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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式微 式微 胡不归

    高墙瓦砖之下,被夜色朦胧的是一座私塾样式的房子,平时并无人问津,也不见有什么学生出入,却在夜半之时从里头露出一个人脸来,穿着打扮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左右侦察,仿佛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一个男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了出来,把观察的人吓了一跳。

    “大人!”汀桦语气里更多的是惊吓过后的愤怒。虽然,他确实很担心他口中的‘大人’。

    年轻男子迅速地进入私塾将大门紧闭,狠狠朝汀桦的脑袋上一记轻微手拳,暗自感叹这熟悉的手感终于回来了,不免露出一点得意之色。

    汀桦显然已经把这事儿当成家常便饭,一边揉脑袋一边说:“您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找您的人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司徒浩,他去鸣春台找过岳姑娘,知道她在您这儿还去梅园闹了一番。”

    男子面如冠玉长发如墨,颀长挺拔的身躯凌然驻足,问道:“诗诗怎么样?”

    “岳姑娘一看形势不对就差人到安察院找我和薛渐,蠢河狸跑的快,我赶到之时就看见那厮气冲冲的走了。”

    男子二话没说又是一记手拳正正打在汀桦的脑袋上:“没大没小,蠢河狸也是你叫的。”

    门外传来一道哀怨的声音:“你也知道你家这个小崽子成天挤兑我,要我看啊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话的人便是汀桦口中被称作‘河狸’的男人薛渐,年龄比年轻男子稍长几岁,可官位却远不及这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

    不过他也不在意,毕竟他是实打实的少教司,而沈重的安察院佥事就是个虚名,听着气派,不过是个陪皇帝玩乐的人,皇帝高兴了跟着领些赏,天颜一怒脖子上的东西就要搬家。

    薛渐自顾自的找个地方坐下,看着面前的男人多事的整理头发拍拍衣服,就差没抹脂粉在脸上了,直接把头转到一边,求个眼不见心不烦,一字一句道:“那些都不是最要紧的,上官无铭的女徒弟来了棽都,说要见你。”

    “徐潇然?”男子嘟囔道。

    “不然呢?肖之唤还能死而复生变性来找你不成?”接着不满道,“沈式微,你小子到底从哪儿栽的桃花树,从那么荒凉地方来的小姑娘都巴巴来见你,你上辈子是月老吧?”

    被称为沈式微的年轻男子便是当朝镇北侯沈自济的独子沈重,算起来从他到棽都,已经快五年了。

    “她见我是满国试的事?”沈重说。

    薛渐看到桌子上摆的点心顺手拿起来就往嘴里送:“不知道,宁如棠说的,她没亲自来,你们又不曾认识,可能也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了。”

    “明日跟我去龙骧会馆见一个人。”

    薛渐丝毫不在意这道命令式的问题,头也不抬:“你忘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棽都了。”

    沈重绕到薛渐面前,没有再说,也拿起一块点心啃起来,疑问:“诗诗有事怎么没见墨忘来念叨,老家伙改性了?”

    薛渐:“陛下把他叫走了,不在院里。”接着看向满脸点心渣子的却颜色更甚的沈重,睁大眼孔,“你不会就这么去见陛下吧?”

    沈重拍拍手,干脆把桌上的点心全都收入囊中,胡乱抹了把脸,声线轻佻:“子仪兄,我今天还没吃东西呢,饿死了可是小皇帝的损失。”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他衣服残留下来的檀木香。

    汀桦留在原地,兀自忙活着什么,却突然被薛渐拉着强制听一段‘安全须知’。

    “司徒昕那老东西眼睛不定在哪盯着呢,你和式微都小心一点,一有不对就立即报信回来。”

    “大人向来谨慎,你放心好了。”也不知道是两个人关系好还是如何,薛渐并没有反对这个小家仆对自己的任何称呼,当然,除了.....河狸。

    沈重脚程飞快来到风息泽畔的梅园,当初他建这个院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金屋藏娇”,耗费工程之巨大让司徒昕彻底相信了这个从凉州来的“质子”是心甘情愿的待在棽都,待在这一方“温柔乡”。

    独守空房的岳诗诗乍然听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一个骨节分明的手掌霍然出现在门框边,少倾,一位遗世独立的少年立在她面前。

    “回来了?”岳诗诗知道这是句废话,可她还是想问,她不知道沈重去干了什么,她也不能问,她唯一的作用,就是掩护他的行踪。

    “让美人独守空房实在是我们沈家一大罪过啊,这是我从凉州特地带来独有的汉白玉做的耳坠,博佳人一笑。”

    岳诗诗习惯了沈重的贫嘴,嘴角微勾,拿手帕掩住自己的笑容,低头把玩着自己的玉镯,开颜道:“这些我不太缺,我比较缺男人。”

