“三婆!你们还热闹啊!约得这么齐啊!”

    顾世珍侧身对着欧白五,双手缓缓插在腰间,回道:“平光家搬苞谷。我也去凑个热闹。”

    欧白五啧啧叹道:“这么多人,应该一上午就搬完了。”

    顾世珍望着身后的小孩,笑道:“看着人多,小孩倒是不少。”

    白凡英笑着补充道:“娃儿些都是冲着白南鲜的荷包去的。”

    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

    欧白五一头雾水,忙问:“白三兄弟挣钱回来了吗?”

    白凡英指着身后的孩子们,神气地说:“那可不是!这些小兵小将都是他请来的。”

    孩子们一听,皆被逗乐。

    欧白五神色凝重,叹道:“我竟不知道。要不然,我厚着脸皮也要讨二哥二嫂赚个活路。”

    这话一出,顾世珍和白凡英不便再说什么。她们正要岔开话题时,欧白五腹中生着闷气,喋喋不休地说:“你们说!我嫁了个什么人?一天就知道在房前屋后转悠,对村里的事一无所知,也不和邻里们帮忙走动。这种人有求什么用?”

    白凡英劝慰道:“叫你惯势!这么大一背篼你不叫他背,你要自己逞能。”

    “我的幺姐!我叫得动吗?他就像个青头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欧白五生怕别人听不明白,又补充着说:“马上就要收苞谷了,到时候还得麻烦周围团转的搊合。真要来了几个人,家里酒没一口,水没一杯,哪像什么话?所以,我们才商量着背谷子去酒厂卖。可那死人,死活不肯去。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白五骂自家那口子的作风,大家都已习惯。所以,村子里的人才硬将欧字强加在她的名字上,让她知道自己是欧家人。

    看到大人们站着不动,队伍中的孩子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开始焦急起来。

    此刻,顾世珍感受到了孩子们的心思,便迈出步子说:“趁着凉快,就不耽搁你五姐赶路了。”

    白凡英纹丝不动,又道:“你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家那个十场要去赶九场,都是为了屁大一点事。”

    白碧娅绕过白凡英,揶揄道:“你这个人,不搬苞谷了吗?一吹牛就刹不住车。”

    白凡英笑而不答,侧身给众人让道。

    随后,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行去。

    白凡英站在路边,安慰道:“白五哎!我们都是劳苦命。这辈子就这样吧!过一天算一天,只要健健康康,苦就苦吧!管他呢!”

    欧白五情绪低落,苦诉道:“话虽这么说,如果我们投胎到富贵人家,那有这么磨。我们起早贪黑,风里雨里,难道就没落点病根?一天忙到黑,又没多出一分半里。真要是生个病,我连医药费都付求不起。”

    说话间,白凡英扯住从身旁经过的涂波,理了理他的背系,叮嘱道:“今天别调皮哈!多蔑几升苞谷,多赚几颗糖钱。”

    欧白五打心眼里不喜欢涂波兄弟。但想到两孩子从小就没有母亲,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拿白大来说吧!如果早做检查,早治疗,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走呢?”

    白凡英从欧白五的话语中听出“没钱治病”这层意思,心内不悦。

    白凡英笑道:“癌症这病啊!有钱也医不好!要我说,还是健健康康的好啊!钱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

    欧白五见众人早已走远,又想着自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忙背起背篼,和白凡英作别后自行离去。

    顾世珍领着众人来到白平光的家里。她刚走上石坝子,一年轻人笑吟吟地举烟迎来。顾世珍一眼认出面前的年轻人。眼前的白南鲜已不是当初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的一头黄发看来怪异,却给人一种神采奕奕的感觉。他脖子上的金属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顾世珍收回目光,接过白南鲜的香烟,欢喜地说:“什么时候回来的?都长成大小伙了!”

    白南鲜点着顾世珍的烟说:“我三婆才是越活越仙仙!”

    顾世珍推开白南鲜手中的打火机,笑道:“还仙仙!大半个身子都进泥巴的人了!”

