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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

    老乞丐從沈飛手中接過信封後,獨自一人走下華山,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晚風也變得越來越寒冷,老乞丐將雙手縮進破裘,同時將背駝的更低,只見他腳下的那雙草鞋已經破破爛爛,腳底的厚繭也不知被凍死了多少塊,彷彿隨時隨地便會倒在地上,凍死在路邊。

    然而老乞丐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也沒有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他充滿希望,所以他絕不會倒下,因為他還充滿希望。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希望,這二十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已忘了他的存在。

    但老乞丐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知道他已經走過這二十年。

    二十年都能走過,這一天又怎麼走不過?

    正如此刻的冬天,雖然寒冷、雖然難熬,但冬天一定會過去,春天一定會到來。

    而且再寒冷的冬天,一定也會有一絲溫暖,人與人之間的溫暖。

    正如此刻一位樵夫已見到了老乞丐,已招呼他進屋取暖休息。

    老乞丐從不會拒絕別人的好意,所以他笑著走進了樵夫的屋子。

    一位樵夫的衣著自然也是樸素的很,疊了五、六件的破布衣也不及富貴人家的一件羽絨,但又有幾位富人有這種憐憫之心?

    那樵夫升起爐火,拿出僅存的白米,分成兩碗,熬成粥,加點番薯端給那老乞丐,老乞丐什麼話也沒說,就呼嚕呼嚕的吞進肚裡。

    隔日清晨,老乞丐與樵夫微笑揮別,又向東走了數十里路,終於到達洛陽,而洛陽正是丐幫的主要活動範圍。

    此時日上三竿,老乞丐乾癟的身軀彷彿一吹就到,他緩緩轉進一條巷子,又繞了幾個彎,獨自走到一個中年大漢身前。

    說來奇怪,這老乞丐明明瞎著眼,但一路上竟一條路也沒有走錯。

    那中年大漢原本似是坐在地上打盹,此時已站起身,只見他長得人高馬大、高鼻闊口,一張四方國字臉頗為剽悍,他身旁還坐了幾個乞丐,乞丐背上的麻袋各不相等。

    那中年大漢的衣著上雖有些污漬,卻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股威勢。

    然而,他並不是那位“五袋神丐”南宮靈,而是現今江湖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熊壯天。

    真正的“五袋神丐”南宮靈,其實就是這位裝盲作啞的老乞丐。

    丐幫勢力遍及大江南北,熊壯天雖為一幫之主,但當然不是每個乞丐他都認得,更何況是這個看似又盲又啞的南宮靈。

    熊壯天遲疑間,南宮靈緩緩伸出手,將書信遞到熊壯天手中,熊壯天瞧了南宮靈幾眼,正要拆開,忽然間,“咻”的一聲響,三枚極細極小的毒針同時射向熊壯天的臉龐,而當熊壯天反應過來時,那三枚毒針已要射入他的眼珠,熊壯天一聲驚叫,南宮靈倏地躍起,衣袖從旁一捲,救下熊壯天的性命。

    同一剎那,一個黑影從巷口一閃而過,南宮靈衣袖一揚,三枚毒針已朝巷口的黑影射出,那黑影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接了下來,而接下的同時,南宮靈也已出現在巷口,手指幾個起落,黑影大腿上的“伏兔”、“風市”兩穴已被按住,登時癱軟在地上。

    黑影大怒道:“誰?”

    南宮靈張開口,極不自然的說道:“好久……不見了……墨鴆。”

    這黑影果然就是殺害連蹤輕的兇手──“黑衣毒魔”墨鴆。

    墨鴆聽他叫出自己名字很是錯愕,心道:“我何時跟丐幫扯上關係了?”

    南宮靈見他已不認得自己,笑了幾聲,伸手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墨鴆這才突然張大了口,全身劇烈地顫抖著,道:“你……你……你……你是南宮靈?”

