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猎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庄子·逍遥游》
“怎么了？”庄周问道。
“我没钱了。”
“你不是刚花了一千金吗？！”
“我只有那一千金啊！”
庄周崩溃：“那你也不还个价，剩个一二金也好啊！”
魏羽祺不好意思地笑道：“草率了。那个庄兄，这顿饭还是你请吧。我先走了。”
“你！”庄周正准备去追魏羽祺，迎面就是酒保一张大脸：“一共八十七钱，请结账。”
朝儛山在齐国的最东边，它不是孤峰一座，而是层峦叠嶂，有高与低。翻山一直向东，有一大片的开阔海滩。舜帝时巡狩，曾在此处会集各国君长，举行朝日之礼。庄周在《齐谐记》上读到鲲化鹏的所在地——“朝儛之滨”，就指此处。
庄周与魏羽祺两人在接近朝儛时便看到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片热闹景象，没想到这大鹏出世，竟惹来这么多人围观。
等到了朝儛之滨，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海滩上早已人满为患。有的竖起了帐篷，有的点起了篝火。在沙滩上还架起了五座木栈，一直延伸入海数十丈之远，一群匠人还在栈上继续修建。魏羽祺本以为一到朝儛就会看到师父，没想到海滨上人头如云，一时间又哪里去寻。
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来了，来了！”
只见平静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海滩上的形势一下泾渭分明起来。胆小的、只为看热闹的不自觉往后退去，有备而来的都准备兵器、结成队形，摩拳擦掌等待着。
魏羽祺不断向前挤去，庄周拉扯不住，只好跟在她身边，魏羽祺一指：“是楚国的楼船！”
庄周循声望去，只见四艘巨舰向旋涡处极速行驶，战旗飘扬，一个大大的楚字格外醒目。
四船分散在旋涡的四角，一张巨网也被拉扯着伸展开来，逐渐罩住旋涡。漩涡中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鱼头，四船机关急动，一起摇动滑轮！大网一点点地被绷紧。
鱼头向上一冲，巨大的冲击力差点将四艘船掀翻！士兵手上的滑轮也把持不住，“滑轮要坏了！”一名军士喊道。
“无妨。”船头一位身穿黑衣的中年人淡定说道。
咔嚓几声，四船的滑轮全部崩坏。巨网的四角好似大石一样的东西分别从船上坠入海中。
正当众人以为大网松散，鲲会脱网而出的时候，网在海水里突然收紧，四面自动围住大鱼！激起冲天的水柱！
“是墨家的磐吸石！”魏羽祺叫道。
被大网纠缠的巨鱼沉到海中，网虽大，但只能罩住鲲的上半身，它一个摆尾，把东北角的战船拍翻在海里！
西北战船立刻架起一个高高的投掷长杆，一百五十名士兵同时拉动绳索。一个大黑球冲天而出！
黑球底部在空中弹出一柄极细的利刃，由黑球压着刺入水中，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减少海水浮力对利刃造成的阻力。
巨鲲被刺伤，血流不断。它一个摆尾，调转方向，正对战船，口中喷出巨大水柱。水柱的穿透力震撼了所有人，它居然直接将战船击碎了！
巨鲲再次将头转向西南方，指挥西南战舰的将军拔刀大喊：“左打舵，左打舵！”
水柱再一次射出，打折了船桅。
将军被士兵从废墟中抬了出来，满船的惨烈景象并没有将他吓倒，他强忍剧痛，说：“用‘旋风大斩’。”
十个军士立刻站在甲板中央一块凸起的平台上，船尾逐渐升起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铁盘，旁边挥动令旗的小校喊着：“一、二、三，起！”
十人一起用力跳动，铁盘中的响动越来越大，里面突然弹射出一个七八米长的弯刀长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巨鲲，瞬间切掉了巨鲲的一个鱼鳍！
巨鲲吃痛，扭身转动，一柱水龙卷拔海而起，弯刀刃被吸入水龙卷中，忽地反弹到西南战舰上，船被劈成了两半。
巨鲲挺身向东北方最后一艘船只撞去，楚国军士对舰长说：“船舵失灵，怎么办？”
舰长拔出腰刀，高喝道：“楚军迎敌！”
三百多名士兵瞬间排列整齐，长戈朝前，一起呐喊：“楚军迎敌！”
声音未绝，船就被巨鲲撞翻。
岸上一人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含热泪，他是楚国咸尹江乙，咸尹只不过是掌谏议的小官，这次他与另一位同僚被楚王封作观察使，负责记录、监督猎鹏行动。自己“幸运”，被安排路上观测，同僚则随船出行。三年的筹备啊，那么多墨家高手设计的新式机关战船，一千五百名楚国英勇的战士，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灰飞烟灭了！
春秋时期大翼战船，纯金打造，现藏中国航海博物馆
人群中突然奔出三个青衣人，径直向大海冲去。他们双足一点，转瞬间变化作三只大鹰，从空中俯冲巨鲲。
“是名家高手！”小公主向庄周介绍道。
名家修炼变化方术，一般修行者可以变化无生命之物为其他无生命之物，如酒杯变圆盘；再进一层能变化无生命之物为有生命之物，外形近似更易，如榴莲变刺猬；更进一层则如此三人般能变化自身为动物。但名家道术不能使自己幻化为他人，也无法对其他生命体施法。名家变化术有一大法则，是为“能量守恒”。变化的只是外形，总体质量与物质成分不变。
故而尽管是名家宗师级别的人物想要把自己变成老鼠也只能变成人形巨鼠，无法变成正常体型的老鼠。即使把金块变为蛋糕，那蛋糕也只是外形像蛋糕的“金糕”而已。
总的来说，名家武学虽然神奇，但也多限制，修为深浅会大大的影响变形的范围、形态、灵活性与时间。飞禽是很难变化的动物，魏王大寿时曾有名家青年才俊在宴上表演道术，变成了一只白鹤，翩翩起舞，赢得满堂喝彩。
魏羽祺提出让白鹤飞一圈，结果弄得好不尴尬，她当时还责怪此人学艺不精。后来师父和她说所谓“变形易，得实难”，他能练到变化自身的境界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此三鹰一飞冲天，魏羽祺就知道，这必定是高手。
庄周哪里知道这些曲折，单看到三人突然化成老鹰已是震惊无比。待三鹰俯冲抓啄鲲头，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鲲头几次试图冒出水面，都被三只大鹰以利爪击退。巨鲲吃了苦头后不再上浮，反而开始下潜，这一下主动权到了巨鲲这边。三鹰不住盘旋，束手无策。
突然，其中一鹰在空中幻化成鳄鱼头鲨鱼身的怪物，一下子坠入水中！另外两鹰见状也先后效仿，三怪扑到鲲鱼身上开始撕咬，鲲鱼虽大，但无所发力，鲜血汩汩流出。
正当庄周以为尘埃落定之时，突然听到一个“起”字。紧接着，沙滩上窜出数十队人踏入海中，站成四排，有三百人之多！
