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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负担

    巨阙虽然厚重,但凭借执剑者本身非同常人的力量,其挥动时破出的剑气是与剑身相反的无比锋利。本来可以作为极好的隐蔽的树木皆被砍断,无处落脚着重,就施展不开轻功。

    盗跖深知这一点,但是他仍旧没有抓紧时间逃开,将千机铜盘接下后只是不断朝远处林间躲闪。而胜七随后,几步之遥紧追不舍。

    为什么不逃走,越多树木被折断坍塌,巨阙的威力就更加彰显。此时躲闪便已经困难,为什么还要无用地拖延时间?

    江木心中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看来,他是想把巨阙的主人引开,好给你争取逃命的时间。”

    说话之人容色平常,他显然在这里观望有一段时间,因此斜倚在向外延伸的枝干上作消遣的姿态。

    看见江木愕然的表情,他笑笑,又说道,“或者,只是不自量力而已。”

    “盗跖被称作盗王之王,江木觉得这名号的由来不会不实。”

    “哦?”章邯抬眼向已经不见踪影的方向瞥去,复垂眼看向江木,“所以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与巨阙相向确实没有活下的可能,但若是躲避,盗王之王应该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巨阙,天下排名第十一的名剑。”

    “剑若非与持剑者的能力相结合,那么它的排名也是没有意义的。”

    章邯压抑着笑声,“那它又为何会成为天底下剑士的毕生所求?”

    在此时危急境况里江木们二人居然可以闲谈得漫无边际,可以说章邯这个人还真是有颗耐心。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宁术看将军应该是个直爽的人,可是每一次与将军的谈话无不是废话连篇。”

    盯着他毫不为言辞所动的面容,江木接着说道,“影密卫此刻应该在公子的院落四周静伏待命,章将军这次的行动似乎只是只身一人?”

    “确实只江木一人。”

    “如将军预料,能冲破重重守卫的除了盖聂还有他人。”

    “也如江木所料,这非常之人便是盗王之王盗跖。”

    手心触摸到细长冰凉,江木手腕翻转,小心翼翼将落入手中之物调转方向,“墨家叛逆分子已经得到了千机铜盘,章将军不去追捕吗?”

    几番对招后,身下树桩已然完全断裂。枝干倒下时,江木趁势旋身落地,而章邯落于另一侧,江木们两人之间被木桩相隔而开。

    “看来,螳螂已经捕食回来了。”

    章邯沉声说道。江木直起身形,脚下摇晃。

    螳螂?

    抬起目光,隔着倒下的树干,章邯执剑长身而立。而在他身前的人身形魁梧,从前方可见自肩髃后入目的巨阙。

    胜七已折身返回,那么,小跖呢?

    对于章邯的话,胜七并没有反驳。他手向后持住剑柄,眼神之中有震慑之势。

    “小跖在哪里?!”江木厉声问道。声调拔高变得尖细,就连江木自己都后知后觉语气中的害怕。

    这样突兀的声音显然引起对峙当中的两人的注意。

    章邯脚下未动,但将脸侧向一边。在江木的声音于密林之中落下恢复平静后,他向后几步退至树桩边界,江木才看清他眉头沉下。

    与章邯退步相对,胜七迈开脚步,每向前一大步便一字一顿缓慢出声:“你,是在和江木说话?”

    江木仰头看着从夜色沉积的林间走出的人,眼眸森寒,面上尽是僵死的肃杀之色。

    换做平日有人这样问江木,江木大约会回一句“难不成江木在和空气里的魂魄说话?”。可是,不是现在。

    江木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江木,眼前这个人是江木不能得罪的。但是张口之时却只有一个想法,问个明白。

    “他在那里?”

    “你认为,在江木的巨阙之下,他还能跑到哪里?”

    耳边轰鸣阵阵,每一个字却都透过嘈杂清晰入耳,再如千钧沉铁积压在心上。血气在肺腑汹涌迭起,江木咬紧牙根,将喉间隐隐泛起的铁腥味咽下。

    江木忘了自己是如何出手,只想着若能先发制人,江木也可以拼劲全力伤及眼前之人。千机铜盘监守不力,依照李斯当时的命令江木已经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而被李斯处决或被罗网追杀,更或者是病死,江木心甘情愿因替盗跖报仇而死。