    南宮靈眼皮抽動了一下,緩緩睜開雙眼,道:“裝了二十年……的瞎子……和啞巴真不容易。”

    他久未說話,今重新開口,聽起來頗為怪異。

    墨鴆看了南宮靈幾眼,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右掌拍向南宮靈胸口,南宮靈卻似先出手一般,伸出中指彈向他手肘的“小海穴”,墨鴆前臂瞬間發麻,停在半空中,南宮靈五指牢牢握住墨鴆的手腕,反拍向他胸口,一陣刀刮鋸磨的痛苦滲入肌膚,墨鴆當場發出一聲嘶振屋瓦的怪叫。

    墨鴆胸口露出一大片青光,顯見劇毒正藉著血液循環全身上下。

    南宮靈嘆道:“好狠毒。原來你還沾了『枯衰散』的劇毒在掌上,欲置我於死地,只可惜你這招我已看慣了,暗算不到我的。”

    這“枯衰散”的原料乃是生長在中國北方的青草“問荊”,每一株毒草皆萃其精華,一株便是一滴,熬煮極不容易,中了此毒一盞茶後,畢生武功全廢、心肺開始衰竭、呼吸漸漸困難,若無解藥,再一炷香,心臟停止跳動就一命嗚呼,曾經因此毒藥死在墨鴆手中的人自是不計其數。

    墨鴆闔上眼,自知絕非南宮靈的對手,若非一生與毒物為伍,現下早已失去理智,將自己的胸膛撕成碎片。

    南宮靈放開他手腕,再從他懷中拿出一個裝滿各式藥丸的小方盒,拿出其中一顆放在他的手中,問道:“解藥是這顆沒錯吧?”

    墨鴆點了點頭,南宮靈解開他的穴道,道:“那你還不快服下去?”

    墨鴆急忙將藥丸吞了下去,胸前的劇痛感登時消失,隨即問道:“你不想殺我?”

    南宮靈道:“現在不想,以後可就不好說了。”

    墨鴆道:“為什麼?”

    南宮靈沒有回答。

    墨鴆道:“是自滿還是情義?”

    南宮靈反問道:“你希望哪一者多些?”

    墨鴆盯著他看,遲遲沒有回話。

    南宮靈又道:“若沒有『腐亡殺』,你還會歸順他嗎?”

    墨鴆一聽到“腐亡殺”三字,全身便開始劇烈顫抖,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勉強說道:“我要活命。”

    南宮靈笑了笑,道:“我只是確認一下,這二十年來你究竟變了多少。”

    墨鴆道:“恐怕跟你一樣,一點改變也沒有。”

    南宮靈嘆道:“人過了一定的歲數,本就不再可能發生甚麼轉變不是嗎?”

    墨鴆道:“你怎麼還活著?”

    南宮靈笑了笑,道:“你不樂見?”

    墨鴆道:“公子遒的計謀應該很完美。”

    南宮靈道:“人世間總是充滿意外,就好像我知道公子遒也還沒死。”

    墨鴆道:“那又如何?你阻止不了他的。”

    南宮靈道:“我或許不行,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可以。”

    墨鴆道:“不可能,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南宮靈笑了笑,忽然岔開話題,道:“你沒有甚麼想問的嗎?”

    墨鴆道:“你怎麼會想到要扮成瞎子和啞巴?”

    南宮靈道:“戴上人皮面具雖能騙過你們幾人,但可騙不過公子遒那雙火眼金睛,他只要一看見我的眼眸,聽見我說話,想必就能認出我來。”

    墨鴆道:“沒想到我們五人對他的了解,竟比不過你一個南宮靈。”

    南宮靈笑道:“仇敵大多比朋友更認識彼此。”

    墨鴆道:“我們跟他可談不上朋友。”

    南宮靈點頭道:“我知道,你們五人跟他只談得上『腐亡殺』。”

    就在此時,熊壯天領著一眾乞丐走了過來,熊壯天一見到墨鴆,便知他是適才暗算自己的卑鄙小人,立時脹紅了臉,右掌便朝墨鴆那竹竿般的身軀打了過去,墨鴆靈光一閃,忽高聲喊道:“他是南宮靈!他是南宮靈!”