    “鸣春台的头牌缺男人,这不是让全棽都的人笑话吗?”沈重调笑道。

    岳诗诗冷哼一声没有答话。拿上衣服指了指梳妆台——这还是沈重特地为岳诗诗挑选放在梅园的。岳诗诗摆出一副鸣春台男客的样子,收拾东西完就走人,临走还不忘吩咐一句:“我的脂粉在那里,新换的味道,别露了马脚。”

    岳诗诗步调摇曳生姿,确实不愧这鸣春花魁的称号。而早已将视线转回来的沈重,眉眼如丝,烛火之下竟是把脸庞显得格外滑嫩,按薛渐的话来说,要是有专为男人设置的烟花之地,沈重倒也能挣个头牌。

    岳诗诗一出梅园,司徒昕安插在梅园外面的眼线便开始蠢蠢欲动,沈重熟练的将身上的夜行衣换下,换上一身青衫玉冠,广袖卷起一股檀木清香,轮廓分明,眼落星辰。

    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英俊的不似真人。一个男孩子皮肤细腻的发亮,甚至五官要比女子还精致,若是以面貌居世,他绝对是用脸统治世界的皇帝。

    眼下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紧急的情况,赶了几天的路本想好好睡一个美容觉,没想到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他穿着里衣,警惕的问了一句:“谁?”

    一个细弱的声线钻入了他的耳朵,警备了几个月的心瞬间放松了。

    “是我,陈时。”

    沈重披着外袍,走到门口,他在梅园并没有侍女和小厮,所以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月光下他薄如蝉翼的里衣里的胸膛明灭可见,他开了门,陈时从未见过沈重这般松散惬意的模样,一时间竟幻想着日日都能见到他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沈重说的是担心的话,可却没有让陈时进来的意思。他的用意顿时让陈时心伤了几分,沈重闻到了酒气又看到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你喝酒了?”

    陈时脸上挂着醉意,痴笑起来,仿佛摁开一个开关:“我想见你,可你一直不见我......那个妓女就那么好吗?”她说着说着脸凑到沈重面前,两人相隔只剩一掌,“比我还好吗?”

    沈重面对这副凑上来的精致容颜,面不改色:“沈某一介文官,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

    “不。”陈时借着酒劲泄力倒在沈重面前,却没有如梦想中倒在温暖的怀中,而是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撑住:“你值得,你不是文...你是小将军...是凉州战无不胜的小将军。”她像是呓语,却也是出自真心的言语,仿佛是在形容自己的夫君。

    沈重和托着纸箱子一样托着陈时的身子,身体僵硬,脸上也没有表情,语气却和自己的其他部位不是一体,带有魅惑色彩劝道:“陛下年盛有为,是这世间最值得托付的人。”

    他将头转向暗处里司徒昕的眼线,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陈小姐送回府去。”

    眼线实在冤枉得很,自己明明受命于司徒大人,现下却被一个小小的佥事指挥,可能是没想到自己暴露的如此之快,赔了个笑,也是乖乖听话把陈时送回去了。

    等到退朝之后,沈重才穿着一身青色鹤袍不紧不慢的来到长生殿。

    他从来不穿官服,在安察院如此,在皇宫当中亦是,若说唯一穿过和朝堂之事有关的衣服,就是他在凉州少时身披的那身黄金重甲了。

    反观此时的沈重,年纪轻轻,走路说话皆是一副风趣横生的儒生做派,又有谁能把这个少年和当初威风凛凛横扫魔域十六军的小将军联系在一起呢?

    长生殿,说是长生,可没有一个皇帝在这座宫殿里真正的长生过,相反在这座历代皇帝的寝宫中,倒是有不少血染黄袍的事情发生。比如:元和皇帝的即位还有五年前的那场司徒太后引起的苇何宫变。

    在寝宫里接见大臣任谁看来都是件不妥的事,就连司徒昕也假意劝谏过几句,可得来的只有元和皇帝两个字:他懒。

    人可以懒,但沈重从没见过像安南君这么懒的人,何况还是一国之君。从起床到接见连一炷香的功夫也不需要,沈重真不知道是这小皇帝心如死灰放弃抵抗了还是他另有筹谋。听宫里的人说,小皇帝自从即位以后除了在偌大的皇宫花园中赏过景,就没怎么踏出过殿门一步。

    如今年已及冠,自然不可能再躲起来讨清闲了。除了要上朝之外,后村还给他置办出原来的书房,让他学会在‘合适’的地方理政。

    当然,安南君是不会在里面接待任何人的。除了后村来的时候应付一下,其他时间还是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的“老窝”。

    沈重等里面的人禀报完,跟着一个小太监一只脚将将踏进房门,就听见那熟悉的念珠碰撞打磨的声音。

    榻上的人紧闭双眼,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盼着那串从夜郎进贡来的祖母绿的夜明珠,懒倦的声音缓缓进入沈重的耳朵:“式微近来可好?”