他们衣着普通，之前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这么一站庄周立马发现了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披着各式各样的斗篷。
为首的一个黑袍男子抬起手臂，身后三百人纷纷从斗篷下抽出弩机，搭在自己左手臂上。
男子放下手臂，叫道：“发！”
三百支弩箭射向大鲲，箭矢在水中留下道道箭痕，劲力尤强，比寻常弩箭不知快了多少倍！入水后仍飞速向前，纷纷射入大鲲体内！两怪也被当场射死，身插数箭，现出人形，沉入海中。
一怪应变极快，陡然变成长条海蛇，故而只中了一箭，迅速远离战场。海水染成了殷红色。黑袍男子目不转睛，再次举手，身后弩手纷纷低头装添弩箭。
此时一个蓝色身影从人群中冲出，平趟海面，迅捷无比！后面跟着姿势相同，速度略慢的五人。庄周只见白光闪动，蓝影所到之处，颈血乱喷，弩手们纷纷倒地！
那五人也随蓝影冲入弩阵之中，好似滑行一般，时横时竖，击杀弩手！转瞬之间，弩阵中尸体横陈！
庄周生平头一次见此惨烈景象，他不自觉地挡在魏羽祺面前，魏羽祺望着庄周，心下感动，她轻声说：“这就是纵横术。”
庄周没想到纵横术威力如此惊人，他同时很敬佩那些弩手的训练有素。在遭到突然攻击后，剩余弩手迅速向后退去，发箭射向六人。
蓝影并不驻足，继续向弩阵冲去，他要打乱弩手的布阵，不让其有喘息的机会。
而另外五人不仅身法滞后，心思也没有蓝影细密，仍然在后方追杀零星残兵，结果证明不和蓝影汇合进逼弩阵是致命的！
正当蓝影顾着躲避飞弩，向前急冲之时，之前一直隐在弩阵中没有出手的黑袍男子突然腾空而起！
他手上拿着的不是弩，而是一把黄色大弓。
他凌空连发四箭，黑色羽箭分别贯穿在远方施展纵横术的四人！
魏羽祺不禁发出“啊”的惊叹，她自幼便参观射艺演示，在如大射、宾射、燕射等场合也见过不少成名射手，但从没看过如此的技巧和劲力。庄周没有魏羽祺一样关于箭术的比较标准，但让他心惊的是，此人在陡遇突袭时竟一直隐身不出手，旁观己方弩手被杀，最后找准时机，一出手就箭毙四人，这番心智着实不简单。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庄子·盗跖》
黑袍男子再次搭弓，向蓝色身影左右侧射四箭。
蓝影身法虽快，但羽箭来路似乎罩住了他所有将行之地。他不敢冒险，只能后仰身，压地向后滑行，这才间不容发地躲开羽箭。他跃身站定，大声道：“养氏神箭，天下无双！今日算是领教了。燕国竟搜罗了这么多‘神机弩’，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人群轰动，这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神箭手养桓！
其实有阅历的人早在黑袍拿出大黄弓时便已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养桓的先祖养由基，曾在鄢陵以一只大黄弓压服各家，一口气射杀三十三名高手，由此得了“春秋第一神箭”的美名。养由基去世前留下遗训：“族人中有能张大黄弓者，可复我箭术。”养氏代代习射，但一直没出可以望到养由基项背的后代，更是无人再能拉动先祖的宝弓。
养桓是两百年来家族里唯一能张得此弓之人，激弦发矢，无人能挡，极受燕侯赏识，命其镇守边城造阳。造阳孤城临胡，常被虏略，养桓带养氏家族善射者二十二人整军备战，建立了天下闻名的“控弦军”，全军不过五千人，但箭法极准，平时训练的格言即是“百发失一，不为善射”，意思是射箭百次只要有一次不中，也不叫善射。养桓凭此军西破襜褴，北却东胡，威震辽东。
两年前，燕侯召见养桓商议猎鹏之事，控弦军箭法虽精，但不足以于水中逞威，进而便想到了墨家的“神机弩”，养桓预计，如果有三百柄“神机弩”就可以制服大鲲。
燕侯一面斥重金派人远赴各国秘密收集神机弩，一面重用东墨大弟子（时墨家分为东、西、南、中四派）冯衍为工尹，赶造神机弩，终于在两月前凑满了三百之数。
养桓当时担心三个名家高手独占大鲲，故等到双方筋疲力尽之时下手，一举除去两敌。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纵横家所偷袭。现在被叫破身份，也再无隐瞒必要，说道：“阁下是谁？既知我身份，那你当知，杀我燕国甲士，可是与我大燕结仇！”
蓝衣人深深一揖：“在下秦国中大夫甘龙，不知道将军在此，妄兴刀兵，死罪死罪。在下有一言，请将军定夺。天下纷乱，然燕、秦历来无争，人所共知。如今之计，不如联手，共分鲲鹏。届时，两国通使结盟，岂不快哉？”
“好！”养桓略作沉吟，便应承下来。
“好厉害。”庄周感叹道。
“他们武功也算厉害的了。”魏羽祺道。
“不仅武功。刚刚争得你死我活，转瞬就化敌为友。”
魏羽祺倒没有这样的感慨，国与国间今天是敌，明天为友，后天又敌这样的事她自小见多了。养桓考虑得则更为复杂，他此行目的本就是鲲鹏，不想旁生枝节。而且涉及秦、燕外交这样的大事，甘龙纵横术颇高，自己对战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人群中还可能隐藏着其他高手，空耗下去风险太大。
正当两人说话间，一个巨浪打来，甘龙向后一纵，退到了沙滩上。养桓凌空跃起，却被大浪拍倒。燕国弩手与甘龙的弟子都被海水吞没。
紧接着，一道更大的浪墙铺天盖地向海滩席卷而至！
只见大鲲鳍处已经长出无毛的粉丝小翅，鱼口处也变成了鸟嘴，正推浪而来！
正当大家惊慌之际，忽见一白衣老者越众而出，手指在空中轻画，口中阵阵有词，向前一指，一个大大的金色文字打到海浪之上，海墙瞬间塌落，声震百里。
“是大篆！篆文的‘定’字。道家高手也来啦！”魏羽祺兴奋道。庄周只看得目眩神驰，自觉这半天中的经历比自己之前活的十几年都要惊险刺激。
老者左右手拇指、食指相合三次，一个金色的菱形符咒凌空而起，渐渐化为一张金色方盘！
方盘从上至下拍到大鲲头顶，砰的一声巨响，竟直接把大鲲拍到海中！
突然间，海面上升起一股巨大的水龙卷，击碎放盘，直通上天！
老者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水龙卷中隐约有大鲲的身影！正奋力向天上游去。
老者双指点口，使出道家传音术，声音响彻海滩：“等化了鹏，谁还制得住它！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仲老，我来助你。”一位锦袍男子飞身踏入水中，双掌翻飞，合掌出指，海面涌起一条巨型水龙，从斜里将大鲲冲回海中！
“是我师父！师父，师父！！”魏羽祺兴奋地大声呼喊，但被人群声和海涛声掩盖，她的师父庞涓丝毫没有听到。
庞涓本与六个弟子隐藏在人群中静观其变。他想等待几方实力消耗差不多时，再出手压服全场。刚刚看到道家耆宿於陵仲子独木难支，心想正好与其合力缚鲲，也可让他欠下自己个人情。只不过这老头已经隐居多年，不关世事，这次出马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哪国哪派所请？
