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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老头,疯老头

    雀鸣春一溜烟跑下了山,步子便慢下来。他从小挎包里捡出两块较大的石头一手拿着,另一只手提着先前折的树枝。他往泥里踩了两脚,把还算干净的靴子踩得脏兮兮,然后神色木讷地迈着方步往云花巷走去。

    “东方古都”,雀鸣春结合了癔症理解,其实相当于现代的一个大洲,有点儿像亚洲。而开元龙都为首的四都,则有些像四个大国。可四都构造分布之玄幻,光是龙都之中就还分三洲,各洲之中还有各国——这就完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雀鸣春叹为观止的了,更何况云都和业都究竟有没有还未可知。

    雀鸣春曾看过大伯书房中关于龙都风土人情的书籍画册,当然,他故意把书房搞得一团糟,以掩盖自己想要通过读书而了解自己身处什么环境的事实。大伯其实是有些动怒的,但最终也只能是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让老李领着雀鸣春出去——也没抢回那本雀鸣春死死捧着的、还沾着他鼻涕的书。

    开元龙都分新旧两半,旧龙都与雀鸣春癔症中的“古代”相似,多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人们的装束也颇为古色古香:长褂、大袍、鹤氅、劲装、罗裙……负长剑、悬玉牌,或是持柄折扇,轻轻敲打掌心。

    可新龙都就不一样了,具体什么样雀鸣春也不太知道,听白鸟说,应该比较像癔症中的现代与古风结合的布局,已经泛用了许多新式的衣食住行的材料。

    但图册上没什么记载,雀鸣春更没去过啊。据雀鸣春了解到的,新旧分两半是因为修行体系差异颇大,走了两种不同的讲究,于是依偏激的观点,旧的笑新的不传祖宗之法,新的笑旧的只会固守糟粕,二者大体上已经水火不相容。

    而在新旧都之间,也有许许多多包容性颇强的城池,适合不作新旧之争的修行人或者是百姓前往。有人从旧都去了新都,也有人从新都回了旧都。但这都和他雀鸣春没什么关系,因为这景和镇、盘石村、云花巷,在开元龙都的东北一隅,是比旧都还旧的老城镇,小乡村,雀鸣春这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即便家中富裕,撑死也就是个富农了,指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出镇,更别提见识见识新都有多新了。

    旧都有多旧倒是就在眼前。看看村西头的那片矮房就知道了,砖头都是破破烂烂的了。

    雀鸣春到了宅子门前,“哐哐”地叩响大门。

    没人回应。

    雀鸣春“哐哐”地继续叩门。

    还是没人回应。

    雀鸣春“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哎呦、哎呦!来嘞……”大门那边传来管家老李的声音,“门没插闩唉,留门了的留门了的,我的小少爷,咋一个劲儿地敲嘞……”

    还算厚重的门被用力地推开,门上的铜环“当啷”一响。雀鸣春故意不后退,被大门撞得一个跟头坐在地上。

    “哎呦我的天老爷啊,真是服了啊!”老李连忙跑出来,搀起雀鸣春,雀鸣春却挣开他,连滚带爬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石头。老李好说歹说,连拉带拽,雀鸣春也是把那些石头一块不落地揣进小挎包以后,才跟着老李进了门。

    扮痴装傻这方面,他一直有一套的。

    他也读得懂老李那看似焦急的神情下的鄙夷,也明白那皱起的眉头不是什么心疼,是嫌弃。平日里做事干练机灵的老李开门都是向里拉,等到门外是他,一准就又快又狠地往外推,不知道是夫人这样吩咐还是他自己的小心思,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雀鸣春其实都有记着。

    雀家寄人篱下的小少爷,混的就是这般田地。一个下人尚能如此,真正的主人家们如何,自然是可想而知。

    等练刀练的好了,婶婶攮几刀,老李头上就敲几个包。雀鸣春心想着。

    不小的声响把府上的人都引了出来。雀鸣春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跑出来,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又有一个面容姣好,身段窈窕的美妇人随后,见了雀鸣春回来后眼里那缕失望被很好地藏在眼底;至于自己的那个表姐,雀柔柔,则是影子都没见着。

    雀摧城一溜烟跑过来,指着雀鸣春:“小雀儿回来了!”

    婶娘神色略有些疲惫,却还是过来拉着雀鸣春:“鸣春,怎么回事?又和人打架了?”

    雀鸣春张张嘴巴,憨憨地笑:“嘿嘿嘿,有、有人抢我石子儿。我和他们玩儿。”

    看着这俩人的反应,雀鸣春知道,应该是大伯回来了。不然平时雀摧城是会上来就是一拳,没轻没重地砸在他胸口上,再把他布兜里的物件都哗啦啦地倒个一地,神色倨傲地一口一个“傻子”,至于婶娘,怕是只有自己在打坏了家里东西的时候才会出现,拧着自己的耳朵,劈头盖脸地甩上两个耳光解气。

    果不其然,一个盘了发髻的国字脸中年人随后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满身泥泞的雀鸣春,皱起眉头:“又出去野了?知不知道多晚了,现在才知道回来?!”

