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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酒不醉人

    这一年多来,她随他天南地北闯。

    她知道他厌恶羊肉,知道他三两日便要练一次字,哪怕是冰冻三尺的日子伸不开手。

    她知道他一个人会在夏日炎热的夜晚在窗边点一炷香,飘飘然往窗外去,他的目光顺着香随向很远的地方,也许他的心也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知道他最喜欢梅子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可是每次喝完,下半夜都会咳醒。

    他喜欢打抱不平,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行走途中常被刁难,弄得一脸是伤。

    他会为丢失鸡群的老太太想法子找到,最后再送老人家回去,见人家孤儿寡母,又将自己荷包里紧剩不多的银票压在残了口的破碗上。

    他在众生疾苦的人间行走,从那一片繁华的良渚皇城走向落寞的瓦砾衰败之地,他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星星陡然陨落人间,慢慢失去光泽。

    她听说过他的事迹,在龙潭寺被圣上赐椅谈学,与三百学子共同修撰本朝史书,推行新法改善冗官的局面……

    若是他高高在上时,她会觉得这是一个高不可及的人,即使她名为勾月,也不会敢去摘一摘这月,清冷又明丽,谁敢动那一轮月。

    可是昨天他明明还同她说笑,他便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文相了,而是一个病弱的中年男子,苍白的脸,孱弱的身。

    他们曾经行走在夜间,路上行人寂静,只有他们两个,他不知她所在,但她听得到他的脚步声,那时候,仿佛世间只有他们这两个人了,行走的魂魄,只有他与她而已,不再有官阶,身份,权势,荣耀那些横亘在中间。

    他是与她一样被放逐的人,在红尘中是孤独的。

    现在却忽然不一样了。

    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人。

    她叫塔兰,是他最爱的人。

    他们有着绚烂的过去,她死了,他将会用一声怀念她。

    她就住在他心里。

    要了命,一个住在男子心中的人,谁又能敌得过?

    勾月回去的时候,见二全做了一桌子菜等着她,文渊之也帮着将暖炉子搬了下来,他的手臂长袖被束着,露出手臂来,太苍白的肌肤下青筋显得尤为可怜。

    “若水姑娘回来了?”

    二全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文渊之将三碟子切的好好的肉摆在桌上,两碟白肉,一碟红肉。

    二全将涮肉的锅子备好,桌上一应俱全,他先是敬了敬文渊之,多谢他一副药下去就让老太太血浓痰消散,能有喘气的力气。

    勾月惊讶道,“你才给她看了一次,就已经治好了?”

    文渊之说没那么神,“药是得吃,不过半月,应该也可起身了。”

    他还是个神医,这可真是个奇人了,勾月将羊肉夹在筷子上的时候还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世间能人这么多,怎么就没给她些神力,偏叫她做个俗人,俗不可耐。

    “姑娘喜欢吃羊肉?”

    勾月说是,“小文先生不喜欢?”

    “倒也……不是。只是从前内子不喜欢。故此家中从不出现。“他略有些苦笑。

    “若水姑娘的鼻子怎么了?“二全指着勾月有些歪了的鼻子道。

    她急忙捂住鼻子,糟了,换了张一样的面具,但还没用惯,有些不贴脸。

    再放下手,鼻子已经恢复如常了,“哦,是天太冷,鼻子冻红了。“

    二全说这样啊,转头接着跟文渊之叙他的亡妻。

    “夫人如今可好?“

    他未答话,将手中酒仰脖一饮而尽,满脸忧伤。

    二全是个懂眼色的,见状不再继续问了。

    勾月却偏要问,二全在桌子底下拿膝盖怼她,却低了头见她放在身前的一只手在发抖,天实在太冷,涮着肉她也一时没暖起来。

    勾月一杯酒也没有喝,却觉得自己醉了。

    她怎么会昏了头觉得自己跟了他这一年多,他便是属于她的,别人不能染指。

    他从来与她毫无关系。

    这是一场独角戏。

    螳螂不会因为喜欢那只跟了许久的蝉而放弃捕猎,但勾月已萌生退却之意。

    她不愿再帮助别人监视他的行动,那是他的催命符。

    走之前,她至少也要问清楚。

    “小文先生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文渊之的眼睛这一刻尤其清澈,热气腾腾的涮锅上,他的雾气朦胧中说着那个女子。

    她好像隔着迷雾朝二全和勾月走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他夫人。

    他们在逃亡路上被追兵赶上。

    追兵放了箭雨,他们一众人狼狈至极,脸上都是被乱石擦出的口子。

    只有塔兰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在袖子上擦拭正反刀面,干净的刀身能映出人脸,她随意挥动两下,在空中发出簌簌的刀风,刀法利落,手中像是攀着一波雪浪,冷峻的眉眼,仿佛是那收人性命,叫人魄散魂飞的使者。

