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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剑客

    沈飛腳不停蹄的走了多時,但華山周圍不知又連綿了多少山峰,剛下山腰又是陡坡,他望著這走不盡的山路,不知何時才能返家,眼淚不禁開始在眼眶打轉,但冷冽的寒風卻把還未奪眶而出的眼淚全凍住了。

    他坐上一顆大石,呆呆地望著東方的地平線,只盼太陽快些東升,剎那之間,背後一陣寒風襲來,他頭還來不及回,背心的“神道”、“靈台”、“至陰”三穴已被封住,沈飛登時連一根手指頭都移動不了。

    沈飛一聲驚叫,豈知他還沒叫出聲,啞穴也跟著被身後那人封了起來。

    沈飛已完全落入別人的掌控,一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他無法轉頭,所以他無法用眼睛得知此刻的情況,他只能用耳朵聽,而此刻他唯一聽到的是自己與身後那人的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

    只見身後那人緩緩將一隻手伸到沈飛面前,按住他的脈門,過了片刻又鬆開,道:“你不會武?”

    話一說完,沈飛全身的穴道登時解開。

    沈飛緩緩地轉過身,朝身後那人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位中年人,或許比中年還年輕一些,但是他的靈魂卻如黃昏裡的夕陽,雖有一點餘暉,但又彷彿剎那間就會變的黯淡無光。

    至於他的眼神給人的感覺卻跟他的靈魂完全相反,他的眼神如刀,刀一般的寒冷,刀一般的銳利。

    接著是他的外型,他的外型雖不算是很結實,但也不像墨鴆那般沒半點淨肉,他的腰間系著一柄陳舊漆黑的長劍,劍雖然陳舊,卻散發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

    最後是他的頭髮,他全身上下最獨特的地方便是頭髮。

    行走江湖的人,大多不是將頭髮剃的剩下三寸,不然就是會將頭髮挽起來才不會影響對敵時的干擾,但這中年人卻披頭散髮的,似乎毫不在意。

    他是一位劍客,披頭散髮的劍客。

    散髮劍客看了沈飛一眼,似乎已看透他的來歷,道:“你朝西南方走二十公里,會看到三條小徑,右首一條雖然最窄卻能通向市鎮,快離開這裡。”

    沈飛望著雪中的漫漫長路,只感覺散髮劍客乃是他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雖然他的眼神與他的劍令人有些害怕,但他還是央求道:“前輩您可不可以陪在下走到市鎮,我……我……我怕。”

    散髮劍客道:“你怕什麼?”

    沈飛想起墨鴆,道:“可能……有人要殺我。”

    散髮劍客沉默半晌,也沒問誰要殺他,道:“跟我走。”

    散髮劍客帶著沈飛走出山巒,沿途中散髮劍客什麼話也沒說,甚至連沈飛的名字也沒問。

    好不容易到達一座市鎮,此時天色微明,沈飛一夜沒睡,全身已幾乎癱軟,散髮劍客卻還精神奕奕,眼神依舊散發出銳利的光芒。

    散髮劍客道:“你如果累了就去找一間客棧。”

    沈飛道:“那前輩你呢?”

    散髮劍客道:“我已經帶你到這了。”

    沈飛道:“所以你要走了?”

    散髮劍客若有似無的點了點頭。

    沈飛道:“你要走去哪?”

    散髮劍客冷冷地道:“不關你的事。”

    沈飛道:“那前輩能否告知在下姓名?”

    散髮劍客又冷冷地道:“不關你的事。”

    沈飛道:“前輩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晚輩將來又要如何報答?”

    散髮劍客道:“我不要你報答。”

    沈飛沉吟一會兒,道:“我還不累,你再陪我走一段。”

    散髮劍客道:“你打算死跟著我?”

    沈飛點頭道:“直到我找到回家的路。”

    散髮劍客道:“那你可能真的會死。”

    沈飛道:“誰會殺我?”

    散髮劍客道:“或許是你之前說的那個人,又或許是我。”

    沈飛道:“你不會殺我的,我相信你。”

    散髮劍客道:“我有什麼值得你相信?”