    雀鸣春挠着脑壳,笑得灿烂,摸出两块精挑细选过的石头,楞呵呵地塞给大伯。

    婶婶涎着嘴角,神色有些刻薄。雀摧城见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一席青裙的雀柔柔才姗姗来迟,低眉顺眼地朝着中年人唤了一声爹。

    雀前策点头答应一下,又看向雀鸣春,神色复杂。他最终只是又长叹一口气,也没接石头,只是拍拍雀鸣春的小脑袋瓜:“今年都十岁有二了,也不小了,鸣春。我这趟回来,带你去看看病。我外头生意忙,也不能常顾上你,你婶婶说,既然你爹能做大侠,你娘又是能歌善舞的名角儿,你应该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这话我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你虽然不能练气,但退而再退,指不定做个武夫是可以的,到了以后也算是有些本领……过些天,我送你去镇外的武馆去学学拳吧,吃住都在那边,交过钱了。”

    大伯又是长叹一口:“可惜你爹娘走得早,你这病又迟迟治不好。你从小身子骨便有些弱,若是以后害了大病有什么闪失,我也没法和你爹交代……”

    “是啊是啊,鸣春,你去学学拳,就算学不出什么名堂,可好歹能强身健体。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老大不小了还在村子了乱逛捡石头强,”婶婶蹲在雀鸣春面前,嘴角那只有雀鸣春看得到的笑容愈发的寒冷讥讽,“去学学拳,婶婶听说王家也要把他们的小儿子送去学拳,你俩同乡的,还能结个伴。”

    王家小儿子,王或。雀鸣春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过几天便是村子中的“开门日”,据说这一天会有些个各地的人物来村子里参观,雀鸣春也不知道这小村子到底有个什么可参观的。这些个人物来参观的时候,会到各家挑选一些年岁还小的孩子带走去修行,那家也就跟着发达了。雀鸣春听过婶婶念叨,叫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估摸着是不想让自己有这万中之一翻身的机会。雀鸣春垂低了眼帘。加上王或就是那个以前被自己给用石头砸个头破血流的小子,到了拳堂,估计是要搓攒旁人,一同欺负欺负这个同村的“傻子”。

    “老李,带他去沐浴更衣,让他早些休息。”雀前策见雀鸣春也不答话,第三次叹气,便回房了。

    雀鸣春看着大伯转身离去的背影,目光平移,看见雀摧城扬了扬拳头,看见雀柔柔冷漠的神色,看见婶婶张了张嘴,却始终无声。

    但雀鸣春读懂了那两个字。

    “杂种”。

    ……

    清晨,露水打湿丛生的草叶,折射着灼目的阳光。

    盘石村通常是没什么外人来的。景和镇本就在旧龙都北部一座小城的郊外,盘石村又在景和镇的东边,依山傍水,就更没什么外人来了。盘石村的村口有座茅屋,茅屋里头住个老头儿。老头儿姓风,所以许多不懂事儿的娃都“风老头风老头”地叫,听着好像“疯老头”。

    疯老头常常一袭松松垮垮的青衫,提着一根烟熏火燎的长烟杆。他除了睡觉,少有呆在他那间茅屋的时候。他那间茅屋其实也是间疯老头自己开的杂货铺,卖些零嘴吃食,还有些小孩子的稀奇古怪小玩具。但那些零嘴玩具都瞧着破破烂烂,卖相极差,集市上比他卖的好的不知有多少,所以风老头的村头小茅屋就总是冷冷清清的。

    风老头是村里少见的对雀鸣春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的人,不会因为他是个傻子而可怜他,也不会因为他是个傻子就疏远他。就好像雀鸣春只是寻常的村里旁人家孩子,和他没个什么关系,该视而不见就权当看不着,要是雀鸣春来了小屋附近晃悠,就乐呵呵地说几句话,也不管雀鸣春搭理不搭理他。

    所以村里人说,这一老一少,一“疯”一傻,也是搭调。

    疯老头养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黑狗,凶得很,见人就吠,若是小孩子,还要追个十几米,小孩子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凶。但是雀鸣春第一次来,大黑狗只是绕着雀鸣春转一圈,嗅一嗅,鼻子耸动着,然后鼻孔“吭”地出一声鼻息,就懒踏踏地钻回狗窝去握着了,那神色像是轻蔑似的。