正沉吟间，大鲲再次跃出水面，向岸边击水而来！
这次出水，身下已经长出了两爪，鱼尾也变成了鸟尾。除了鱼身尚在，其它各处都俨然一只巨鸟。
“起冰锥！”庞涓喊道。
六弟子围绕庞涓，脚踏八卦位，手捏“剑右诀”，只见大鲲前进的海路上忽的冰障迭起！
大鲲的鸟头被刺得鲜血淋漓，但仍然破冰向前！
庞涓双手上托，左右海面各自升起一座横放的冰山，庞涓准备夹击大鲲。但冰山尚未完全合拢，大鲲却已然要顺利越过。
庞涓急道：“仲老！拖住它！”
白衣老者舒张手臂，在空中画了个方形，向前轻轻一推，一道金色方形套到大鲲身上缩紧。大鲲仿佛被束缚般，左右扭动，不能前进半分。
“居然是道家的‘画地为牢’，这老头好厉害！”魏羽祺生得太晚，不知道此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於陵仲子。
他本名田仲，乃齐国王族疏属，以道家武学名震江湖，在峄山开帐授徒。有人甚至为此放弃了天之庠序的入学名额而拜在仲子门下。十八年前，在围剿邪君过后，他突然遣散弟子，隐居於陵，谢绝一切访客，不与武林通信。这次他听说鲲鱼化鹏，观者如堵，心觉此事有极大祸患。他一面写信给天之庠序的校长孟子，希望借用这位儒宗劝退众人；一面亲自到场，查看情况。眼见战况愈急，竟无儒家高手上前，只好亲自下场，盼能快些了结此物，减少损伤。
正在此时，忽觉身后一股强大的劲力袭来，仲子急忙闪躲，一支十几米长的巨矛贴着仲子侧身而过，插在沙滩上！
仲子右肋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染红了白衣。
海滩之上，巨矛纷至沓来！
庞涓正聚精会神凝结冰山，他自信可以一击而中，收获全功。俄然变起，他双手一勾，海浪涨至，将自己卷入水中。大鲲也被一矛射中，潜入水下。
庄周拉起魏羽祺就逃，魏羽祺欲施展轻功跳跃，被庄周按住，“不要飞，用走的！”
庄周拉着魏羽祺一路疾走，到一块巨石后躲避。魏羽祺见以轻功凌空之人纷纷被巨矛钉在地上，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问道：“你怎么知道不能用轻功？”
“这么大阵势，能是为了普通人？肯定是专门对付懂道术的。”庄周边说边四周观察，魏羽祺心道庄周虽然平素有些呆气，但关键时刻聪明过人。她看着庄周，忽然脸上生起一阵红晕。
庄周道：“巨矛是从西北悬崖上发出来的。”见魏羽祺满脸红晕，以为她恐惧至极，便安慰道：“不要怕，这么大的矛能造多少？早晚有用尽的时候。”
“不是.......”魏羽祺嗫喏道。
庄周循着魏羽祺的目光低头看去，猛然发觉自己还在拉着她的手，他马上放手，脸也有些红了。“对......不起。”
不知为何，魏羽祺觉得当手被松开时有种失落的感觉。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不语。与巨石后的旖旎风光不同，此时海滩上已血流成河，尸首遍地。
西北悬崖上，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正在眺望。黑帽低垂，将其面容深深遮挡起来，只能看见白皙的下半张脸和朱红色的唇。让人不禁想看，这张脸到底是怎样的俊美。
“停下，都停下！”一个身着虎纹皮袄的男子朝着几台巨大弩机旁的众人喊道，负责瞄准的、搬运的，装填的齐齐停手，海滩上不再有巨矛飞下。
他快步走到黑斗篷男子身后，却被一戴半面铁面罩的剑客伸手拦下。虎皮男退了一退，怒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只剩八根矛了！”
“怎么，舍不得了？”黑色斗篷男子并不回头，眼睛仍正注视着海滩。
“我们来是猎鹏的！现在大鲲没死，你把矛都浪费掉了，拿什么应付！”
虎皮男是“五义宗”下“勇堂”堂主罗豹。五义宗为两百年前的绝顶高手盗跖所创，武功与孔子齐名，当时人称“东儒西盗”。自以为天下莫敌，上门与孔子比试，两人大战一天一夜，打得地动山摇，最后被孔子以新创的“不惑掌”打穿右肩。他黯然南渡，指着长江发誓：“不胜仲尼，不渡此江”。此后开宗立派，创立“五义宗”。下设圣、勇、义、智、仁五堂。弟子三千，门客三千，奴仆三千，侵暴诸侯，横行江南，势力之胜，一时压过孔子的“天之庠序”，但始终不再踏足北方。他每日勤研武学，希望能胜过孔子。后闻孔子击退大鹏，仰天长叹：“吾不如也。”并给孔子送去疗伤神药。三年而孔子死，盗跖终身不再出一招。
盗跖死后，吴、楚、越、随四国联合出手，大破五义宗。五义宗自此势微，渐渐转入地下。本来盗跖不服诸侯管辖，就有“大盗”之名；后来五义宗被攻破，又与四国结下血仇，而四国中不乏各门各家高手，多年来仇杀不断，结怨渐广；且五义宗人行事隐秘邪僻，胆大妄为，故而逐渐为武林正派所排斥，或嘲之为“五邪宗”。
这次五义宗耗费无数心血财力准备“大绝伦弩”，就是为了擒获鲲鹏。由罗豹带队，哪知行动前三天突然来了眼前的这个人单独觐见宗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宗主竟命罗豹一干人等听从他的吩咐！
此人藏头露尾，冷言冷语，和他带剑护卫两人一个德行，罗豹对他们一直没有好感，只是碍于宗主吩咐，不好发作。到山崖上不主射大鲲而主射海滩众人也就罢了，毕竟罗豹也没什么慈悲心肠，那些人死活和他无关。但眼见巨矛越射越少，大鲲尚在，忍不住出言阻止。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孟子·公孙丑上》
“那些人死一个算一个，怎么是浪费呢？”
“那鲲鹏怎么办？”
黑斗篷男子终于转过身来，邪魅一笑：“屠人比屠鲲更有意思。”
罗豹也算杀人无数，但这一笑不禁让他心里有点发毛，“我的任务就是猎鹏。”他不再理会黑斗篷男子，而是向手下吩咐道：“瞄准海面，等鲲鹏出现。”几台弩机随即转动。
护卫低声询问黑斗篷男子：“少主？”
“不必，高手这么多，这点弩矛是不够用的。”
正说话间，一个在外围担任警戒的勇门弟子以轻功奄至，躬身向罗豹禀报：“堂主，山下突然一批人攻了上来，大部分都是阴阳家的。有一人坐在辎车中，驱火功夫高深莫测，一出手就伤了我们五个弟兄。”
“孙膑来了。来得好快，他怎么知道？”罗豹沉吟着。
“鲲鹏出海了！”负责瞭望的一人喊道。
罗豹望去，见一只伤痕累累的大鹏鸟伏在海面上，除了身上的一些鳞片还未完全褪去，羽毛还不丰盈外，这只巨鲲已经彻底化为大鹏了。
“堂主，开弩吗？”
罗豹不答。他在思考形势，孙膑虽强，但自己加上手下好手，未必不可与之一斗。问题是孙膑在齐国做国师，颇受尊崇。齐国大将田忌也是他的密友。如果这次是有备而来，齐军不会出动吗？现在射鲲，只怕是为人作嫁。
又一报信弟子匆匆赶到，显得十分惊慌：“万，万章到了！”
众人耸动，连一直不动声色的黑斗篷男子也颤了一下。
万章是孟子首徒，天之庠序的教育长，当今之世，论起儒家武学，除了孟子外，就是万章了。若单以辈分而言，万章还要向孙膑叫一声“师叔”。当年，孟子师宁子和孙膑师鬼谷子同在天之庠序分掌儒、阴阳两家。只不过孟子如今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而万章得老师真传，声望俨然有压倒孙膑之势。