    白南鲜却不理会,强行点燃顾世珍的香烟,正色道:“小辈给你点烟,有什么不对吗?”

    顾世珍高兴地吸了一口烟,朝着阶沿坎走去,笑道:“今天来混饭吃的人不占少数,又得麻烦你二哥二嫂了。”

    田芝英和白平光提着板凳招呼众人坐下。

    田芝英忙道:“三婆谈这些!尽管来!就是图个热闹。”

    白南鲜招呼着众人,回头对顾世珍说:“三婆!虽然我有几年没有待在家里!但您一年来我家的次数,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顾世珍放下背篼,坐到矮凳上笑而不语。

    白南鲜呵呵笑道:“今天三公不在,不过我还是要说他。提议我父把房子修得这么远,就是他老人家的意思。现在爬坡上坎的,连他都不愿意来了。”

    田芝英见白南鲜又提起旧事,便玩笑道:“那你去接他老人家,让他上来住上一月半载的。”

    闻言,众人皆笑。

    说话间,白凡英姗姗来迟,上来便问:“白三!一个人回来吗?媳妇呢?”

    白南鲜活蹦乱跳地跑到白凡英身后,扯着背篼就要往她身上爬,说道:“幺姐!这么多年了,你再背我一次。”

    白凡英急忙躲开,扭头道:“你真看得起你幺姐,我背得起你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白碧娅坐在屋檐下,好奇地问:“白三!弄到媳妇没有?”

    坐在白碧娅身旁的穆黛会是个知情人。她抹了一把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要回来就是两个人。”

    闻言,白凡英拍着白南鲜的肩膀说:“小伙有出息啊!找这么多干什么?不用粮食喂吗?”

    白南鲜故作忸怩之态,从而闭口不言。

    穆黛会斜睨了白凡英一眼,没好气的说:“你幺姐真的是……我说的是一大一小。”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屋内正装置茶水的田芝英闻言后,急忙提着茶壶走出屋子,狐疑地看着白南鲜说:“八娘是在说笑吧?这狗东西一个字都没提!”

    穆黛会低哼一声:“你问他吧!”

    田芝英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南鲜。

    白凡英走到阶沿坎,哈哈大笑道:“还瞒着多少事呢?一老一实地交代清楚。”

    白南鲜没有理会白凡英的话,而是看向白南山:“你是南山兄弟吗?长得秀里秀气,一点都不像你爸爸。”

    白南山初见白南鲜,见他发型新奇,谈吐风趣,颇有好感。如今听他这么说,好感度直线下降,他索性不理睬白南鲜,径直朝顾世珍走去。

    这时,白翠翠和白平安家的三姐妹走到白南鲜的面前,她们都伸出手来,齐声叫道:“三哥!妹妹们想吃糖,怎么办?”

    白南鲜拍了拍额头,哈哈笑道:“妹妹们长得这么乖,肯定有糖吃。”

    随后,白南鲜转身进屋。不多时,他走出房间,把糖果分发给众人。大人们把苹果揣进口袋里,准备留着在山坡上吃,而孩子们却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白南鲜认为自己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便不再提及媳妇之事。此时,白平光坐在一根短凳上正抽着土烟。烟云缭绕,看不清他的情绪。

    田芝英看着白南鲜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怒道:“就你那副鬼样子,整那几根黄毛,人不人鬼不鬼。那个女人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白南鲜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

    田芝英冷笑一声:“要是被你公看到,他几下就给你扯了!”

    白南鲜叹息一声,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父母才行,遂走到田芝英的面前,嬉皮笑脸地说:“你可是当婆了!在这件事上,我可比大哥们先办成。”

    田芝英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粗声粗气地说:“你的话,猪尿包的胯。怎么没听到人喊我呢?”

    白南鲜不屑地说:“还没满一岁呢!她怎么喊?”

    此刻,在田芝英的脑海里出现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

    “是光脚板的,还是穿鞋的?”田芝英兴奋地问。

    众人看向白南鲜的目光,都充满了期待。

    白南鲜叹了一口气:“那个死婆娘!一开始就不想要她,现在又给我生了个女儿。”

    听到这话,田芝英拿起扫帚就打。

    白南鲜一脸错愕,几大步窜进人群中,不解地问:“生个姑娘,怎么传宗接代?”