    安南君慵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刻意隐藏的愤懑,门外站着的太监们都知道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帝陛下从小生气前的表现就是这份阴阳怪气,要不是身份尊贵还真有点像大街上没人要的疯子。不过以前这位陛下也没这么易怒,就是自从这位佥事大人入了宫以后,经常挨皇帝的骂。但两个人又像是儿时的玩伴一样,顶多闹一会儿,片刻后又成‘好兄弟’一般了。

    沈重行礼并未回答:“陛下万福。”

    “朕看你是在鸣春台那个小青倌儿的温柔乡里醉死过去了吧!”

    此话一出,沈重立马明白了是什么事值得皇帝陛下如此动怒,安南君的气势也跟着有了几分真龙天子的压迫感,房门外里里外外都跪下来谢罪,沈重当然也不例外。

    “连浩表哥也敢揍,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元和皇帝一边说,一边随手抓起塌上的枕头往外扔,瞄准的虽然是沈重,可却重重砸在了门外候着的小太监身上。

    小太监是司徒昕派来的人,凡胎肉体惶恐万分,别说皇帝了,家中老子动怒都要颤上一颤,何况已经殃及到自己面前的一朝天子呢。小太监本想离开,一方面苦于司徒大人的叮嘱,一方面又害怕私自退下更惹来皇帝不快,颤颤巍巍跪在原地埋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走来,沈重捡起地上的枕头,拍拍灰附身凑在小太监耳边:“还愣着干什么,你还想再被砸一次?”

    得了令的小太监赶忙退下,心想也算是逃过一劫。

    捡起枕头的沈重并没有立刻回到安南君面前,而是左右观察一番后看了眼跟在暗处的汀桦不紧不慢的闭上了门。

    沈重很是随意的没有等安南君发话就坐在了一旁的檀木椅上,怀里抱着天子的“玉枕”不肯放手。

    “司徒昕是个多疑的人。”沈重说,“长此以往,难免不会怀疑。”

    “朕做的不好吗?”

    安南君的语气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而是像小孩子,像他刚刚即位。

    “朕以前很少发脾气,是老师说这是可以退求其次的方法。”

    安南君口中的老师便是安察院下阁主教司后村。

    “老大人思虑周全,可不是长久之计。”沈重的声音有点魅惑之意,这让他一身成熟将军的身份之下又平添了几分诱人之色。

    安南君冷笑一声,讽刺道:“天天躲在女人窝里就是长久之计了?”

    安南君又躺回到塔塌上,恢复成先前那副懒散的模样:“龙骧那边说了什么?”

    沈重没有理会安南君先前的那句讽刺——他也没那个胆子:“人已经在城外安置下了,今日跟着商队进城不会被察觉。”

    “我记得宁如棠那小子关系和你不错。”安南君不知何故忽然这么来了一句,连沈重都来不及思考他寓意何在?

    “满国试的事,你不许帮她。”

    小皇帝这么一说他才反过来原来指的是满国试的事情,反应之余不免惊讶于这个少年皇帝暗地里的手段,宁如棠找他这件事还是薛渐告诉他他才猜到徐潇然或许是因为什么而找他,而安南君早已经等着沈重进宫来下达这份“命令”。看来不管是什么年龄段,皇帝,永远都是一个恐怖的存在。

    沈重眼眸低垂,咂了一下嘴巴:“陛下不是急需能人异士么,这徐姑娘虽说江湖名气不怎么样,可终究靠着上官无铭这棵大树......”

    沈重话没说完就被安南君打断了:“我要娶她。”

    元和皇帝说起谈婚论嫁的事情时,眼里却满是阴寒之色,一点也不像在讨论人生大事,不过,对于皇家而言,纳妃进妾确实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

    沈重倒是丝毫不在意安南君的态度,饶有意味挑起眉毛:“宋书提的吧?”

    寻常人当然没胆子当着皇帝的面这样质问,可沈重从来都不怕这一点,说他狂妄自大也好,不懂礼数也罢,年轻一辈中敢这么和小皇帝交流的唯二者矣。

    他,司徒浩。

    安南君笑骂了一句,却全然不在意沈重的傲慢态度:“越发没规矩了。”

    把女人收入房中确实比做一个幕僚来说更容易全身心的投靠自己,更何况一个从西北地区出来无依无靠的女子,不得不说,宋书这个提议很有道理。

    安南君依旧躺在榻上,眼睛却好似放空的盯着房梁:“司徒昕早就起疑心了,老师说早做早了断,就算今天不找理由,那个小太监也会旁若无事离开。”

    沈重轻轻点头,这是后村和安南君的事,他一个外人无权参与家师和家徒之间的事。寂静中,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

    “我有时候真怀疑。”安南君又是忽然转变话题,整个语调都有些阴阳怪气,“令堂镇北数十载,你又从小丧母,被遣到棽都估计怨的很吧?”

    “你真的和你父亲一样忠于南安吗?”

    这个问题听着实在是致命,不是不好回答,而是能让君主发出这样疑问的人多少已经被自己的主君列入砍头名单了。换句话说,其实元和或许不会那么信任沈重,可是后村与沈自济私交甚密,他信他的老师,所以,他必须信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