    眾乞丐大吃一驚,紛紛轉頭看向南宮靈,熊壯天細細打量一番,果真是二十年前的殺人兇手南宮靈,右掌登時轉為劈向他頭頂,其餘乞丐見幫主出手也紛紛撲上,剎那間,南宮靈竟已成為眾矢之的。

    南宮靈瞪了墨鴆一眼,心道:“你真是夠朋友,都到這關頭了還要丟麻煩事給我。”

    南宮靈手中拐杖一揚,朝熊壯天連打三招,熊壯天雙掌齊揮,將南宮靈的攻勢一一化開,正自得意時,南宮靈已繞到他背後,伸手按住他頸椎後方的“大椎穴”,熊壯天大吃一驚,怎麼也料不到這位已七老八老的南宮靈,還能有這麼快的身法。

    眾乞丐見幫主被擒,紛紛停止了動作,只見南宮靈嘆了一口氣,道:“我無意與你們為敵,反而希望你們能與我和連蹤輕站在同一陣線,已經不能再等了,二十年前的悲劇絕不能再重演。”

    熊壯天道:“什麼話?你這種人憑甚麼跟連蹤輕相提並論?二十年前的悲劇不正是你幹的好事,是你殺了大英雄獨孤霜!”

    墨鴆在一旁笑出聲來,南宮靈望了他一眼,道:“你們全被公子遒和墨鴆這些傢伙給騙了。”

    熊壯天道:“誰是公子遒?誰又是這些傢伙?你到底在說些甚麼?”

    南宮靈道:“公子遒正是二十年前殺害獨孤霜的真正兇手,而這些傢伙就是現今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五色魔』。”

    熊壯天大吃一驚,驚叫道:“『五色魔』!”

    在現今這座江湖,有五位最兇惡、最怪異、武功最高的神秘人物,他們心狠手辣、喜怒無常。據說凡是知道他們真面目的人,皆會在一天之內暴斃而死,因此誰也不知道這“五色魔”的真名為何,也不知他們的武功究竟有何獨到之處,只知道他們的衣著打扮,全身上下一定同一個顏色,故“五色魔”的稱號由此而來,而身為丐幫幫主的熊壯天,當然對“五色魔”這稱號耳聞已久。

    熊壯天望向墨鴆,道;“『五色魔』的其中一位就是你這傢伙?”

    墨鴆笑了笑,道:“好像是。”

    熊壯天又問道;“公子遒又是誰?”

    墨鴆道:“你老子。”

    熊壯天脹紅了臉,要不是南宮靈還站在一旁,他早就衝上去賞墨鴆幾個耳刮子,只聽南宮靈緩緩說道:“你們都以為當年殺了獨孤霜的人是我,殊不知這全是公子遒設計好的,公子遒是這世界上最危險的人物,他足智多謀、陰險狡詐,如今更以『腐亡殺』操控了所有的『五色魔』,如果再不阻止他,整座江湖必會全落入公子遒的掌控。”

    熊壯天道:“咱們丐幫分布大江南北,少說也有個三、四千人,憑公子遒一人又要如何掌控?”

    南宮靈道:“這就是『腐亡殺』的厲害。”

    他接著解釋道:“『腐亡殺』是一種無色無味的劇毒,你只要握有這種劇毒和解藥,全天下的人都會為你效命。”

    熊壯天皺起眉頭,道:“我才不信。”

    南宮靈道:“你當然不信,因為你還沒嘗過『腐亡殺』的滋味,那種痛苦的滋味比死還難受一百萬倍。”

    熊壯天見南宮靈一本正經地說這些無稽之談,不禁搖頭嘆道:“你瘋了,絕對是瘋了。”

    南宮靈轉頭望向墨鴆,道:“墨鴆,你是嘗過『腐亡殺』的,不如你分享分享自己的經驗吧!”

    只見墨鴆的臉色竟已慘白,全身關節喀喀作響,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要說你自己說,半年還沒到,我可不想回憶起那鬼玩意兒。”

    南宮靈道:“好吧!那就我來說吧!”