    所以雀摧城说,瞧瞧这傻子,狗都不理。

    但是雀鸣春就觉得风爷爷挺好,风爷爷的大黑狗也不错。

    所以雀鸣春每次捡了石子儿,都会精心挑出来一颗光滑又好看的,摆在那茅屋的窗台上,再放一颗,进茅屋边上,那风老头养的大黑狗的狗窝里。久而久之,那茅屋的窗台上都码了一排石子儿了,最开始连搭理都懒得搭理雀鸣春的黑狗,每到雀鸣春来了也会轻轻摇起那条鞭子似的长尾巴,舔舔雀鸣春的掌心了。

    风老头总是坐在他自个儿茅屋对面的树荫底下,提着他那黄葫芦喝酒。一口酒下肚,风老头总是捋着他有点沾湿的、乱糟糟的胡子,眯起眼睛,好不快意。

    风老头算是这个村子的守门人吧,至少雀鸣春是这么觉得的。他总莫名其妙地觉着,村口有风老头悠悠闲闲地坐着的话,好像村里的风就一直吹得慵慵懒懒的。

    大黑狗忽然冲出狗窝,吠了一声,尾巴甩得像拨浪鼓的绳子。

    “你小子又来晃。”风老头一如既往地窝在树荫底下,叼着烟杆,只微微抬起一只眼皮,打量挎着小包的雀鸣春,“天天没个正事儿。瞧瞧和你一般大的孩子,要么读书去了,要么习武去了,再不济的,干干农活,学门手艺。就你,天天晃,瞧着就烦!”

    雀鸣春嬉皮笑脸摇头晃脑地对着风老头,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听没听见老头的怒叱。他摸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鹅卵石,搁在茅屋窗台上,又掏出一块,丢进大黑狗的狗窝。

    大黑狗的尾巴摇的更欢了,还跑到风老头那转起了圈。

    “去!”风老头蹬了它一脚,“你和这小子一样没出息!一块破石头,乐得跟狗似的!”

    雀鸣春也乐,指着大黑狗:“哈哈,跟…跟狗似的。”

    “你也不是好饼,骂你听不见!”风老头瞧着晃到他边上和大黑狗窝在一起的雀鸣春,手里的烟杆抡到他脑袋顶,但还是没落下去,“有这功夫多干什么去!”

    雀鸣春头也不抬,只顾着和黑狗玩。他把手搭在黑狗的爪子上,黑狗抽出来又搭在雀鸣春手上,雀鸣春再搭回去,狗爪再覆上来……一人一狗,乐此不疲。

    “痴儿。”风老头推了一把雀鸣春的脑袋瓜,也不再言语。

    一疯一傻一狗一同在一棵大树下晒一个太阳,一阵风拂过,却有一种和谐的意境。

    黑狗耷拉着脑袋打盹;雀鸣春枕在黑狗背上也合上眼;风老头眼皮始终是闭着的,假寐。

    “老丈,多有打搅,”一个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的大唐雅言有些怪,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口音,“可知道这镇上的医馆怎么走?”

    “不知道。”风老头眼都没睁开,动也不动。

    雀鸣春却是知道的,但他现在的设定是个傻子,所以他也学起王八来,一动不动。

    “呃…这位小友可知道?”来人见风老头不愿搭理他,也不强求,问起雀鸣春。

    雀鸣春睁眼打量着来人。来人一身袍子,却不是像村中人那样的款式,他的衣襟敞开,露出脖颈与胸膛,左手揣在衣裳里怀,背上挂着长刀。

    “问他也没用。”风老头懒洋洋的,“走吧。”

    来人只得告辞。

    雀鸣春最近在练刀,所以多瞧了那人挂着的刀两眼。他看着来人的背影,看着那背在人身后的刀。藏青柄卷,金锷,黑鞘。嘿,和李惟清教的一样,每个部位我都认得。

    他沾沾自喜。然后一个激灵。

    都认得……

    那人的刀和李惟清的刀,长得一样!

    雀鸣春神情肃然,一身冷汗。这人是不是李惟清他们的追兵?他要去哪里来着,镇上医馆?他看着没有受伤,是不是医馆是他们的窝点?他到底能不能打?有没有白鸟厉害,李惟清呢?

    雀鸣春躺在原地发懵。

    “你还不走?”风老头的声音传来,明明他离着雀鸣春那么近,可声音好像是从天边落下来似的。

    雀鸣春抬头看向风老头眯着的双眼,那道微睁的缝隙忽然如裂谷、如海沟,深不见底。

    “你大伯来了。”风老头言罢,又合上眼抽起烟来。

    “鸣春,走了,”雀前策过来拉起雀鸣春,又向着风老头一欠身,“风老爷子,费心了。”

    “费什么心,赶紧拉走!”风老头看也不看,一挥手。

    “走吧,鸣春。”雀前策领着雀鸣春,拜别风老头。

    “我们去……镇上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