    沈飛道:“如果你要殺我,你就不會把我帶到這座市鎮。”

    散髮劍客瞪了沈飛一眼,道:“我最多再幫你找個車夫,你告訴他你住在哪裡,我們就分道揚鑣。”

    沈飛還想說話,但這無疑已是散髮劍客最後的底線,所以他已不讓沈飛說下去。

    沈飛只能點了點頭。

    兩人轉過幾個街角,忽看見三個駝著背、樣貌猥瑣的中年人在跟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拉拉扯扯,只聽其中一個中年人道:“卿卿,快跟我們回去吧,王員外可還沒玩的盡興呢。”

    另一個中年人道:“如果被苗大娘發現你偷跑出來,我們三人都要挨罵的。”

    那被稱卿卿的姑娘道:“我早就說過我不做了,錢我都已還清,今天還去那鬼地方已是對你們很好很好了。”她說起話來嬌聲嬌氣,而嬌聲嬌氣的話,男人通常都很愛聽。

    中年人道:“你雖然借了五十兩也還了五十兩,但那都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按照苗大娘的規矩,本金加利息你起碼也得再還五十兩。”

    卿卿道:“我這三年接客攢的錢都有幾百兩了,還不是都被你們和苗大娘拿去?”

    中年人道:“本店做生意提供工作環境給你,當然得抽個幾成。”

    卿卿嗔道:“我連一成都分不到,你們還有臉跟我說抽個幾成?”

    中年人道:“你有不滿自行去跟苗大娘說,現在快跟我們回去!”

    沈飛看見三個大男人拖著一個小姑娘,俠義之心頓起,道:“我們跟過去看看。”

    散髮劍客道:“我不想多管閒事。”

    沈飛道:“可是那小姑娘都被欺負成這樣了,我們怎能見死不救。”

    散髮劍客喃喃道:“死了不也挺好的,你怎麼知道人家想被你救?”

    沈飛牛脾氣大發,拽著散髮劍客的袖子跟了過去,才走過幾條街道,那三個駝背的中年人便停了下來,停在一間明亮卻老舊的房屋前,只見那房屋吊著一個暗紅色的招牌,上提“春華樓”三字。

    原來說穿了,“春花樓”便是一間娼館,而苗大娘就是這裡的老鴇,那三個駝背的中年人是這裡的龜奴,至於卿卿則是這間娼館裡最有名的招牌,許多有錢的登徒子如果光臨,一定指名卿卿好好地陪他們一晚,然而,就在昨天夜晚卿卿忽然跟苗大娘說自己不做了,身為“春花樓”第一名妓的她,苗大娘當然不肯對這搖錢樹輕易鬆手。

    散髮劍客已想通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而沈飛卻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所以此刻他已拉著散髮劍客走到那三個龜奴面前。

    沈飛道:“你們三個大男人對一個姑娘毛手毛腳的成何體統?難道話不能好好說?”

    龜奴見沈飛衣著打扮甚是華貴,一看便知是不諳世事的公子哥,於是立刻上前陪笑道:“小公子,你可別誤會啊!只是這姑娘欠了我們五十兩銀子,如果今天我們沒收到錢,回去可不好交代,大夥兒討口飯吃,小公子見諒才是。”

    沈飛對他們的話也沒多想,心道:“離家前,爹剛好給了我五十兩銀子,正好可以幫這姑娘還了債,可是這樣待會兒便沒錢叫車回家,這下怎生是好?”

    散髮劍客看著遠方,彷彿這三個龜奴和那可愛的卿卿全是空氣。

    他一點也不想管這些事,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煩心,而且他也知道這些事情在江湖上隨處可見,怎麼管也管不完,偏偏沈飛初入江湖,什麼事都偏偏想給它管一管。

    沈飛猶豫半晌,心中的豪氣逐漸蓋過他的理智,於是將懷中的銀子全掏了出來,道:“我幫她還,你們放了她。”

    卿卿忽然道:“誰要你多管閒事?銀子給我拿回去。”

    沈飛錯愕半晌,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幫了她卻反被責怪,道:“我看你被人欺負,好心想幫你,怎麼會是多管閒事?”

    卿卿道:“誰要你幫?你們這群臭男人,淨會打一些鬼主意。”

    沈飛道:“為什麼男人就會打鬼主意?我就從不知道要打什麼鬼主意。”

    這回換卿卿愣了半晌,才終於發現這少年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她想幫沈飛擺脫自己的麻煩,偏偏沈飛還是要做冤大頭,不禁怒道:“你過來一下。”

    沈飛不明所以,走了過去,卿卿倏地一巴掌揮向他臉頰,沈飛火辣辣的吃了一記,卻還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生氣,問道:“你為什麼要打我?”