    他接著道:“沒有人知道這『腐亡殺』從何而來,也沒有人知道這『腐亡殺』是何種下法,但所有嘗過『腐亡殺』的人都知道『腐亡殺』是何等恐怖。”

    熊壯天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

    南宮靈又道:“中『腐亡殺』者初時並無大礙,只有四粒黑點會不斷沿著左右兩側的心脈緩緩向內聚攏,經過半年若未獲得能抑制毒性的解藥,心臟便會一角一角的被啃食殆盡,身體由內而外的腐蝕,直到剩下一灘血水,那種痛苦絕對沒有任何一人忍受的了。”

    熊壯天的臉色變了變。

    南宮靈又道:“然而更痛苦的還在後頭。在『腐亡殺』啃食一個人心臟的期間,『腐亡殺』會漸漸影響人的神智,使人變得如殭屍一般見人就咬,等到那時,折磨你的將不會是你體中的劇毒,而是你心中的愧疚,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腐亡殺』的解藥,再偉大的聖人、再俠義的英雄,都極有可能會變成濫殺無辜的殺人兇手。”

    此時,熊壯天全身的毛髮已豎了起來,如果南宮靈說的沒有錯,“腐亡殺”的確是這片江湖中最恐怖的毒藥。

    南宮靈道:“公子遒便是這世上唯一握有這種劇毒和解藥的人,他利用這種毒藥控制了江湖中成千上萬的群眾。如今他的勢力已經無所不在,就連你們丐幫內部一定也有不少他的爪牙。”

    熊壯天道:“既然這公子遒這麼厲害,為何江湖上從沒有關於他的消息?”

    南宮靈道:“有兩個原因。”

    他接著道:“第一,因為公子遒已經二十年沒在江湖露面,他只是吩咐他的手下們暗中行動而已。”

    熊壯天道:“甚麼行動?”

    南宮靈道:“殺人。”

    熊壯天道:“殺誰?”

    南宮靈道:“惠生師太、龍鎮銘、連蹤輕等許多武林高手和江湖豪傑。”

    熊壯天心中一凜,道:“這些人都是公子遒派人殺的?”

    南宮靈道:“沒錯。”

    熊壯天道:“公子遒為何要殺他們?”

    南宮靈道:“因為他們會影響公子遒成就他的傳奇霸業。”

    熊壯天道:“甚麼霸業?”

    南宮靈道:“殲滅江湖中每一位成名的英雄好漢,燒毀武林中各門各派的武學經書,他要一個人稱霸整座江湖,成為這一世代最強的王者,更要成為往後千百年唯一的傳奇,如同那位歷史留名的秦始皇。”

    熊壯天大驚失色,道:“他要成為江湖界的秦始皇?”

    南宮靈道:“沒錯。”

    熊壯天道:“不可能,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南宮靈道:“不,很有可能,而且他的確就快做到了。”

    熊壯天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許久才又問道:“那他為甚麼不自己出面?難道他只會用『腐亡殺』操控他的傀儡而已?”

    南宮靈道:“你錯了,他的武功比我還高,恐怕也比少林寺的五大神僧還要高,他至今尚未出面,只因他在二十年被人重傷。”

    熊壯天道:“連五大神僧都傷不了他,世上還有誰傷的了他?”

    南宮靈還沒有回答,熊壯天已浮現答案,驚叫道:“獨孤霜!”

    南宮靈點頭道:“沒錯,二十年前,獨孤霜與公子遒曾發生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公子遒受了嚴重的內傷。”

    熊壯天道:“那場決戰肯定很精采。”

    南宮靈道:“當然。”

    熊壯天道:“但我為何一點印象都沒有?”

    南宮靈道:“你們其實也不是沒有印象,只是你們的印象只有一幕。”

    熊壯天道:“你指的我們是誰?”

    南宮靈道:“那些這二十年來不斷追殺我,想替獨孤霜報仇雪恨的人。”

    熊壯天道:“所以那一幕是……”

    南宮靈道:“就是你們看到我握著劍,將劍插進獨孤霜胸膛的那一幕。”

    熊壯天變色道:“原來這一切的事情都發生在同一時間?”