罗豹向黑斗篷男子一鞠躬：“敢问公子有何处置？”
男子也不推让：“有这么多好手在这儿，又有大绝伦弩，来多少死多少。劳烦罗兄先带人杀他一阵，我在这儿布置妥当，引他们入套。”
“好！弩手全部听公子号令。剩下的人跟我走。”罗豹带了四十多人下山，他留下五人，向其他人道：“你们先去支援，把敌人引到这儿来，我们在此伏击。告诉大家伙儿，义堂增援马上就到，今天就是立功之时！”众人齐诺，领命而去。罗豹带领剩余五人向东南方疾行。
“堂主，不是在这儿埋伏吗？”一人问道。
“还埋伏个屁！万章、孙膑两大高手，你埋伏得了吗？但如果我当众这么说，军心立刻瓦解，他们挡得越久，我们越安全。知道为什么带你们吧，你们是我的人。”
“谢堂主栽培！”
悬崖之顶，罗豹刚走，黑斗篷男子和护卫低声说了句话。随后面朝大海眺望。护卫走到巨弩前，突然拔出长剑，寒光闪动，转瞬即杀五人，随后传来“哎呀”、“哎呦”阵阵的喊叫，不一会儿，护卫走到男子身旁，说道：“少主，一共二十八人，没有活口。”
“嗯。走吧！”
两人解开长袍，里面穿着相同的后背带有圆形空格的薄甲，此甲乃墨家特制，名为“辅翼甲”。
他们拿出一个铜制圆盒，各自放在后心空格处，轻轻一按，薄甲两侧竟长出一对暗黄色的长翅膀！
男子纵身跳崖，在风中滑翔起来，护卫紧随其后。
话分两头，在罗豹等人刚刚看到鲲鹏浮出水面的时候，海滩上劫后余生的众人也发现了这只巨兽。有了之前惊心动魄的“矛雨”，谁也不敢轻易上前动手。
鲲鹏开始不住的鼓动双翅，海上风浪渐大，声如闷雷，陡然间，一堵十数丈高（三十多米）的水墙接天立起，轰轰滚滚向海滩袭来，大有吞天灭地的气势！
魏羽祺吓得脸色煞白，不住颤抖。庄周拔出魏羽祺的宝剑，用力向巨石顶部插去，只插了一半便再也使不出力气。魏羽祺跃起，纤足轻踢，宝剑直插到底，只剩剑柄在外。
庄周道：“一会儿潮来屏住呼吸，只管抓住剑柄，不要松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海滩宽阔处，人们发疯似地向后跑去，还有很多伤者，或搀扶挪动，或彷徨匍匐，有的干脆坐而等死。
庞涓此时藏在距离海滩中心很远的一个沙丘后，当巨矛射来时，他借海水隐藏行迹，一路潜行到了此处，到场才发现这儿已经躲了六个人。大家都狼狈不堪，没人认出他。
巨浪来时，这六人都开始向后跑去，庞涓暗道几人“蠢材”，如此高的浪墙跑得再远也避无可避。如果再多两三个如自己一般的阴阳家高手，则可控此水墙反推回海，救得众人。如今之计，等大潮一到，自己就使用阴阳术踏浪而行，明哲保身吧。
正想间，忽见一人踉跄地走到鲲鹏的正对面，盘腿而坐，食指中指相叉，口中念念有词。
庞涓一眼认出，这是於陵仲子！
他竟然没死！
眼看他衣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仍在念咒，他想干嘛？这老头就是没受伤也挡不住如此高的浪墙啊！
只见大大的金色圆盘立在海面之上，怎奈海浪太大，只挡住了一部分水流。海水绕开圆盘，继续向岸上奔来。
仲子岿然不动，继续念咒，身影单薄凄惨，却又无比坚定。
所有人都被这个老者独自抗衡滔天巨浪的勇气打动了。庄周只恨自己没学道术，不能与之并肩作战。
突然，一个青衣少年走到老者的背后，运起法术，海墙上出现了一个小的黑色圆盘，但转瞬就被冲破！
又一黄衣中年人走上前去，朝海墙方向双掌平推！
一个倒地等死的伤者慢慢爬起，向浪墙方向运起内功！
一个年轻剑客向海墙出剑！
一人举刀，劈出一道青色刀罡！
转眼间，海滩上已有十几人在尽最大的努力抵挡海浪！
养桓也飞到仲子身边，运气挡水。他从海中爬起后一直卧在沙上休息，见海潮迭起而来，本打算依凭大黄弓漂浮，兴许能有一线生机。当看到伤残者、后辈小子都在正面迎敌，心想我养桓英雄一世，岂能连小辈都不如？左右都是死，不如轰轰烈烈，将来传扬出去也不算丢人。
浪墙袭来，仲子、养桓等人转眼就要被吞没，庄周不忍再看，和魏羽祺抓紧剑柄，闭眼迎接大潮冲击。
等了半天，竟然没有动静，庄周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的合不拢嘴，巨大的水幕仿佛静止般停在了仲子面前，鲲鹏在后面努力扇翅，水幕中海水翻涌，就像沸腾一般，但就是不往前倾泻！
细细一看，仲子身后多出一人，他双手朝前，高冠博带，深衣大袖，一望即知是儒家中人。
仲子回头一看，便认出来人是孟子门生公孙丑。公孙丑入门虽晚，但是出了名的天资高，极受孟子喜爱。以武学修为而论，比起师兄万章来也不遑多让。仲子微笑道：“公孙小友来了，我可以放心了。”
“仲老，我师兄很快就到，您老先休息一下，余下的事交给晚辈。”
海滩众人看到有儒服者到来，都大感振奋！天下武学，论起内功、真气，本以儒家为宗。此人以内力和鲲鹏所推巨浪相抗，竟毫无落败的痕迹，显是儒家中的绝顶高手！不少人心中猜测这是不是孟夫子亲临，如果真的是，那一会儿无论如何也要挤上前去，一睹孟子风采。
“仲老！”公孙丑惊道。
只见仲子双手垂下，恍若睡着般倒在地上。公孙丑焦急万分，奈何自己正运气与浪墙相抵，腾不出手来。
养桓俯身查看，一声长啸：“仲老去了。”心下更加敬佩这位老者，他在流血重伤的情况下，勉力支撑到现在，真所谓临难而不苟！
公孙丑悲怒交集，他加催真气，艰难地向前走去，心中只有一念：“杀了鲲鹏，取出心脏，复活仲老！”
水墙被逼得一点点向后移动，观者屏息惊惧，此人竟然以一己之力逼退了巨幕水墙，儒家功法竟能强大至此？！
鲲鹏毫不示弱，它加快扇动羽翅，向水墙冲来，伤口崩裂，流血满身，依然不止。
公孙丑暗道不好，鲲鹏体大，若与水墙全力压来，自己恐怕抵挡不住。但此时松手撤退，岂不前功尽弃？不仅海滩众人遭殃，仲老也就白白牺牲了。想到此处，心志更坚，宁死不退！只要坚持到师兄到来，合两人之力，破敌必矣！
鲲鹏越来越近，原本已经后退的水墙现在渐渐逼近他面前。正当公孙丑万念俱灰之际，水墙突然被他推开，迅速向鲲鹏打去！
惊喜之间，发现身旁一人正运功驱水，正是阴阳家大高手庞涓！
庞涓此前一直躲在一旁，看到仲子感召众人与巨潮相抗，大有“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之感。但心下依然踌躇不定，不敢冒险出手。待见仲子一死，更为汗颜，本来只道仲子为武林耆宿，人格不同凡响则是当然，不想连公孙丑也一般地一往无前，男儿热血，再也抑制不住；又想到公孙丑已能和鲲鹏拼个七八，再加上自己，也颇有胜算，故而终于出手相助。
公孙丑抗潮凭的是真气，而庞涓用的则是驱水术，天下武学虽广，但在此种情形下，再找不出第三家武学如这两家般恰到好处。一个用力前推水墙，一个控制水墙后移，两力叠加，鲲鹏正冲过来，又无丝毫准备，正好被水墙之力反噬！铺天巨浪打在鲲鹏身上，把它拍翻在海中！
庞涓乘胜追击，双掌翻飞，精疲力尽的鲲鹏被一股水流托起，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威胁。岸上叫好声响成一片，人人均有劫后余生之感。