    卿卿道:“我就是這性子,我想打誰就打誰,你管得著嗎?”

    一旁的龜奴彎下了腰,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而散髮劍客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沈飛道:“算了,我已幫你把錢還清,所以我要走了,我可不想再吃你的耳刮子。”

    卿卿道:“快滾快滾,老娘待會兒連你屁股都打。”

    忽然間,一個身材肥胖,身材似水桶,雙腳似象腿的胖女人走了出來,那三個龜奴立刻上前哈腰,道:“苗大娘您起的真早。”

    原來這一點也不苗條的胖女人就是苗大娘。

    苗大娘看了看散髮劍客,又看了看沈飛,道:“我剛才算了算,五十兩銀子是一年的利息而已,所以你若真的想幫卿卿贖身,就得再多付一百兩。”

    苗大娘見沈飛竟真的肯為一個毫不認識的姑娘付出五十兩銀子,心中的貪念更起,只盼沈飛這冤大頭越做越大。

    沈飛心道:“我現在身上可沒這麼多銀子,也不知這散髮劍客肯不肯幫她?”

    一轉頭,只見散髮劍客正瞪著自己,沈飛一接觸到散髮劍客銳利的目光,登時嚇得連話也說不出口。

    忽然間,散髮劍客縱身一躍飛出數丈,竟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沈飛愣在原地,一時手足無措,那三個龜奴卻已圍了上來,想來是想確認一下沈飛身上到底還有多少銀子。

    卿卿嘆了一口氣,喃喃道:“為何幫我的好心人竟是這種傻蛋?”

    苗大娘笑道:“所以你也別再掙扎了,好好在這一行幹下去吧!憑你的美貌和身材,不幹這一行豈不是太可惜了?”

    忽然間,一個人影閃到苗大娘面前,雙手一攤,竟已有超過一百兩的銀子放到苗大娘手中,待眾人定睛一看,竟是散髮劍客去而復返。

    苗大娘和龜奴們張大了嘴,還搞不清楚是這麼回事,散髮劍客已提起卿卿消失在巷口,沈飛更是驚訝,急忙跟著散髮劍客的身影追了過去。

    散髮劍客奔行一陣便放下卿卿,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要走,卿卿卻忽然道:“等等別走。”

    散髮劍客沒有回頭,道:“你的閒事我管到這裡就好,你也別多管我的閒事。”

    卿卿衝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不行,我……我現在希望你管……最好多管一點。”

    散髮劍客道:“我不想吃耳光,尤其是女人的耳光,越年輕越難下嚥。”

    卿卿噗哧一笑,挽住他的手臂,道:“跟我走。”

    散髮劍客嘆了一口氣,喃喃道:“為何管了一件閒事,第二件閒事便會跟著黏了上來?”

    兩人行了一段,來到一間用黃土砌成的矮房,房內甚是漆黑,好像還散發著一股酸味,散髮劍客朝裡頭望了一眼,只見一個不算太老的老太婆坐在搖椅上動也不動,卿卿則緊緊握住散髮劍客的手,繞過那老太婆,將他帶到另一更漆黑的房間。

    散髮劍客維持站著,因為他一點也不想坐在這房間唯一平坦的地方,接著他連眼睛也閉上了。

    卿卿笑了幾聲,道:“你怎麼把眼睛闔上了?”

    散髮劍客道:“因為我不想看。”

    卿卿笑道:“為什麼不想看?”

    散髮劍客道:“因為我知道我會看到什麼。”

    卿卿笑道:“你怎麼知道你會看到什麼?”

    散髮劍客道:“或許是我看多了。”

    卿卿道:“因為看多了就變得不愛看?”

    散髮劍客道:“沒錯。”

    卿卿道:“這次或許會不太一樣。”

    散髮劍客道:“有些東西怎麼看都一樣。”

    卿卿道:“你為什麼不先看個一眼再決定要不要看下去?”