    南宮靈道:“沒錯,全部都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一夥人。”

    熊壯天抱著頭,只感覺有太多的資訊突然湧入腦海,卻一點也理不出頭緒,不禁焦急地問道;“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南宮靈緩緩說道:“這整件事要從一個風光明媚的日子開始說起,那一天,乃是獨孤霜他老人家的三十大壽,除了他本人的妻子與八歲的小兒子,還有許多親朋好友、江湖豪客都前往參與這場盛宴,就連幾乎足不出關的武當掌門幽冥道長和丐幫前幫主張仁直等人都現身獻上祝福,當然,身為獨孤霜生死之交的我也受了他的邀請。”

    熊壯天點頭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

    南宮靈道:“沒錯,我記得你當時就跟在張仁直幫主身旁,但往後的事你已不記得。”

    南宮靈續道:“這場盛宴本來很順利,所有賓客都喝的酒酣耳熱,而就在人們唱歌跳舞、敬酒划拳時,那場不堪回首的悲劇就這麼發生了。”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我、獨孤霜、幽冥道長、張仁直等人都沒發覺公子遒已帶著他的手下混入場內。”

    “當時,公子遒的所有手下中,有一個年紀最輕的女孩兒名叫楊薔,而公子遒的整個計畫,正是從楊薔開始。”

    “只怪我當時酒喝多了,太晚發現那首曲子的詭異,否則你們也不會忘了那麼多不該忘的事。”

    熊壯天道:“曲子?不該忘?”

    南宮靈道:“在那個宴會的高潮,楊薔彈了一首曲子,一首天下獨一無二的曲子。”

    熊壯天道:“宴會中笙歌鼎沸,豈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墨鴆冷笑道:“但那首曲子卻一點也不正常。”

    南宮靈道:“那首曲子有個響亮的曲名,叫做『孟婆奈何曲』。”

    熊壯天道:“我只聽過孟婆會熬湯,從來沒聽過孟婆還會彈曲子。”

    南宮靈道:“那你當然知道人死後喝了孟婆湯會如何?”

    熊壯天道:“當然,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兒。”

    南宮靈道:“聽了『孟婆奈何曲』,就跟人喝下孟婆湯並走過奈何橋一模一樣。”

    熊壯天愣了一下,這才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人們會……失憶?”

    南宮靈點了點頭,道:“你剛才問我為何這二十年來,江湖上從沒有關於公子遒的消息,第二個原因便是你們許多人的記憶,都被楊薔藉由『孟婆奈何曲』消除了。”

    熊壯天張大了嘴,下顎彷彿已掉到胃裡去,他本以為“腐亡殺”這毒藥已夠不可思議,殊不知這世上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多著。

    南宮靈道:“當然,還是有那些酒喝的不多或是定力高深的人們是清醒的,但那些人大多都在那場宴會中被『五色魔』殺光了。”

    南宮靈忽轉過頭對墨鴆笑道:“當然也有幾個是你殺得沒錯吧?”

    墨鴆道:“你想說些什麼?”

    南宮靈道:“我想說些什麼你應該很清楚,所以你還是自己說吧。”

    墨鴆沉吟一會兒,道:“說就說,我今天都已碰上你這瘟神,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他接著高聲喊道:“所有乞丐們聽好,你們的前幫主張仁直就是被我毒死的……”

    他話還沒說完,所有乞丐已不由分說地衝了過來,熊壯天更是如一隻灰熊撲向墨鴆,墨鴆看了南宮靈一眼,道:“這樣你滿意了嗎?”

    南宮靈笑了笑,抓起墨鴆飛出數丈,一連閃過五、六個乞丐和熊壯天。

    熊壯天大怒道:“你幹甚麼?咱們幫規可是明文寫到,殺害幫主者人人得而誅之,你身為丐幫的一員,怎地還幫起仇人來?”

    南宮靈道:“我需要他,他是我對付公子遒的第一枚棋子。”

    墨鴆臉色一變,道:“你要我做些甚麼?”

    南宮靈神秘的笑了笑,道:“那還是等會兒再說吧,我先將二十年前的故事說完。”

    熊壯天望了南宮靈一眼,勉強將舉起的手又放了下來,道:“你剛說聽了那首『孟婆奈何曲』人們會失去記憶,但我為何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也沒忘了我老子的名字?”