    站在女人的立场上,顾世珍等人说出“着实该打”的话来。

    唯有白平光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追赶几圈后,田芝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脸上难掩喜色。

    今日,白凡英得到一个不错的新闻。她想了解更多的信息,以便日后作为谈资,便问:“南胜和南朝都在厦门吗?怎么不一起回来?”

    白南鲜回道:“大哥和二哥都在广东打工,并没有和我在一起。”

    白南鲜走到屋檐下,背起背篼催促道:“东西也吃了,该干活了。”

    白凡英翘起二郎腿,朗声道:“今天我就不动了!我看你咋办!”

    田芝英没好气的说:“亏你还是个跑江湖的人!说出这些话来,真是要笑死人。”

    不久后,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山坡走去。

    太阳缓缓爬出山脊,几缕阳光洒在河谷两岸。

    河谷的土地大多是依山开垦,弯弯曲曲,极不规则。白南鲜家之地,足见其结构的丰富性。有的在山岩下;有的在树林外;有的在水田边;有的在房舍左右。众人穿梭在苞谷林中,他们撕开苞谷的外壳,搬下金黄色的玉米棒,然后丢进身后的背篼里。

    对于孩子们而言,搬苞谷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蔑苞谷赚钱,才是他们所期待的事。苞谷林中,大部分孩子都围在白南鲜的身边,他们积极地搬着苞谷来表现自己,只有少部分孩子暗里偷懒。

    白南山背着满满一背篼苞谷,也学着大人模样,想在顶上再围上几圈,再多装一些。他穿过苞谷林,寻到一处放置背篼的石头。刚来到巨石旁,他就看到涂波裸露着上身,正躺着睡觉。

    白南山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心想:“今天我就把背篼放这里,你能做什么?”

    涂波与之视而不见,他望着河谷上空,只见万里无云。

    白南山放下背篼,转身将背篼里的苞谷竖起,从而在背篼边沿围成圈。随后,他向涂波身旁吐了口唾沫,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挑衅。

    见涂波无动于衷,白南山又返回苞谷林中。过了一会儿,他用衣服兜着苞谷,慢慢走到石头旁,却发现背篼倒在地上,苞谷撒得满地都是。

    却不见涂波的踪影。

    白南山将怀中的苞谷往地上一扔,随之跳上石头,唾沫横飞地骂道:“涂波!给老子滚出来!”

    喊音传遍整片苞谷林。

    白南鲜一听,顿时笑了起来:“耶!南山兄弟!火气大得很了。”

    正撕着苞谷的白凡英连忙寻找涂波的身影,并训斥道:“涂波!我让你别调皮!是不是皮子痒?”

    涂波站在坡坎上,一脸委屈:“我怎么了?”

    白南山质问道:“不是你推倒我的背篼吗?只有你睡在这里!”

    涂波瞪大双眼,面红耳赤地说:“你才奇怪呢!万一是它自己倒的呢?”

    顾世珍听出事情的缘由,知道是两个小孩在闹别扭,便冲着白南山吼道:“能不能少说两句?倒了就捡起来,吵什么吵?赶紧干活!”

    白南山闷闷不乐地跳下石头,然后慢慢捡起地上的苞谷。涂波寻到一处树荫坐下,满嘴喋喋不休。

    白介距离涂波不远。闻言,他走上前去,一脚揣在涂波的背篼上。

    随后,白介笑眯眯地看向涂波。

    涂波愣在原地。

    随后,涂波拍了拍屁股,起身问道:“你是不是脑壳发热?”

    白介嘻嘻笑道:“不好意思!没注意!”

    涂波快步走向白介。沿途的苞谷叶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加上白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涂波愤怒不已。

    涂波指着白介吼道:“给老子捡起来!”

    白介冷笑一声:“你爸是我六哥,你只配当儿子。”

    涂波咬紧牙根,吼道:“信不信?今天老子打到你服!”