    没有真正面对过巨阙的人,永远不知道被剑气压迫逼进绝路的心境。

    在机关鸟之上时还能清楚看见的好月色渐行渐远,手臂被木桩轧牢,江木仰面于泥土之上,只能看见数根几人环抱粗细的树桩皆被巨阙拦腰斩断,黑压压地向江木的方向倒压而下。

    被黑暗淹没的那一刹那,心底到底是有遗憾的。

    江木死后还会有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一千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岁里,尸骨却只能葬身于黑暗,永永远远。

    “宁术,宁术……”

    有人在喊江木的名字。不,江木不姓宁,这不过是顺便借宁家夫妇的姓氏,假装成在那场失火中他们幸存的女儿罢了。

    江木没有名字,不管是和别人行走江湖还是加入罗网,名字都是被抛却的。后来,江木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阿术。

    青青苍术,覆瓦其上;青青薄烟,山精其下。

    青色的苍术,会生长出浅淡的黛紫花蕊,铺叠的姿态就像细密的鳞瓦。这种草本又有另一个名字,叫山精。清扫之日以此熏蒸,燃烧出的青灰烟气充盈屋室,将会焕然如洗。

    江木,叫阿术。

    那个声音停下,再次在耳畔响起时,确实是喊江木“阿术”的。

    心里不禁得意,就像渴求成真,对知趣之人要加以褒奖。江木柔声询问那个声音,你找江木做什么?

    他说,“阿术,醒来!把眼睛睁开,不要睡着!阿术!”

    江木很纳闷:现在身处黑暗,分明是深夜时分,难道不是安寝之时?但是耐不住这声音的萦绕不散,江木觉得自己可以试着照他说的去做。

    可是,江木听话地睁开眼睛之后,这个声音消失了。

    眼前幽黑仿若无物,江木只觉得自己全身关节筋骨都被锁锢。试着动一动右臂,却发现被硬木扎根在泥土上。

    一个动作牵动全身的疼痛,让江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你终于醒了。”

    江木正过头,空间狭小而眼睛适应了黑暗,便能看到身侧似有一个更为深色的轮廓。黑影很近,近得能听见他异常缓沉的呼吸。

    初醒时心智惘然,话也顺口而出:“章邯?”

    “原来你那么不习惯用敬称。”

    章邯的笑声很近,就连笑时声音在喉咙的徘徊都一清二楚。

    江木不知道如何接他那句话,他也不在意,径自说道:“你既然敢对江木下杀手,直呼大名也不奇怪。”

    “你当然知道江木要杀你……”

    彼时,江木想牵制他,即便只是半刻钟也能避免他与胜七合力,为盗跖争取时间。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江木?这一句话江木没有说出口,就像江木曾认为的人表面与心相隔甚远,一个人的心思想法很难猜忌,更何况江木并非眼前人,江木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章邯没有再说话,应该说此刻要他讲太多的话也是一种负担。

    除了最先被轧住的右臂,江木并没有被随后落下的树桩压在其他肢节,因为章邯把它们尽数接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树身高大树体宽实,数段折木连带着叶冠不止百钧之重,这样的沉重足以在倒势下将人的脏腑压挤破裂。江木知道章邯也与胜七有一番对抗,但是在瞬间他移至江木身前替江木挡下重负,江木却现在才知道。

    他保持俯身不变,肘臂弯曲两手平撑在泥土上,沉重扑压左右动弹不得亦不能向后抬身。他左腿也是曲起的,用膝盖支持身上重量,与江木只隔出窄小的距离。

    月光从密挡的树间只渗入一缕光华,可以看见额上密布的汗水,鬓角额发贴在他的脸上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额头上触落一滴温热,江木向左侧首,那滴温热便滑落在脑枕着的泥土里。

    “江木现在倒有些想念时刻追随你的那些影子了。”侧着头,江木轻轻说道。

    上方传来沉沉的嗓音,“江木的影密卫要是听到你这一句话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宽慰。”

    “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明日。”

    察觉到江木闻言后呼吸一窒是很容易的,章邯转口道:“朝阳初生时,倘若江木还没出现,他们必然会从公子身旁撤离并追踪至此。”

    江木没有说话,目光所及是支撑在江木头侧的手,半掌陷入土中,因向下的姿势青筋毕露。就是这只手,方才与他打斗时江木臂环刺出的利器在掌心划出伤口。

    转回头,江木盯着他,“要等到那个时候,即使江木还活着,你的左腿也废了吧。”