    南宮靈道:“因為楊薔還沒彈完那首曲子就被我和獨孤霜阻止了,如果讓他彈完,包準你們連自己甚麼時候出生的都不知道。”

    熊壯天道:“你的意思是聽得越久就忘得越多?”

    南宮靈道:“沒錯,而且是從最不熟悉的人和事情開始遺忘。”

    熊壯天道:“難道忘了就永遠想不起來?”

    南宮靈道:“至少我還沒見過能自己想起來的人。”

    熊壯天仰頭思索半晌,果然還是想不起那個宴會後來發生了甚麼事,於是又聽南宮靈繼續說道:“在我們阻止楊薔彈奏『孟婆奈何曲』的剎那,公子遒一夥人也已亮出真面目,當時,我方還保持清醒的賓客已不到十人,而公子遒那一方卻事先做了充足的準備,少說也有個三、四十人,敵眾我寡的情勢自是非常不利。”

    “我、幽冥道長、張仁直幫主、連縱輕等人都跟『五色魔』拆上了招,而獨孤霜與公子遒這兩大傳奇人物,也展開他們此生最驚心動魄的一戰。”

    熊狀天瞪著墨鴆,道:“所以你就是在這時毒死張仁直幫主的?”

    墨鴆笑了笑,道:“好像是。”

    南宮靈道:“只可惜你沒有毒死連蹤輕,否則你應該就不會自投羅網的來到我面前。”

    墨鴆心中一凜,道:“原來從我追殺連蹤輕時,你就一直跟在我身後。”

    南宮靈笑了笑,道:“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熊壯天望向南宮靈,道:“既然你這麼有法子對付墨鴆這傢伙,為甚麼二十年前不乾脆把他給宰了,才不會讓他事到如今又出來為非作歹?”

    南宮靈道:“當年擊敗墨鴆的人不是我,我的對手是『白衣酒魔』和『黃衣情魔』那兩個傢伙。”

    熊狀天想了想,道:“這麼說來,剩下唯一可能擊敗墨鴆的人,就是武當掌門幽冥道長了。”

    南宮靈道:“沒錯,但你也知道幽冥道長的脾氣,要他殺人就跟要五大神僧殺人一樣,都是難如登天。”

    熊狀天道:“這就是經書念太多的壞處。”

    南宮靈道:“不,這究竟是好處還是壞處還說不得準。”

    熊狀天道:“難道你也沒有殺了『白衣酒魔』和『黃衣情魔』?”

    南宮靈道:“我原本是打算殺的,但我最後竟敗在另一個人手中,還差點丟了性命。”

    墨鴆道:“應該有一半算是敗在我的手中。”

    熊壯天道:“那人是誰?”

    南宮靈道:“敖凌,公子遒唯一的傳人。”

    他接著道:“當時我在擊敗『白衣酒魔』和『黃衣情魔』兩人之後,原本打算先去助獨孤霜一臂之力,沒想到敖凌那傢伙竟從墨鴆那兒借來『枯衰散』,出奇不意的拍向我後背,他下手又準又狠又快,我一時疏忽沒有躲過,就這麼輕輕一拍,我過往數十年的功力全部散盡。”

    墨鴆道:“其實就算敖凌沒有暗算你,獨孤霜與公子遒的這一戰,你也是插不上手的。”

    南宮靈嘆了口氣,道:“沒錯,我是插不上手的,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我根本無法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快的劍和這麼高明的武功,他們兩人的這一戰,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插手的。”

    熊壯天道:“他們兩人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南宮靈搖了搖頭,道:“我已記不清他們兩人拆了多少招,也記不清他們兩人鬥了多少劍,我只記得獨孤霜最後的那一劍──那看不到的一劍!”

    熊壯天道:“看不到的一劍?”

    南宮靈道:“那一劍,已不是人所能揮出的一劍。那一劍,乃是唯有劍神能揮出的一劍。千百年來,真正能達到劍神這境界的絕對不超過十個!”

    熊壯天道:“公子遒還不是劍神?”

    南宮靈道:“他不是。”

    熊壯天道:“所以他也看不到那一劍!”