“怎么了？”庄周问道。
“我没钱了。”
“你不是刚花了一千金吗？！”
“我只有那一千金啊！”
庄周崩溃：“那你也不还个价，剩个一二金也好啊！”
魏羽祺不好意思地笑道：“草率了。那个庄兄，这顿饭还是你请吧。我先走了。”
“你！”庄周正准备去追魏羽祺，迎面就是酒保一张大脸：“一共八十七钱，请结账。”
朝儛山在齐国的最东边，它不是孤峰一座，而是层峦叠嶂，有高与低。翻山一直向东，有一大片的开阔海滩。舜帝时巡狩，曾在此处会集各国君长，举行朝日之礼。庄周在《齐谐记》上读到鲲化鹏的所在地——“朝儛之滨”，就指此处。
庄周与魏羽祺两人在接近朝儛时便看到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片热闹景象，没想到这大鹏出世，竟惹来这么多人围观。
等到了朝儛之滨，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海滩上早已人满为患。有的竖起了帐篷，有的点起了篝火。在沙滩上还架起了五座木栈，一直延伸入海数十丈之远，一群匠人还在栈上继续修建。魏羽祺本以为一到朝儛就会看到师父，没想到海滨上人头如云，一时间又哪里去寻。
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来了，来了！”
只见平静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海滩上的形势一下泾渭分明起来。胆小的、只为看热闹的不自觉往后退去，有备而来的都准备兵器、结成队形，摩拳擦掌等待着。
魏羽祺不断向前挤去，庄周拉扯不住，只好跟在她身边，魏羽祺一指：“是楚国的楼船！”
庄周循声望去，只见四艘巨舰向旋涡处极速行驶，战旗飘扬，一个大大的楚字格外醒目。
四船分散在旋涡的四角，一张巨网也被拉扯着伸展开来，逐渐罩住旋涡。漩涡中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鱼头，四船机关急动，一起摇动滑轮！大网一点点地被绷紧。
鱼头向上一冲，巨大的冲击力差点将四艘船掀翻！士兵手上的滑轮也把持不住，“滑轮要坏了！”一名军士喊道。
“无妨。”船头一位身穿黑衣的中年人淡定说道。
咔嚓几声，四船的滑轮全部崩坏。巨网的四角好似大石一样的东西分别从船上坠入海中。
正当众人以为大网松散，鲲会脱网而出的时候，网在海水里突然收紧，四面自动围住大鱼！激起冲天的水柱！
“是墨家的磐吸石！”魏羽祺叫道。
被大网纠缠的巨鱼沉到海中，网虽大，但只能罩住鲲的上半身，它一个摆尾，把东北角的战船拍翻在海里！
西北战船立刻架起一个高高的投掷长杆，一百五十名士兵同时拉动绳索。一个大黑球冲天而出！
黑球底部在空中弹出一柄极细的利刃，由黑球压着刺入水中，这是为了最大程度减少海水浮力对利刃造成的阻力。
巨鲲被刺伤，血流不断。它一个摆尾，调转方向，正对战船，口中喷出巨大水柱。水柱的穿透力震撼了所有人，它居然直接将战船击碎了！
巨鲲再次将头转向西南方，指挥西南战舰的将军拔刀大喊：“左打舵，左打舵！”
水柱再一次射出，打折了船桅。
将军被士兵从废墟中抬了出来，满船的惨烈景象并没有将他吓倒，他强忍剧痛，说：“用‘旋风大斩’。”
十个军士立刻站在甲板中央一块凸起的平台上，船尾逐渐升起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铁盘，旁边挥动令旗的小校喊着：“一、二、三，起！”
十人一起用力跳动，铁盘中的响动越来越大，里面突然弹射出一个七八米长的弯刀长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巨鲲，瞬间切掉了巨鲲的一个鱼鳍！
巨鲲吃痛，扭身转动，一柱水龙卷拔海而起，弯刀刃被吸入水龙卷中，忽地反弹到西南战舰上，船被劈成了两半。
巨鲲挺身向东北方最后一艘船只撞去，楚国军士对舰长说：“船舵失灵，怎么办？”
舰长拔出腰刀，高喝道：“楚军迎敌！”
三百多名士兵瞬间排列整齐，长戈朝前，一起呐喊：“楚军迎敌！”
声音未绝，船就被巨鲲撞翻。
岸上一人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含热泪，他是楚国咸尹江乙，咸尹只不过是掌谏议的小官，这次他与另一位同僚被楚王封作观察使，负责记录、监督猎鹏行动。自己“幸运”，被安排路上观测，同僚则随船出行。三年的筹备啊，那么多墨家高手设计的新式机关战船，一千五百名楚国英勇的战士，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灰飞烟灭了！
春秋时期大翼战船，纯金打造，现藏中国航海博物馆
人群中突然奔出三个青衣人，径直向大海冲去。他们双足一点，转瞬间变化作三只大鹰，从空中俯冲巨鲲。
“是名家高手！”小公主向庄周介绍道。
名家修炼变化方术，一般修行者可以变化无生命之物为其他无生命之物，如酒杯变圆盘；再进一层能变化无生命之物为有生命之物，外形近似更易，如榴莲变刺猬；更进一层则如此三人般能变化自身为动物。但名家道术不能使自己幻化为他人，也无法对其他生命体施法。名家变化术有一大法则，是为“能量守恒”。变化的只是外形，总体质量与物质成分不变。
故而尽管是名家宗师级别的人物想要把自己变成老鼠也只能变成人形巨鼠，无法变成正常体型的老鼠。即使把金块变为蛋糕，那蛋糕也只是外形像蛋糕的“金糕”而已。
总的来说，名家武学虽然神奇，但也多限制，修为深浅会大大的影响变形的范围、形态、灵活性与时间。飞禽是很难变化的动物，魏王大寿时曾有名家青年才俊在宴上表演道术，变成了一只白鹤，翩翩起舞，赢得满堂喝彩。
魏羽祺提出让白鹤飞一圈，结果弄得好不尴尬，她当时还责怪此人学艺不精。后来师父和她说所谓“变形易，得实难”，他能练到变化自身的境界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此三鹰一飞冲天，魏羽祺就知道，这必定是高手。
庄周哪里知道这些曲折，单看到三人突然化成老鹰已是震惊无比。待三鹰俯冲抓啄鲲头，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鲲头几次试图冒出水面，都被三只大鹰以利爪击退。巨鲲吃了苦头后不再上浮，反而开始下潜，这一下主动权到了巨鲲这边。三鹰不住盘旋，束手无策。
突然，其中一鹰在空中幻化成鳄鱼头鲨鱼身的怪物，一下子坠入水中！另外两鹰见状也先后效仿，三怪扑到鲲鱼身上开始撕咬，鲲鱼虽大，但无所发力，鲜血汩汩流出。
正当庄周以为尘埃落定之时，突然听到一个“起”字。紧接着，沙滩上窜出数十队人踏入海中，站成四排，有三百人之多！
他们衣着普通，之前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这么一站庄周立马发现了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披着各式各样的斗篷。