    白介用额头抵住涂波的手指,说道:“这是我白家的地盘,你嚣张什么?”

    涂波用力推开白介。白介向后退了几步,几根苞谷杆应声而倒。

    白南鲜乐呵呵地站在苞谷林里,一幅看好戏的样子:“我倒要看看,到底谁的功夫好些!”

    白介依旧嬉皮笑脸,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怒意。

    涂波看着近在咫尺的白南鲜,心里盘算着不能继续动手,心想:“白介毕竟是白南鲜的兄弟,当着他的面动手那可不行。”

    涂波指责道:“他无缘无故地踢倒我的背篼,是他先招惹我的。”

    白介没有反驳,装作没听见。

    白南鲜看了白介一眼,便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卖冰糕了!”老远就有人喊了一声。

    白南鲜扯着嗓子喊道:“娃儿!到我这里来!”

    白南鲜朝着白介和涂波使了个眼神,笑道:“去堵住那卖冰糕的!”

    涂波二话不说,飞奔而去。

    听到“冰糕”两个字,众人心中一动。

    卖冰糕的小童听见有人呼唤,心中一喜,应声而去。却见一个小男孩飞奔而来,扯着他的泡沫箱子,死活不松手。

    小童忧心忡忡,心想:“这那里是买卖。”

    涂波扯着小童就往苞谷林走。

    小童走了几步后,便紧紧抱住箱子,不愿再走一步。

    不多时,白南鲜领着几个小孩围住小童。

    白南鲜站在高处,问道:“娃儿!你是哪里的?”

    小童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赵村的,我爸爸是赵石匠。”

    白南鲜严肃地说:“你爸没跟你说过马滩的规矩吗?”

    “啊?”赵三娃一脸错愕。

    白南鲜凶巴巴地吼道:“谁允许你来马滩卖东西?来马滩是要交过路费的。”

    赵三娃有些急了:“别的村子都不收过路费。”

    白南鲜走到赵三娃的身前,说道:“其他村的都是日龙包。”

    见众人如饥似渴地围上前来,赵三娃急得眼泪直流。但近两年的经历告诉他,要保持镇定。

    马狗拍了拍赵三娃的脑袋,坏笑道:“快点!把过路费交出来,我们放你走。如果没钱的话,给冰糕也行。”

    “你们要多少?”赵三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马狗打开箱子问道:“你有多少?”

    白南鲜见赵三娃吓得不轻,忙拦住马狗:“把盖子打开,让我看看里面有多少。”

    赵三娃紧紧抱住箱子,哭道:“没有王法了吗?我要告你们。”

    涂波嘻嘻笑道:“告告告,告你妈妈打广告。”

    赵三娃一时无措,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要多少?”

    “你有多少?”白南鲜反问。

    赵三娃认栽道:“最多给五根!”

    见赵三娃服软,白南鲜笑了笑:“那可不行!我们一人一根!”

    赵三娃一听这话,转而闭口不言。

    马狗扯着盖子,大吼一声:“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动手!”

    说着,马狗和涂波等人便动起手来。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拉扯几下之后,赵三娃和箱子就分了开。

    白南鲜忙制止众人,语重心长地说:“娃儿!像你这个样子,也敢出来跑江湖?”

    赵三娃嚎啕大哭,鼻涕横流。

    马狗从箱子里取出一根冰糕吃了起来。白南鲜把手伸进箱子,顿时从指尖传来一股清凉,令人心旷神怡。

    白南鲜数了数,说道:“才十八根!多少钱一根?”

    赵三娃见白南鲜开始谈钱,连忙回道:“两分钱一根!”

    白南鲜递给赵三娃两块钱,笑道:“快拿着!小心我反悔!”

    赵三娃急忙将钱抓在手里,随后掰着手指头计算起来。

    白南鲜向众人分发冰糕后,对赵三娃说:“别找了!我看你也算求不清楚。给我记住,你赵三娃还欠我冰糕。”

    说着,众人拿着冰糕一哄而散,只留下赵三娃一个人坐在路边。片刻后,赵三娃赶紧背上箱子,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