    南宮靈道:“他看不到。”

    熊壯天道:“所以公子遒輸了!”

    南宮靈道:“他本來是輸了,但最後死的人卻是獨孤霜。”

    熊壯天道:“為什麼?”

    南宮靈道:“獨孤霜那一劍雖然厲害,但他畢竟沒下殺手也沒刺進要害,所以公子遒只是受了重傷而已。”

    熊壯天握緊拳頭,道:“為甚麼他們總是要手下留情?”

    南宮靈道:“因為他們不願與公子遒這些人一起同流合汙,也只有這樣的人能成為真正的傳奇。”

    熊壯天嘆了口氣,道:“成為傳奇實在是太不容易,我看我還是當個乞丐就好了。”

    南宮靈道:“公子遒不是傳奇,所以他雖然敗給了獨孤霜,但他還有最後一個手段。”

    墨鴆忽道:“那是敖凌幹的,你可別提到我。”

    南宮靈道:“公子遒早已算準自己可能會敗在獨孤霜的手中,所以他事先命令敖凌在那最危急的一刻,挾持獨孤霜的妻兒。”

    熊壯天大怒道:“兩個卑鄙小人!”

    南宮靈道:“最後,獨孤霜做出了選擇,他奮不顧身地衝向敖凌,救下自己的兩個愛人,卻被公子遒趁其不備射出的飛劍一劍穿心。”

    “那一劍不只灌注公子遒全身的力量,還上了『腐亡殺』、『枯衰散』、『碧血寒毒』等無數劇毒,那些劇毒絕對足以令人一命嗚呼,於是獨孤霜沒有任何顫抖也沒有任何掙扎,只是闔上眼,靜靜地倒了下去。”

    熊壯天道:“獨孤霜……死了?”

    南宮靈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道:“這整件事到這裡本該結束的,但公子遒卻還沒有停手,他接著拔起插在獨孤霜心窩的劍,突然一劍刺向一個毫無招架之力的八歲小孩。”

    熊壯天道:“難道是獨孤霜的……”

    南宮靈點頭道:“他叫獨孤霞。公子遒不想留下任何將來可能替獨孤霜報仇雪恨的種子。”

    熊壯天大怒道:“好一個公子遒!”

    南宮靈道:“那一刻,我想站起身,無論如何我也想站起身,但公子遒出劍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我根本來不急出手也沒有力氣出手。”

    熊壯天全身都在冒汗──冷汗,他知道這剎那間的電光石火,絕對是古往今來最凶險、最緊張、最刺激也最不可思議的電光石火。

    南宮靈道:“就在公子遒的劍即將貫穿獨孤霞胸口的剎那,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衝向公子遒,將他震飛數十丈。”

    南宮靈的全身彷彿都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道:“獨孤霜並沒有死,他又站了起來,而他站起的瞬間,眼睛是張開的。”

    “我無法形容那個眼神是什麼感覺,我只知道那個眼神足以證明──他,就是獨孤霜──世間唯一的劍神──天底下只有他是獨孤霜,而此刻的獨孤霜還沒有死!”

    “他的衣袖在隨風飄揚,而那股力量正是從他的衣袖發出。”

    墨鴆道:“無影神掌。”

    南宮靈道:“直到公子遒又挨了獨孤霜的那一招『無影神掌』,終於闔上雙眼,倒地不醒,是生是死無人知曉,而公子遒倒下的剎那,獨孤霜又立刻跟著倒了下去。”

    熊壯天黯然道:“他畢竟是受了重傷。”

    南宮靈道:“沒錯,獨孤霜能再站起已是奇蹟,而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奇蹟又發生了。”

    “原本所有人都因『孟婆奈何曲』處在昏睡的狀態,但獨孤霜的妻子卻在這一刻清醒過來,只因為獨孤霜在這一刻忽然望向她!”

    熊壯天道:“獨孤霜還有最後一口氣!”