为首的一个黑袍男子抬起手臂，身后三百人纷纷从斗篷下抽出弩机，搭在自己左手臂上。
男子放下手臂，叫道：“发！”
三百支弩箭射向大鲲，箭矢在水中留下道道箭痕，劲力尤强，比寻常弩箭不知快了多少倍！入水后仍飞速向前，纷纷射入大鲲体内！两怪也被当场射死，身插数箭，现出人形，沉入海中。
一怪应变极快，陡然变成长条海蛇，故而只中了一箭，迅速远离战场。海水染成了殷红色。黑袍男子目不转睛，再次举手，身后弩手纷纷低头装添弩箭。
此时一个蓝色身影从人群中冲出，平趟海面，迅捷无比！后面跟着姿势相同，速度略慢的五人。庄周只见白光闪动，蓝影所到之处，颈血乱喷，弩手们纷纷倒地！
那五人也随蓝影冲入弩阵之中，好似滑行一般，时横时竖，击杀弩手！转瞬之间，弩阵中尸体横陈！
庄周生平头一次见此惨烈景象，他不自觉地挡在魏羽祺面前，魏羽祺望着庄周，心下感动，她轻声说：“这就是纵横术。”
庄周没想到纵横术威力如此惊人，他同时很敬佩那些弩手的训练有素。在遭到突然攻击后，剩余弩手迅速向后退去，发箭射向六人。
蓝影并不驻足，继续向弩阵冲去，他要打乱弩手的布阵，不让其有喘息的机会。
而另外五人不仅身法滞后，心思也没有蓝影细密，仍然在后方追杀零星残兵，结果证明不和蓝影汇合进逼弩阵是致命的！
正当蓝影顾着躲避飞弩，向前急冲之时，之前一直隐在弩阵中没有出手的黑袍男子突然腾空而起！
他手上拿着的不是弩，而是一把黄色大弓。
他凌空连发四箭，黑色羽箭分别贯穿在远方施展纵横术的四人！
魏羽祺不禁发出“啊”的惊叹，她自幼便参观射艺演示，在如大射、宾射、燕射等场合也见过不少成名射手，但从没看过如此的技巧和劲力。庄周没有魏羽祺一样关于箭术的比较标准，但让他心惊的是，此人在陡遇突袭时竟一直隐身不出手，旁观己方弩手被杀，最后找准时机，一出手就箭毙四人，这番心智着实不简单。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庄子·盗跖》
黑袍男子再次搭弓，向蓝色身影左右侧射四箭。
蓝影身法虽快，但羽箭来路似乎罩住了他所有将行之地。他不敢冒险，只能后仰身，压地向后滑行，这才间不容发地躲开羽箭。他跃身站定，大声道：“养氏神箭，天下无双！今日算是领教了。燕国竟搜罗了这么多‘神机弩’，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人群轰动，这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神箭手养桓！
其实有阅历的人早在黑袍拿出大黄弓时便已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养桓的先祖养由基，曾在鄢陵以一只大黄弓压服各家，一口气射杀三十三名高手，由此得了“春秋第一神箭”的美名。养由基去世前留下遗训：“族人中有能张大黄弓者，可复我箭术。”养氏代代习射，但一直没出可以望到养由基项背的后代，更是无人再能拉动先祖的宝弓。
养桓是两百年来家族里唯一能张得此弓之人，激弦发矢，无人能挡，极受燕侯赏识，命其镇守边城造阳。造阳孤城临胡，常被虏略，养桓带养氏家族善射者二十二人整军备战，建立了天下闻名的“控弦军”，全军不过五千人，但箭法极准，平时训练的格言即是“百发失一，不为善射”，意思是射箭百次只要有一次不中，也不叫善射。养桓凭此军西破襜褴，北却东胡，威震辽东。
两年前，燕侯召见养桓商议猎鹏之事，控弦军箭法虽精，但不足以于水中逞威，进而便想到了墨家的“神机弩”，养桓预计，如果有三百柄“神机弩”就可以制服大鲲。
燕侯一面斥重金派人远赴各国秘密收集神机弩，一面重用东墨大弟子（时墨家分为东、西、南、中四派）冯衍为工尹，赶造神机弩，终于在两月前凑满了三百之数。
养桓当时担心三个名家高手独占大鲲，故等到双方筋疲力尽之时下手，一举除去两敌。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纵横家所偷袭。现在被叫破身份，也再无隐瞒必要，说道：“阁下是谁？既知我身份，那你当知，杀我燕国甲士，可是与我大燕结仇！”
蓝衣人深深一揖：“在下秦国中大夫甘龙，不知道将军在此，妄兴刀兵，死罪死罪。在下有一言，请将军定夺。天下纷乱，然燕、秦历来无争，人所共知。如今之计，不如联手，共分鲲鹏。届时，两国通使结盟，岂不快哉？”
“好！”养桓略作沉吟，便应承下来。
“好厉害。”庄周感叹道。
“他们武功也算厉害的了。”魏羽祺道。
“不仅武功。刚刚争得你死我活，转瞬就化敌为友。”
魏羽祺倒没有这样的感慨，国与国间今天是敌，明天为友，后天又敌这样的事她自小见多了。养桓考虑得则更为复杂，他此行目的本就是鲲鹏，不想旁生枝节。而且涉及秦、燕外交这样的大事，甘龙纵横术颇高，自己对战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人群中还可能隐藏着其他高手，空耗下去风险太大。
正当两人说话间，一个巨浪打来，甘龙向后一纵，退到了沙滩上。养桓凌空跃起，却被大浪拍倒。燕国弩手与甘龙的弟子都被海水吞没。
紧接着，一道更大的浪墙铺天盖地向海滩席卷而至！
只见大鲲鳍处已经长出无毛的粉丝小翅，鱼口处也变成了鸟嘴，正推浪而来！
正当大家惊慌之际，忽见一白衣老者越众而出，手指在空中轻画，口中阵阵有词，向前一指，一个大大的金色文字打到海浪之上，海墙瞬间塌落，声震百里。
“是大篆！篆文的‘定’字。道家高手也来啦！”魏羽祺兴奋道。庄周只看得目眩神驰，自觉这半天中的经历比自己之前活的十几年都要惊险刺激。
老者左右手拇指、食指相合三次，一个金色的菱形符咒凌空而起，渐渐化为一张金色方盘！
方盘从上至下拍到大鲲头顶，砰的一声巨响，竟直接把大鲲拍到海中！
突然间，海面上升起一股巨大的水龙卷，击碎放盘，直通上天！
老者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水龙卷中隐约有大鲲的身影！正奋力向天上游去。
老者双指点口，使出道家传音术，声音响彻海滩：“等化了鹏，谁还制得住它！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仲老，我来助你。”一位锦袍男子飞身踏入水中，双掌翻飞，合掌出指，海面涌起一条巨型水龙，从斜里将大鲲冲回海中！
“是我师父！师父，师父！！”魏羽祺兴奋地大声呼喊，但被人群声和海涛声掩盖，她的师父庞涓丝毫没有听到。
庞涓本与六个弟子隐藏在人群中静观其变。他想等待几方实力消耗差不多时，再出手压服全场。刚刚看到道家耆宿於陵仲子独木难支，心想正好与其合力缚鲲，也可让他欠下自己个人情。只不过这老头已经隐居多年，不关世事，这次出马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哪国哪派所请？
正沉吟间，大鲲再次跃出水面，向岸边击水而来！
这次出水，身下已经长出了两爪，鱼尾也变成了鸟尾。除了鱼身尚在，其它各处都俨然一只巨鸟。
“起冰锥！”庞涓喊道。
六弟子围绕庞涓，脚踏八卦位，手捏“剑右诀”，只见大鲲前进的海路上忽的冰障迭起！
