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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谎言】

    “傻子!傻子!”一群活跃的身影围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嘲笑着他,但他只是傻傻得笑着,单纯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悲伤。

    “哈哈哈,他尿裤子了!”人群里传来笑声,但突然又哎呦地叫了一声,“谁打我头!”

    一位英俊少年昂着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警告你们,他姓周,我也姓周,得罪他就是得罪我,得罪我!就是得罪叶镇小学所有的女生!”显然他对自己的女孩缘很有自信。

    七岁的周扬帆瞪大自己炯炯有神的眼睛,站在尿裤子的孩子面前对众人发出了警告,“你们记住了,谁欺负他我一定不会放过谁。”说着,他转身拉着众人口中的傻子往回走,“周哥啊,你可真让人担心,都说了不让你乱走,还走这么远。”

    跟着周扬帆后面的,还有一个走路像企鹅左右摆动的小孩,他叫周宏祥,人送外号小公鸡——因为他爷爷外号大公鸡。这孩子也是出了名的傻小子,倒不是什么生理缺陷,就是单纯缺心眼,经常语出惊人气得他爷爷在家里暴跳如雷,上次在家里让他爷爷叫他一声爷爷也是全村闻名了。

    周宏祥边走边扣着鼻子问:“扬帆哥,他怎么尿裤子了,他是不是傻子啊。”

    周扬帆反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尿过床?”

    “前天就尿床了。”

    “那你是不是傻子?”

    “是啊。”

    周扬帆一愣,看着周宏祥憨厚的脸只能叹了口气,“你是,他不是。”

    ……

    吴燕兰帮儿子换好了裤子,欣慰地望着门口的周扬帆说:“这么久谢谢你关照他了,扬帆。”

    周扬帆摸着头,“应该的,我们都是周家人,以后我保护周哥!”

    “谁这么大口气?”干完活的周保国和周德高刚巧回来了,“哈哈,扬帆现在不得了呀,德高,你有福了,他可以撑起一片天啦。”

    周德高笑着应和道:“不能就口气大,真遇到事也不能躲啊,小子。”

    “遵命!”周扬帆摆出敬礼的样子,弄得大家捧腹大笑,连坐在台阶上的傻小子也跟着嘿嘿地笑着,但他又接了一句“我啥都不怕,死也不怕!”

    “呸呸呸,瞎说话。”吴燕兰赶紧接话,“不能说死,扬帆。”

    周扬帆低下头喃喃道:“知道了。”

    “一块吃个饭吧,德高”,周保国岔开话茬,随即走进厨房打点起来,“今儿一块喝一杯!”

    饭桌上众人欢声笑语,相谈甚欢中有那么一瞬间,周保国觉得日子要慢慢好起来了,只要一家人和睦,邻里乡亲团结,就有盼头。

    盼头对于周保国来说太重要了,他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已经幻灭,如今只能仗着星星之火往前摸索,陪伴他熬过寒冬,并时刻提醒他走下去的意义。此刻的他又怎会想到不久以后,现实再次让所有短暂的安宁如同泡沫一般在阳光下消失殆尽。

    ……

    他就这么坐在温暖的阳光里,穿着白衬衫的男孩依旧没有表情地看着世界,看着正在面前和几个女生玩玻璃珠的周扬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竟然伸出了手指着前面。

    周扬帆看到这一幕赶紧跑上前问:“怎么了,哥。”

    他依旧用力抬起手臂指着前面,但他说不出话。

    前面什么都有,只有一堵墙,“啥都没有啊,哥。”

    “啊……啊……”他嘴里咿咿吖吖的,实在不知说啥,但好像回光返照般,他贴着周扬帆耳朵说了一句话,便靠着墙放下了手。

    周扬帆没听明白,但看他没再折腾,旁边的人又在催着打玻璃珠,便走开了。就在周扬帆玩了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他不动了!他赶紧上去摇了摇,没反应了!周扬帆吓得手直抖,丢掉了所有玻璃珠,大声叫了出来,“来人呀!!”

    四周散落一地的玻璃珠闪闪发光,像无数个上天的眼睛盯着这发生的一切。他死了,安静地死去了,那坦然的神态仿佛早已预料结局。他越安静,越显得周围是如此嘈杂,这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生命,在微笑中,在众人的慌乱中离开了。

    这一次,周保国再次背着这个身体往镇上跑去,只是如今的他黑发中冒出的几缕白发,奔跑的速度也大不如从前,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出现了岔气和疲惫。他停了下来,迎面是一位背着年迈母亲的男人,他手臂上带着白布,头上也绑着白布,身上的人毫无动静,身后的人放声哭泣,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对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生命两端在这条满是杂草的砖头路上相遇,并走向了相同的结局。周保国很清楚地明白,背上的孩子其实早就停止了呼吸,只是他无法把这件事如此直接的告诉孩子的母亲,所以他撒谎了,他抽走自己感觉不到任何呼吸的手指时说出了“还有呼吸”的谎言。

    这个谎言注定无法圆满收场,甚至难以维续,但这一刻的周保国只想逃避,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欺骗自己,或者纵身一跃到身旁的河中结束所有无法承受的情绪!可是燕兰怎么办呢?他转念一想,百味陈杂,苦水好像怎么倒也清不干净,自己就这么去见父母会不会挨骂,孩子会不会责怪?这清白的一生怎么能在污浊的河水里漂浮,可这苦涩的日子怎么往下走,想到这,周保国瘫坐在地上,两只脚深陷在路边的泥地里。

    “这三十多年我一直勤勤恳恳,脚踏实地,老天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老天注定无法回复,周保国也注定无法释怀。他把孩子抱在渐冷的胸膛,直到昏黄色的余晖染红天空,映红河水,连绵的晚风卷着远处房屋伸长的烟囱中飘出的柴火气味,以及熟悉的味道出现在身后。

    “保国。”是燕兰的声音。

    周保国被突然的声音唤回神,却迟迟不敢回头。

    “保国,扬帆和我说,孩子走之前对他说了话。”

    “说了什么?”周保国瞬间扭过头,“燕兰,他说了什么?”

    吴燕兰也蹲了下来,“他说,以后的路上没有他,爸爸妈妈都要好好活下去。”她眼神里的柔情和母性的顽强让周保国有了一丝宽慰,“他真的这么说的吗?”

    “真的,扬帆哪里会撒谎?”

    “我们得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周保国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