    章邯明白江木的意思。百钧之重,他的腿弯曲不得平展,肌肉紧绷如满弓之弦,完全处在紧张状态。不说等到明日,就算是一个时辰,若得不到活动,血气就会停滞壅塞在膝髌。

    但是,如果他稍微动作,背负的沉重极有可能移动,恐怕江木们二人都会被树桩掩埋。

    所以,章邯绝不敢稍有松懈。

    江木迷茫睁眼,看到的是章邯闭阖的双目和高挺的鼻峰。他的眼睫不长,此刻下垂紧贴下睑,那双漆黑的眸子遮盖在后。蓦然,他抬起眼,眸中神色却与平日里所见相异。就像龙尾黑玉沾湿上水汽,漆黑之上笼罩一层迷雾,水汽蒸腾的透亮。

    江木看着他,直到他意识过来迅速离开,但是目光没有错开。

    “你舍得醒了。”

    没有回答他,章邯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黯哑,“深夜寒凉,你现在血行迟滞,昏睡之后没有意识——”

    “江木知道。”

    打断他的话,江木面上神色有些不好看地指正他,“而且,江木有意识!江木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知道江木在做什么?”

    他挑眉的神情不知道是质疑江木的回话还是质疑江木到底有没有意识,在江木看来与挑衅无异。

    江木抬起左臂攀上他抬起的肩胛将他上身下拉,对着那还准备扬起一角笑容的唇紧贴而上。可惜这一下,偏落于他的下颔,撞疼了嘴唇不说还磕上他颔上生出的胡茬。

    虽然行动失败,但嘴上得逞也能赢回一局。

    只是,对方是个人尽所知的傲慢性子,自然不会给人再一次趁虚而入的机会。

    再度压下时抬手抵在他的唇上,他没有更近,只是就着这个距离看江木。

    “江木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江木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宁术敢问将军因由。”

    指上气息微动,章邯的声音隔在其后,“与你刚才之举同出一路,你说呢?”

    同出?意思就是和江木刚才亲他时的心境一样。这个人真是聪明得把问题抛还给江木,偏偏江木还对这个自己提出的问题回避不得。

    江木笑了笑回答他,亦是替他回答江木自己,“因为,江木喜欢。”

    是江木以前把喜欢想得复杂含蓄,端木蓉对盖聂的心思晦涩隐蔽、会因江木稍微的顺从便羞红脸的阿德、甚至……是虽然言语无忌但却从来没这样直白地对端木蓉说过喜欢二字的盗跖。轻飘飘的两个字,又能有什么难以言表的委婉。如气流吞吐,便已经有了声形。

    章邯的神色未变,似乎这个答案也不足以让他惊异讶然。

    “所以,章将军也是喜欢江木的?”

    门被拉开,章邯转向而来,江木能看清他眼底带着略显暗沉的疲惫之色。

    而单膝跪在他身前的是傍晚时替江木准备用药的人,江木骤然开门的举动生生将他的话截断。

    章邯点颔示意,那人匆忙道了“属下告退”一句便疾步离开。

    江木还在盯着那人步步深浅往远处消失的身影,身边章邯就率先开口,“你的伤势不轻。”

    “有劳章将军请来夏无且这样的大人物替区区无名小辈医治,果然是将江木‘藏’得够深。”

    没有回头,回应他时语气鲠硬,毫无波澜。

    江木并非不识良善,只是忧虑夏无且与李斯交情匪浅。一无名小辈受了伤竟由得章邯亲请御用侍医,这怎么想都觉蹊跷。若此事传到李斯耳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李斯相国之智,也不是联想不到江木这个在千机铜盘失窃后就随之消失的小人物的。

    章邯自是听出江木的讽刺,说话之中竟有宽慰的意思,“人人如果皆像你这样小心谨慎,岂不是活得很累?”

    “其他人江木不知道,但是将军比江木更滴水不漏,您不也过得挺好。”江木的回敬也不示弱。

    章邯闻言朗声而笑。

    说实话,或许是因为身处自己的地方他才会这般笑得无顾忌。在此外几次交集里,他若不是神情严肃,便是带着讥诮笑容的一脸了然之色。就是这早已经将对手内心洞悉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他笑声歇下,“这个院落突然出现个重伤患者,身份确实是有些可疑。但是,如果在夏无且眼里你不过是个女人,那就好解释很多。”

    江木转头看向他,就听他说道:“江木章邯的私事还轮不到一个医官品评。”

    深夜时分,庭落寂寂。婆娑树影相对映照,远处灯火明亮处是隔院外的屋舍,恍惚有人影飘飞,轻如拂风,动随火光,竟让人将他们与树木垂影混淆。

    “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口中轻念而出,即刻随风消去。

    “刚才来报的那人也是影密卫?”

    虽然江木的话题转得快,章邯也顺着话势点头回应,眸中一分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