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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山西向(中)

    “放肆!”一道身影霍地站了起来,吴聿除认得,那人年少时即位,彼时不像如今这般,还是人丁兴旺的时候,有几个堂兄弟欲与他夺位,在那危急关头,正是亓舫挺身而出,方才稳固了他的位置。因此,在那一朝,此人对亓舫言听计从,甚至吴聿除都觉得,那几百年吴家的族长应该改姓亓了。

    吴聿除淡淡瞥了一眼这位先辈,便又看向老祖,继续道:“人族当年人族便已无多少强者支撑,而吴族当年却可谓横压一世,连魔族首脑魔魂一族都被举族镇压。吴族虽强,却只能护一隅,不可护得住人族全族。异族不敢招惹吴族,却可以对吴族之外的人族施以报复。人族虽无力抵御外族,却可以人言钳制吴族。而亓舫前辈,便是楔入我吴族的一枚钉子。有吴族震慑,异族便不敢灭人族;有魔魂一族牵制,吴族便不可出山。如此,可谓皆大欢喜。”言即此,吴聿除冷笑一声,扭头看向站起来的那名先祖,道:“这位先祖,你可记得,当年声望更胜你一筹的那位先祖么?相必他当年便是看清了前因后果,奈何亓舫霸道,他争位失败,只得弃族远遁,于茫茫东海之中创立圣族。如今圣族兴盛,乃天下唯一可与魔族争锋之族。他若尚在吴族,吴族断不至于式微至此!”

    “你……吴尚尊,你便是这么教儿子的么?”那位先祖气急,转头向着吴聿除的父亲呵斥道。

    “吴聿除,你放肆!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如此胡言乱语!”吴尚尊拍案而起,以眼神示意吴聿除认个错,他想来吴聿除低头之后,自己再抢先责骂一番,免得先祖定下对吴聿除惩处。毕竟,吴聿除这番话已明显是犯上之言了。

    吴聿除却是哈哈一笑,睥睨道:“人皆言吴族之尊,如今看来,不知多少鱼目混珠之辈。当年老祖叱咤风云,不知今日当年血性何在!多少人不过借老祖余威,纵轻狂于俗世之外,负虚名于深山之内!你们自以为镇压魔魂一族劳苦功高,哪个知晓魔魂一族在封魔之界之中甚至更胜往昔!若非此番我诛灭魔魂一族,若是此时仍是诸位在位,你们哪个能阻止魔魂之祖破封而出?”

    “老祖!”吴聿除一番话,说得不知多少人恼羞成怒,当即抱拳向老祖请命。吴尚尊面色泛白,他不知道儿子今日到底受何刺激,竟似要批尽历代先祖。

    老祖抬了抬头,脸上却丝毫不变。他手掌一按,那一道道站起的身影如被巨山压顶一般,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待喧嚣平静,老祖方才徐徐道:“聿除,故时之事,皆有缘由。当年我之所以只是镇压魔魂一族,便是由于当年内忧外患,人族经不起再一次的战乱。你说吴族式微,此事却不见得吧?说起来,今时今日,当是我吴族归隐以来最强盛之时才是。即便是我当年全盛之时,修为也不比你如今,只不过胜在久经战阵而已。如今你可灭得魔魂一族,足以横行天下。你若出山,我不拦你。只是,你若令人族覆灭,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定不饶你。”

    闻言,吴聿除心中凛然,但他已然得到了自己所需的允准,便换上一张笑脸,拱手称是,退出了祠堂。

    “老祖,吴聿除太过跋扈,你若允他出山,他必定搅得天翻地覆啊!”见吴聿除走远,一位先祖出列拱手道。

    老祖淡然道:“这天,也该变一变了。万千载以降,惟聿除类我。他的修为道果已入仙途。若论单打独斗,这天下再无能胜之者。只是,这孩子需知晓,修为之外,何谓天道。”

    吴族祖地西百里,有一处山涧。山涧两侧乃千仞高的绝壁,山涧之中四季流水不绝。有一座百丈藤桥于绝壁半腰处连接两侧山洞,一侧曰神藤洞,一侧曰仙桥洞,皆亓舫潜修之所。

    神藤洞口,亓舫倚杖独立,俯视着滔滔江水。万千载过去,当年人物如今尚在者寥寥。到底是岁月无情,带走了多少英雄!一代代人,负日月乾坤于肩上,御异族邪妖于八荒之外。如今人族虽苟存于东荒方圆万里的地域。当年人族号称擎天白玉柱的五族,如今尚存者只有式微的吴族。吴族余威只守得人族东部浩土,所幸人族这些年到底也是有些奋发图强之辈,人族中域宗族繁荣,南北两域各有一派,北部者自命名门正派,斥南方为魔教。南方术法诡异,多为世人所不容,他们行事也因此愈发怪异,并不像北方教派那般重视自己的俗世名声。如今外族势大,也容不得什么正邪之争,只是两派互相鄙夷,虽皆护卫人族,却几乎代代老死不相往来。而人族西域,却多有异族扶持的傀儡,如今几乎成了外族奴役的地区。在许多外族眼里,人族不过是取肉食用的牲畜,或是祭祀的高等祭品。随着人族势力逐渐从三四流种族逐渐沦落为不入流,异族近数百年来愈发猖獗。听闻百年前西方有什么神族建立,只是消息闭塞,亓舫知之不深。