大鲲的鸟头被刺得鲜血淋漓，但仍然破冰向前！
庞涓双手上托，左右海面各自升起一座横放的冰山，庞涓准备夹击大鲲。但冰山尚未完全合拢，大鲲却已然要顺利越过。
庞涓急道：“仲老！拖住它！”
白衣老者舒张手臂，在空中画了个方形，向前轻轻一推，一道金色方形套到大鲲身上缩紧。大鲲仿佛被束缚般，左右扭动，不能前进半分。
“居然是道家的‘画地为牢’，这老头好厉害！”魏羽祺生得太晚，不知道此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於陵仲子。
他本名田仲，乃齐国王族疏属，以道家武学名震江湖，在峄山开帐授徒。有人甚至为此放弃了天之庠序的入学名额而拜在仲子门下。十八年前，在围剿邪君过后，他突然遣散弟子，隐居於陵，谢绝一切访客，不与武林通信。这次他听说鲲鱼化鹏，观者如堵，心觉此事有极大祸患。他一面写信给天之庠序的校长孟子，希望借用这位儒宗劝退众人；一面亲自到场，查看情况。眼见战况愈急，竟无儒家高手上前，只好亲自下场，盼能快些了结此物，减少损伤。
正在此时，忽觉身后一股强大的劲力袭来，仲子急忙闪躲，一支十几米长的巨矛贴着仲子侧身而过，插在沙滩上！
仲子右肋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染红了白衣。
海滩之上，巨矛纷至沓来！
庞涓正聚精会神凝结冰山，他自信可以一击而中，收获全功。俄然变起，他双手一勾，海浪涨至，将自己卷入水中。大鲲也被一矛射中，潜入水下。
庄周拉起魏羽祺就逃，魏羽祺欲施展轻功跳跃，被庄周按住，“不要飞，用走的！”
庄周拉着魏羽祺一路疾走，到一块巨石后躲避。魏羽祺见以轻功凌空之人纷纷被巨矛钉在地上，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问道：“你怎么知道不能用轻功？”
“这么大阵势，能是为了普通人？肯定是专门对付懂道术的。”庄周边说边四周观察，魏羽祺心道庄周虽然平素有些呆气，但关键时刻聪明过人。她看着庄周，忽然脸上生起一阵红晕。
庄周道：“巨矛是从西北悬崖上发出来的。”见魏羽祺满脸红晕，以为她恐惧至极，便安慰道：“不要怕，这么大的矛能造多少？早晚有用尽的时候。”
“不是.......”魏羽祺嗫喏道。
庄周循着魏羽祺的目光低头看去，猛然发觉自己还在拉着她的手，他马上放手，脸也有些红了。“对......不起。”
不知为何，魏羽祺觉得当手被松开时有种失落的感觉。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不语。与巨石后的旖旎风光不同，此时海滩上已血流成河，尸首遍地。
西北悬崖上，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正在眺望。黑帽低垂，将其面容深深遮挡起来，只能看见白皙的下半张脸和朱红色的唇。让人不禁想看，这张脸到底是怎样的俊美。
“停下，都停下！”一个身着虎纹皮袄的男子朝着几台巨大弩机旁的众人喊道，负责瞄准的、搬运的，装填的齐齐停手，海滩上不再有巨矛飞下。
他快步走到黑斗篷男子身后，却被一戴半面铁面罩的剑客伸手拦下。虎皮男退了一退，怒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只剩八根矛了！”
“怎么，舍不得了？”黑色斗篷男子并不回头，眼睛仍正注视着海滩。
“我们来是猎鹏的！现在大鲲没死，你把矛都浪费掉了，拿什么应付！”
虎皮男是“五义宗”下“勇堂”堂主罗豹。五义宗为两百年前的绝顶高手盗跖所创，武功与孔子齐名，当时人称“东儒西盗”。自以为天下莫敌，上门与孔子比试，两人大战一天一夜，打得地动山摇，最后被孔子以新创的“不惑掌”打穿右肩。他黯然南渡，指着长江发誓：“不胜仲尼，不渡此江”。此后开宗立派，创立“五义宗”。下设圣、勇、义、智、仁五堂。弟子三千，门客三千，奴仆三千，侵暴诸侯，横行江南，势力之胜，一时压过孔子的“天之庠序”，但始终不再踏足北方。他每日勤研武学，希望能胜过孔子。后闻孔子击退大鹏，仰天长叹：“吾不如也。”并给孔子送去疗伤神药。三年而孔子死，盗跖终身不再出一招。
盗跖死后，吴、楚、越、随四国联合出手，大破五义宗。五义宗自此势微，渐渐转入地下。本来盗跖不服诸侯管辖，就有“大盗”之名；后来五义宗被攻破，又与四国结下血仇，而四国中不乏各门各家高手，多年来仇杀不断，结怨渐广；且五义宗人行事隐秘邪僻，胆大妄为，故而逐渐为武林正派所排斥，或嘲之为“五邪宗”。
这次五义宗耗费无数心血财力准备“大绝伦弩”，就是为了擒获鲲鹏。由罗豹带队，哪知行动前三天突然来了眼前的这个人单独觐见宗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宗主竟命罗豹一干人等听从他的吩咐！
此人藏头露尾，冷言冷语，和他带剑护卫两人一个德行，罗豹对他们一直没有好感，只是碍于宗主吩咐，不好发作。到山崖上不主射大鲲而主射海滩众人也就罢了，毕竟罗豹也没什么慈悲心肠，那些人死活和他无关。但眼见巨矛越射越少，大鲲尚在，忍不住出言阻止。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孟子·公孙丑上》
“那些人死一个算一个，怎么是浪费呢？”
“那鲲鹏怎么办？”
黑斗篷男子终于转过身来，邪魅一笑：“屠人比屠鲲更有意思。”
罗豹也算杀人无数，但这一笑不禁让他心里有点发毛，“我的任务就是猎鹏。”他不再理会黑斗篷男子，而是向手下吩咐道：“瞄准海面，等鲲鹏出现。”几台弩机随即转动。
护卫低声询问黑斗篷男子：“少主？”
“不必，高手这么多，这点弩矛是不够用的。”
正说话间，一个在外围担任警戒的勇门弟子以轻功奄至，躬身向罗豹禀报：“堂主，山下突然一批人攻了上来，大部分都是阴阳家的。有一人坐在辎车中，驱火功夫高深莫测，一出手就伤了我们五个弟兄。”
“孙膑来了。来得好快，他怎么知道？”罗豹沉吟着。
“鲲鹏出海了！”负责瞭望的一人喊道。
罗豹望去，见一只伤痕累累的大鹏鸟伏在海面上，除了身上的一些鳞片还未完全褪去，羽毛还不丰盈外，这只巨鲲已经彻底化为大鹏了。
“堂主，开弩吗？”
罗豹不答。他在思考形势，孙膑虽强，但自己加上手下好手，未必不可与之一斗。问题是孙膑在齐国做国师，颇受尊崇。齐国大将田忌也是他的密友。如果这次是有备而来，齐军不会出动吗？现在射鲲，只怕是为人作嫁。
又一报信弟子匆匆赶到，显得十分惊慌：“万，万章到了！”
众人耸动，连一直不动声色的黑斗篷男子也颤了一下。
万章是孟子首徒，天之庠序的教育长，当今之世，论起儒家武学，除了孟子外，就是万章了。若单以辈分而言，万章还要向孙膑叫一声“师叔”。当年，孟子师宁子和孙膑师鬼谷子同在天之庠序分掌儒、阴阳两家。只不过孟子如今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而万章得老师真传，声望俨然有压倒孙膑之势。
罗豹向黑斗篷男子一鞠躬：“敢问公子有何处置？”