    墨鴆搖了搖頭──敬佩的搖了搖頭。

    南宮靈接著道:“那時我和獨孤霜離得很遠,所以聽不清他跟他妻子說了些甚麼,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說話,但我看的到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一定在說話。”

    “我認識獨孤霜那麼多年,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原來像他那樣的英雄、那樣的男人也有這麼溫柔的眼神。”

    “之後,我只看見獨孤霜的妻子笑了,又不斷地點頭,直到他閉起眼睛的剎那,她才又哭了起來。”

    熊壯天聽到此處已悄然落淚,墨鴆也不免為之動容。

    南宮靈道:“我不知道獨孤霜說了些什麼,我也不願去聽,這些話本就只要有他們兩人聽見就好。”

    熊壯天點了點頭。

    南宮靈道:“於是,這一代的傳奇英雄──獨孤霜,在這本是歡喜卻演變成悲壯的一日,終於劃上他人生的句號,然而卻沒有多少人真正記得他在死前是多麼悲壯、多麼淒涼。”

    熊壯天嘆了一口氣,道:“英雄多是淒涼而悲壯的。”

    南宮靈道:“獨孤霜死了之後,他的妻子留下對獨孤霜深深的一瞥,帶著獨孤霞離開了,然而這一場悲劇卻還沒有結束,這個棋局還有一個殺著!”

    熊壯天恍然道:“對,我們都以為是你殺了獨孤霜!”

    南宮靈道:“獨孤霜、公子遒、『五色魔』等人雖然都已無力再戰,但楊薔和敖凌兩人還完好無傷。”

    “那時『枯衰散』在我體內已殘留超過一炷香,所以意識已變得非常模糊,全身也變得很無力。”

    “我只記得敖凌提著劍去追殺獨孤霞他們母子,而楊薔則挪動我的身體,並將一柄劍放入我的手中。”

    熊壯天驚道:“所以我們才在醒來時看到那一幕!”

    南宮靈點了點頭,道:“楊薔本想殺了我的,但她知道若是殺了我,江湖上必會有許多人去找她尋仇,而且公子遒的整個計畫也會被揭露,所以她才想到利用我去背這個黑鍋。”

    說到此處,華山掌門龍鎮銘被殺之事的諸多疑點也終於解開。

    楊薔先殺了龍鎮銘,並且從他那裡學了些華山武學的皮毛,並刻意用“孟婆奈何曲”找來蕭關和姚寮兩人幫自己背鍋,為的不過就是要將整座華山派搞垮,避免日後與其他各門各派聯合起來與公子遒為難。

    南宮靈道:“往後發生的事情想必你都知曉,我也就不必多說了。”

    熊壯天沉吟片刻,道:“你剛才提到敖凌提著劍去追殺獨孤霞他們母子,難道他們已經慘遭毒手?”

    南宮靈道:“這件事我也不大清楚,但依我的判斷絕對是凶多吉少。沒錯吧?墨鴆。”

    墨鴆被他這麼一問,彷彿吃了一驚,道:“你怎麼會問我?”

    南宮靈道:“我們這邊最有可能知道這件事的人就是你了。”

    墨鴆道:“很可惜,我不知道。”

    南宮靈道:“你真的不知道?”

    墨鴆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

    南宮靈冷笑幾聲,道:“算了,反正我相信我很快就會見到敖凌本人。”

    墨鴆道:“你見不到他的。”

    南宮靈道:“你很肯定?”

    墨鴆道:“我為甚麼不能肯定?”

    南宮靈道:“因為我知道你有『招魂香』。”

    墨鴆心中一凜,道:“你要我的『招魂香』?”

    南宮靈冷笑道:“你不願給我?”

    熊壯天不明所以,道:“這『招魂香』是什麼玩意兒?”

    南宮靈道:“你不必知曉。”

    熊壯天還想再問,南宮靈又道:“該說的我都說得差不多了,你現在趕快帶著那封信去交給少林寺的方丈空念大師,如果我們要打倒公子遒,武林第一大派──嵩山少林一定要挺身相助。”

    熊壯天道:“那封信的內容……”

    南宮靈道:“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些話──那二十年前的真相。連蹤輕要將那封信交給我,為的就是讓世人知曉這個真相,團結起來對付公子遒。”

    他話一說完,已如獵人提起白兔般提起墨鴆,轉眼間消失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