    “本在鸿蒙悟太空,道劫蒙昧弃前生。不尽奇缘混造就,一缕灵光显化成。”吴族老祖言犹在耳,足以见其对这位后辈何其高看,如今更传他吴族族长之位,将吴族兴亡置于其肩之上。

    只是,他可有这等能耐?亓舫叹息一声。吴聿除性情乖僻,兼修为深不可测,绝非他先辈那等可掌控之人。如今看来,自己唯有跟随在他左右,方能免其闯下祸端。他遥遥东望,感受到吴聿除气息尚在,方才安下心来。

    与此同时,人族西疆。

    吴聿除走出人族西域城郭之时,天色已经泛白。无论是赠剑还是入祠堂,其实皆为其分身所为,吴聿除在诛灭魔魂之祖之后,便分出分身,星夜兼程返回吴族祖地,自己真身则是觅地潜修。魔魂一族既灭,吴族祖地便不需他真身坐镇,他自然可抽身出来,做一些想做的事。

    人族西域与狰族、人面鸮族接壤,两族每年皆取人族西域数万人为奴,用以食用祭祀。吴聿除立于山上,遥遥望着两族城郭,手中树枝上串着一块烤肉。在他身后,有几根树枝架起的烤架,上面串着一头烤熟的异兽。此兽如赤豹,身后生有五尾,头部生角,正是一只狰。此狰乃是吴聿除路上遇到,一剑斩了,取肉烧食。

    忽然,隆隆之声自远方而来。吴聿除抬头看时,只见数十万大军徐徐而来。那些怪物,身长丈二,蓝靛粗皮,头生四角,其耳如猪,声音尖细,只有一双眼睛似人。吴聿除皱了皱眉,他自是认得,此乃天下一流大族,名曰诸怀,其四周小族皆臣服于它,其中便有狰族。人面鸮族背靠六首蛟一族,同样是一流大族,因而虽不招惹狰族,却也不忌惮狰族。此时诸怀族叫门,狰族岂敢怠慢,忙开了城门。临近午时,诸怀族大军方才进驻完毕,一蓬蓬炊烟在城内升起。吴聿除绕过城墙,向诸怀族营内看时,那营中不乏新鲜人族骸骨。他凝视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异族以人为食,吴聿除虽早有耳闻,但见到毕竟还是首次。他心中虽有些物伤其类的恚怒,不知为何,心中更多的是一些理所当然的麻木——尤其是当他看到养在笼中的男女时。那些人目光空洞,赤身裸体,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皆如行尸走肉。

    吴聿除一路西来,皆是走的云路,不曾见过西域之人。但这等人,绝不可称之为人了,不过是一块新鲜的人肉罢了。这便是外族奴役下的人族?思及此,吴聿除只感觉一股寒气直贯入脑,心神为之一清,下意识望了望东方,隐约看到了腥风血雨下凄惶逃窜的人群,或是在异族屠刀下引颈待戮的“人畜”。方圆数千里哀鸿遍野,白骨森森。余下的人也不过苟延残喘,浑浑噩噩地活着,为异族圈养,随时等待被宰杀。

    吴聿除忽然感到自己明白了一些事情。世间惨状,绝非先祖笔记中的寥寥数言。这亿万白骨,在先祖也不过是“外族猖獗,人间涂炭”八字而已。老祖当年奋不顾身征战一生,所求也不过是人族能如此存活而已。活着,至少还有希望。只要是反抗……

    反抗?

    吴聿除忽然觉得这个词在此时是如此的荒谬。反抗那些如狼似虎的外族?就凭这些行尸走肉?吴聿除觉得,自己倘若真的带几万这等货色临阵,八成是因为异族缺粮食,自己负责押运新鲜人肉来了。凭借这等人物,想要抵御异族,吴聿除觉得倒不如自己找个地方躺着睡一觉做梦来的靠谱。

    他接连想了几个法子,但几个法子迅速皆被他自己否了。无论是修筑阵法还是操练兵勇,皆非一时一日可能做到。等他折腾完毕,说不定只能对着漫山遍野的人族枯骨惆怅了。思来想去,他愈发焦躁,只感觉时不我与,只苦无万全之策。

    就在他徘徊思索之时,一抹血光在他胸口处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