男子也不推让：“有这么多好手在这儿，又有大绝伦弩，来多少死多少。劳烦罗兄先带人杀他一阵，我在这儿布置妥当，引他们入套。”
“好！弩手全部听公子号令。剩下的人跟我走。”罗豹带了四十多人下山，他留下五人，向其他人道：“你们先去支援，把敌人引到这儿来，我们在此伏击。告诉大家伙儿，义堂增援马上就到，今天就是立功之时！”众人齐诺，领命而去。罗豹带领剩余五人向东南方疾行。
“堂主，不是在这儿埋伏吗？”一人问道。
“还埋伏个屁！万章、孙膑两大高手，你埋伏得了吗？但如果我当众这么说，军心立刻瓦解，他们挡得越久，我们越安全。知道为什么带你们吧，你们是我的人。”
“谢堂主栽培！”
悬崖之顶，罗豹刚走，黑斗篷男子和护卫低声说了句话。随后面朝大海眺望。护卫走到巨弩前，突然拔出长剑，寒光闪动，转瞬即杀五人，随后传来“哎呀”、“哎呦”阵阵的喊叫，不一会儿，护卫走到男子身旁，说道：“少主，一共二十八人，没有活口。”
“嗯。走吧！”
两人解开长袍，里面穿着相同的后背带有圆形空格的薄甲，此甲乃墨家特制，名为“辅翼甲”。
他们拿出一个铜制圆盒，各自放在后心空格处，轻轻一按，薄甲两侧竟长出一对暗黄色的长翅膀！
男子纵身跳崖，在风中滑翔起来，护卫紧随其后。
话分两头，在罗豹等人刚刚看到鲲鹏浮出水面的时候，海滩上劫后余生的众人也发现了这只巨兽。有了之前惊心动魄的“矛雨”，谁也不敢轻易上前动手。
鲲鹏开始不住的鼓动双翅，海上风浪渐大，声如闷雷，陡然间，一堵十数丈高（三十多米）的水墙接天立起，轰轰滚滚向海滩袭来，大有吞天灭地的气势！
魏羽祺吓得脸色煞白，不住颤抖。庄周拔出魏羽祺的宝剑，用力向巨石顶部插去，只插了一半便再也使不出力气。魏羽祺跃起，纤足轻踢，宝剑直插到底，只剩剑柄在外。
庄周道：“一会儿潮来屏住呼吸，只管抓住剑柄，不要松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海滩宽阔处，人们发疯似地向后跑去，还有很多伤者，或搀扶挪动，或彷徨匍匐，有的干脆坐而等死。
庞涓此时藏在距离海滩中心很远的一个沙丘后，当巨矛射来时，他借海水隐藏行迹，一路潜行到了此处，到场才发现这儿已经躲了六个人。大家都狼狈不堪，没人认出他。
巨浪来时，这六人都开始向后跑去，庞涓暗道几人“蠢材”，如此高的浪墙跑得再远也避无可避。如果再多两三个如自己一般的阴阳家高手，则可控此水墙反推回海，救得众人。如今之计，等大潮一到，自己就使用阴阳术踏浪而行，明哲保身吧。
正想间，忽见一人踉跄地走到鲲鹏的正对面，盘腿而坐，食指中指相叉，口中念念有词。
庞涓一眼认出，这是於陵仲子！
他竟然没死！
眼看他衣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仍在念咒，他想干嘛？这老头就是没受伤也挡不住如此高的浪墙啊！
只见大大的金色圆盘立在海面之上，怎奈海浪太大，只挡住了一部分水流。海水绕开圆盘，继续向岸上奔来。
仲子岿然不动，继续念咒，身影单薄凄惨，却又无比坚定。
所有人都被这个老者独自抗衡滔天巨浪的勇气打动了。庄周只恨自己没学道术，不能与之并肩作战。
突然，一个青衣少年走到老者的背后，运起法术，海墙上出现了一个小的黑色圆盘，但转瞬就被冲破！
又一黄衣中年人走上前去，朝海墙方向双掌平推！
一个倒地等死的伤者慢慢爬起，向浪墙方向运起内功！
一个年轻剑客向海墙出剑！
一人举刀，劈出一道青色刀罡！
转眼间，海滩上已有十几人在尽最大的努力抵挡海浪！
养桓也飞到仲子身边，运气挡水。他从海中爬起后一直卧在沙上休息，见海潮迭起而来，本打算依凭大黄弓漂浮，兴许能有一线生机。当看到伤残者、后辈小子都在正面迎敌，心想我养桓英雄一世，岂能连小辈都不如？左右都是死，不如轰轰烈烈，将来传扬出去也不算丢人。
浪墙袭来，仲子、养桓等人转眼就要被吞没，庄周不忍再看，和魏羽祺抓紧剑柄，闭眼迎接大潮冲击。
等了半天，竟然没有动静，庄周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的合不拢嘴，巨大的水幕仿佛静止般停在了仲子面前，鲲鹏在后面努力扇翅，水幕中海水翻涌，就像沸腾一般，但就是不往前倾泻！
细细一看，仲子身后多出一人，他双手朝前，高冠博带，深衣大袖，一望即知是儒家中人。
仲子回头一看，便认出来人是孟子门生公孙丑。公孙丑入门虽晚，但是出了名的天资高，极受孟子喜爱。以武学修为而论，比起师兄万章来也不遑多让。仲子微笑道：“公孙小友来了，我可以放心了。”
“仲老，我师兄很快就到，您老先休息一下，余下的事交给晚辈。”
海滩众人看到有儒服者到来，都大感振奋！天下武学，论起内功、真气，本以儒家为宗。此人以内力和鲲鹏所推巨浪相抗，竟毫无落败的痕迹，显是儒家中的绝顶高手！不少人心中猜测这是不是孟夫子亲临，如果真的是，那一会儿无论如何也要挤上前去，一睹孟子风采。
“仲老！”公孙丑惊道。
只见仲子双手垂下，恍若睡着般倒在地上。公孙丑焦急万分，奈何自己正运气与浪墙相抵，腾不出手来。
养桓俯身查看，一声长啸：“仲老去了。”心下更加敬佩这位老者，他在流血重伤的情况下，勉力支撑到现在，真所谓临难而不苟！
公孙丑悲怒交集，他加催真气，艰难地向前走去，心中只有一念：“杀了鲲鹏，取出心脏，复活仲老！”
水墙被逼得一点点向后移动，观者屏息惊惧，此人竟然以一己之力逼退了巨幕水墙，儒家功法竟能强大至此？！
鲲鹏毫不示弱，它加快扇动羽翅，向水墙冲来，伤口崩裂，流血满身，依然不止。
公孙丑暗道不好，鲲鹏体大，若与水墙全力压来，自己恐怕抵挡不住。但此时松手撤退，岂不前功尽弃？不仅海滩众人遭殃，仲老也就白白牺牲了。想到此处，心志更坚，宁死不退！只要坚持到师兄到来，合两人之力，破敌必矣！
鲲鹏越来越近，原本已经后退的水墙现在渐渐逼近他面前。正当公孙丑万念俱灰之际，水墙突然被他推开，迅速向鲲鹏打去！
惊喜之间，发现身旁一人正运功驱水，正是阴阳家大高手庞涓！
庞涓此前一直躲在一旁，看到仲子感召众人与巨潮相抗，大有“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之感。但心下依然踌躇不定，不敢冒险出手。待见仲子一死，更为汗颜，本来只道仲子为武林耆宿，人格不同凡响则是当然，不想连公孙丑也一般地一往无前，男儿热血，再也抑制不住；又想到公孙丑已能和鲲鹏拼个七八，再加上自己，也颇有胜算，故而终于出手相助。
公孙丑抗潮凭的是真气，而庞涓用的则是驱水术，天下武学虽广，但在此种情形下，再找不出第三家武学如这两家般恰到好处。一个用力前推水墙，一个控制水墙后移，两力叠加，鲲鹏正冲过来，又无丝毫准备，正好被水墙之力反噬！铺天巨浪打在鲲鹏身上，把它拍翻在海中！
庞涓乘胜追击，双掌翻飞，精疲力尽的鲲鹏被一股水流托起，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威胁。岸上叫好声响成一片，人人均有劫后余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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