    散髮劍客道:“因為有些東西看了就來不急。”

    卿卿笑了幾聲,忽然將一件東西放入散髮劍客的懷中。

    ──她的身體。

    散髮劍客雖然還是沒睜開眼,但他的身體已經感覺到卿卿滾燙的體溫與滑嫩的肌膚。

    散髮劍客已沒有選擇,他現在一定要睜開眼。

    一個女人都已做到這種程度,如果男人還是不睜開眼,那他絕對是渾蛋中的渾蛋。

    散髮劍客睜開了眼,他立刻就看到卿卿臉上的紅暈。

    卿卿很少有紅暈,有時她即便一個晚上接了五個客人,臉上也不會出現這種紅暈,但她此時已無法控制自己。

    卿卿的全身都在發燙,他的臉頰貼著散髮劍客的胸膛,彷彿要將散髮劍客冰封已久的心完全融化。

    很少有男人在這一刻還能控制自己,也很少有男人會在這一刻選擇控制住自己,但散髮劍客卻偏偏這麼做了,即便他知道這麼做對卿卿很無禮,但他還是選擇那麼做。

    散髮劍客坐上那張已毫無彈性的床,並讓卿卿也跟著坐下。

    散髮劍客抓起一旁破舊的棉襖,蓋住卿卿白玉般的水嫩肌膚,道:“我知道你想報答我,但我不希望你是這樣報答。”

    卿卿紅著臉,道:“可是我沒有別的方式可以報答你。”

    散髮劍客道:“有的,只是你從沒這麼想過而已。”

    卿卿道:“我該怎麼想?”

    散髮劍客從懷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交到卿卿手中,卿卿打開一看,竟足足有兩百兩白花花的銀子。

    散髮劍客道:“別再去那間『春花樓』,拿這筆錢做個小買賣,跟你母親兩人好好的活下去。”

    卿卿看著手中的銀子,他從沒將這麼多銀子捧在手中,不禁愣的像截木頭,許久才回過神,道:“你怎麼知道他是我的母親?”

    散髮劍客道:“你們散發的氣息很相像。”

    卿卿沉默片刻,道:“我能不能跟你說一件事?”

    散髮劍客沒有回答。

    卿卿道:“這些話我從沒有跟別人說過,因為我不希望任何人可憐我,但今天……我想讓你知道。”

    散髮劍客道:“如果我說我不想知道,你就不會告訴我嗎?”

    卿卿道:“你不想聽?”

    散髮劍客沉吟半晌,道:“你說吧。”

    卿卿緩緩說道:“我的母親以前也是在『春花樓』工作的,而我的父親是那裡的嫖客,陰錯陽差之下,我母親懷上了我,而當我父親知道這個消息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我母親沒有怨他,只是更拚命的工作與接客,就只為了養活我,直到三年前,她的身體越來越糟,甚至還有點失智,我為了給她看病,便去跟『春花樓』借了錢……”

    說到此處,卿卿的眼眶已有些泛紅,散髮劍客手舉了起來,彷彿已碰到卿卿柔順的秀髮,但他又立刻放了下來,道:“不必再說下去了,我明白。”

    卿卿看著散髮劍客的側臉,道:“你真的很好……很好……為什麼……為什麼……我現在才遇到你?”他的身體又倒人散髮劍客懷裡。

    散髮劍客開口欲言,卿卿卻道:“我現在這麼做已不是想報答你,而是……而是……這麼做我很歡喜。”

    散髮劍客沒有離開她,也沒有伸手去碰她,只是沉默不語。

    卿卿嘆了口氣,道:“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裝的這麼冷酷無情,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願跟我做那些每個男人都想跟女人做的事。”

    散髮劍客沒有回話。

    卿卿接著道:“因為你跟我一樣,都害怕連累別人,都害怕傷害別人。”

    散髮劍客還是沒有回話。

    卿卿道:“我想多了解你一點,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的事?”

    散髮劍客忽然望向卿卿,嘴唇似乎動了動。

    卿卿坐起身,抬起頭凝視著他的眼眸。

    散髮劍客猶豫許久,最終,他站起了身,道:“我得走了。”

    卿卿似已落淚,她沒有問散髮劍客要去哪,而是道:“你會回來看我嗎?”

    散髮劍客沉默片刻,道:“如果我說不會,你就不會指望我回來看你嗎?”

    卿卿已然落淚,因為她答不上話。

    於是,散髮劍客走出那漆黑的房間,留下了一個字:“會。”

    他是說會回來看她,還是說卿卿會指望他回來,卿卿並不知道,卿卿只知道──她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了。

    ──因為她已永遠忘不了他。

    她或許會哭,或許會笑,但總比不哭不笑好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