    箭雨已经过去,真正的生死对抗才开始。

    若枝人高喊着带回他们的头颅,将功赎罪,在马上挥舞大刀而来。

    刀刀致命,每一刀落在人身上都能即刻将人拦腰截断。

    只见塔兰如灵燕一般敏捷,在数不清的刀刃中躲闪。

    塔兰纠缠其中数人,剩下的若枝兵马还是绕开她冲着其余三人来了。

    塔兰心焦,想要尽快撕开一个口子灭完这些若枝人,就在她回身一望旁人安危分神之际,若枝人的长枪穿透了她的左肩,塔兰皱了皱眉,并不呼痛,从旁一步生生扯开肩膀上的兵刃,血肉翻开,错身踏马,一刀反杀那士兵,割断了他的脖子。

    杀鸡鸡还会咯咯不死心地叫,杀人,人只会沉闷一声倒地。她杀的兴起。

    鲜血喷涌而出,染湿了她的衣服,她眼前一片血红,杀死的士兵不断从马上落下,附近的荒地泥土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腥气,她皱了眉,文渊之想她其实厌恶杀戮的气息。

    她的头发染了血,此时血干了,发梢变得干硬。

    “这个给你。”

    他拿出怀里金创药。

    她不接。

    “你受伤了。”

    任他楚话说得再好,塔兰也似听不懂。

    “罢了,若是你需要,就再问我要。”他知道,她不会开口要。

    文渊之对勾月和二全说,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为他二哥说亲,二哥并不喜欢那女子,记得父亲指着院子里一块形状极似书本的石头,说,“尽管上面只刻着两行诗,但要读懂,却要花很久。有些人,就像是只有一页的书简,看去简单乏味,实际上须得慢慢琢磨,才能知其性情。“

    院子里的那块石头写着,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后来他去查书,见那后面两句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他越是对那早亡的夫人痴情,勾月就越是无地自容。

    断然不是那女子插在他们之间,而是勾月隔在他们这对苦命夫妻之间。

    “为何,你妻不爱食羊肉?“

    文渊之没有隐瞒,在他看来颇有些能逗笑人。

    “有一次她同旁人打赌,为了一匹马,非要吃下一整头羊,后来我虽然到了,可我到时她就已经吃了一整头,当下便大吐特吐,自那后,一闻羊肉便忍不住恶心。“

    “说起来,文夫人还真是个性情中人。“二全又敬了他一杯。

    勾月同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她心中烦闷,明知来由却无法排解,她永远也不能说出那些话来。

    文渊之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姑娘跟了他数百个昼夜,见他开怀,失落,愤怒,忧愁,她见证他喜忧参半,知他举手收扇后会露出微微满意的笑。

    一切尚且没有开始,便结束了。

    这是怎样的无奈啊。

    勾月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喜欢他。

    接着她酒醉的脑子想起自己刚开始跟踪文渊之时也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她就睡在树上,秋日寒凉,她也不肯去寻个旅店客栈,生怕被文渊之发现,现在好了,她居然敢披个人皮出现在他面前。

    照理说,她不会这样不谨慎,可她还是这样迷迷糊糊做了。

    到如今她才明白,其实是她自己在说服自己正面见一见他。

    她想要自己出现在他眼前,而不是背后。

    她不要总是见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要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仰头望月。

    常人一时半会便能明白自己的感情。

    她却花了几百个昼夜,在日光和月光交替中,才渐渐明白过来。

    文渊之多少次遇到危险,她总毫不犹豫去相救,却又不让他发现是何人出手,他醉酒趴在梨花树下的桌子上,满身落白花,是她替他捡起地上的披风盖上。

    湍急的水流前,是她伸了手拽住他的衣领帮他站稳。

    她是这样喜欢他。

    可这种情爱,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明白过来。

    寒来暑往,那种跟踪人的枯燥无趣早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焦急的神情,看不见他她焦急,看见了他又疑心他要惹事,若是什么事也不做又觉得他枯坐一天怪折磨人的。

    “小文先生,若水是不是喝多了?”

    二全见她晃晃悠悠坐不住。

    文渊之又倒了一杯,淡然道,“怎么会,这酒是新酒,醉不了人。”

    “那她这是?”

    “若水姑娘有烦心事,我送她上去,劳烦将餐食收一收。”

    “这是当然,若先生有事,随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