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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随风直到夜郎西

    眼睛在前面,是要向前看的。

    张若虚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在夜郎见到麦可雨楼的时候,那位如晨星般的存在是怎样舒暇说出这句话的,可物是人非多年后,在宁府,这位风极一时的夜郎郡主,却在南安的平原上,落下一方佛堂。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物质,连人,都难逃变或被变的命运。

    遥想他当初是为了她走遍九州,不顾荒土天山行路艰难,更不想身前身后天下名声,甚至连她答应的和亲他都没有反对过她的意思。

    在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后,他甚至让张若虚这个人从此也跟着沉入墓海。

    要说恨,他怎么可能不恨,若谈怨,他却又舍不得怨。他住进宁府除了自己那点龌龊不堪的心思,倒也不是没想过杀些当年该杀却没杀的人。

    他总觉得他错了。如果当时他坚定一下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带她走,会不会结果会变的不一样?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少女模样的麦可雨楼,翠冠珠珥,绣鞋不动方尘,琼裾风飘袅娜,她看着山下初雨,水风清,晚霞明眼中闪着光,说要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说她不愿只做儿女情深的败者,她说...她不怕天下人的反对,唾骂,举世皆反亦不怕,只怕连唯一她在乎的人都不懂她。

    张若虚放手了,他其实还是没懂,但他愿意放手,只因为他知道,麦可雨楼生来就不是哭骨山上的白骨。

    她是傲气的。

    张若虚眼神涣散,略有疲惫的看向和麦可雨楼有几分神似的徐潇然,忽然明白了宁如棠对她的态度为何不如传言中的那般炸毛:“希望你几十年后还能如此。”

    徐潇然好似没听进去张若虚的话,又很针对性的驳回了他对自己的期望:“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我只是在千变中,寻求不变。”

    她不是她——

    张若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仿佛万般海田从未沧桑,四季自然从未交替,却又感觉自己的身体倏的一下经历了万千变化,只待成佛成仙。

    他忽然笑了,笑的有些悲凉,若说麦可雨楼是在没有打开人间大门时说出那番纯真言论,那么徐潇然则完全不同,她是经过黤黤烟云后仍能闲绰皎厉自持一方净土的浮天星渚。

    张若虚轻轻拂去脸颊上透凉的湿意,想闭谈这件事情:“听说荀家小子丢了?”

    徐潇然恭敬作揖道:“晚辈正是为此而来。”

    张若虚下意识收起下颌,眼神里的悲怆之意荡然无存:“你想让我救他?”

    “毕竟我还有求于他,前辈体内的毒也要仰仗他。”

    刘洋给每一个死士都下过的毒药。

    他曾在整个安康郡找过不少圣手,也都无解毒之法,倒是荀渡说过他有眉目。按理说到张若虚的境界,毒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可偏偏下毒的人是刘洋,刘洋为人表面看着温和可亲,可背地里手段极其毒辣,运都大牢里的弃明砂足矣见识此人的手段及背后支持的力量。

    徐潇然看张若虚没有回答,又进一步说:“我后面跟着尾巴,如若不然,前辈帮我解决了,我自去找。”

    “有人跟踪你?”

    张若虚实在是想不明白,会有谁这么关注一个悄然来到京都的少女。

    徐潇然点头,眼神中透露着棘手:“与其说跟踪,不如说是记录,他从来没隐藏过自己的行踪,身边时常有信鸽跟随传递消息,不管境界如何,修行之人,我打不过。”

    和轩辕明月换衣服除了躲开苏卿泽的追杀,还有一点,就是避开那个小耳朵的跟随,因为进城之时天色黯然,跟随之人也没有分清二人脸庞,只看着身形相当,根据衣服认人。可这终究只是一时把戏,那人迟早会反应过来,就算现在没跟过来,难保找荀渡的时候不会恍然大悟。

    也不只是为了找人,日后她在这里无论如何做什么,被窥探总归不好受,提前解决未雨绸缪,她向来喜欢万无一失。

    张若虚手仍旧握着剑柄,语气自然却讨论着血尸荒野的事:“砍了还是埋了?要是难缠,老夫旧伤未愈恐非敌手啊。”

    纵然当着普度众生的菩萨面,张若虚口中的血腥暴力也未减半分,甚至有种要把佛堂都给泼一盆鲜血上去好让他们不能在高高的看台上纤尘不染。

    而面对开口要打要杀的张若虚,徐潇然的存在显然有些不合气氛:“不用非得要他性命。”

    张若虚不以为然:“怎么女娃娃?没杀过人?不敢杀人?”

    徐潇然沉默不语,紧闭的双唇再次抿起,透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

    是的,她没杀过人,连念头都没动过。

    锦易门的弟子常以此事戏弄,不外乎是什么胆小怕死之类的言辞,有愧上官无铭之徒的名声,连刀都不曾有——将尽刀是她出漠前上官无铭才给她的,是锦易门门史的一条耻辱。

    “万一是宫里派来的,前辈可能要回牢房重新体验囚犯的生活了。”

    张若虚没有反对算是答应这件事,随后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忽然消失无影无踪,从何追起?”

    “......”徐潇然面露难色,好像这话有多难回答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开口,“宁...兄,曾派人跟过他,您可以问问他。”

    张若虚摸着胡子思索着徐潇然口里的宁兄是谁,而后恍然大悟,对于徐潇然这么文雅的叫法提出异议:“你怎么这么叫他?上官那老东西连称呼他人这种最基本的礼节都没教过你?”

    徐潇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心虚:“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别说宁如棠的名字了,就连刚刚那句宁兄都是徐潇然憋了好久才勉强想起来宁如棠的姓氏。张若虚脸上挂着不可思议,道:“你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他连叫什么都没告诉你?不应该啊?我看这小子一口一个徐潇然叫的挺熟啊。”

    徐潇然一听,脸上更挂不住,将头埋的极低,宁如棠当然说过他的名讳,连见宁如萌的时候宁如萌也介绍过宁如棠,可她的脑子,偏偏是记不住这些名字,若不是在书上见过张若虚的名字,她是连这位安平帝时期最出名的杀手都记不住的。

    徐潇然没来得及答话,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丫鬟,伏低身子唯诺:“徐姑娘,请更衣。”

    徐潇然站起身,大脑里面自动搜索了一下把该说的事情都说了,不知道是为了转移话题还是什么,快速回答道:“师父在息途小院里有不少藏书,是有些追踪的法子,我先去看看。”

    而后便跟着丫鬟离开来到一间厢房。

    丫鬟有点犹豫的将手里的托盘交给徐潇然,眼神飘忽若离,语速极快的交代:“少爷在正堂等您。”

    而后也是快速离开,和逃命一样,徐潇然身都没来得及欠完,心中暗自发笑:这宁家的规矩是脚底抹油么?

    托盘里的乳白色衣服金丝银线勾勒出密密麻麻的异木棉花纹,肩膀处立起的步步流苏细缜,直到下身没入脚踝层次分明,垂感极好,给人一种高贵之感,少女不由感叹宁家绣娘技艺精绝,又踅起眉头打量着这身纯白色的衣服。

    怎么感觉和中原人的衣服还是不太像?

    徐潇然先拿起衣服将胳膊和后颈处的衣料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不知道在确认什么才放心的穿上,平时鲜少对镜贴花黄的她在铜镜面前停留了很久才走出房门,看到刚刚那位急急如风的丫鬟在门外侯着。

    丫鬟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宁府对待奴仆森严还是这孩子颈椎有问题,自始至终就没抬起过头,步子小调的把徐潇然带到了正堂。

    虽然没有见到里面的人,可声音却是自带扩散功能,徐潇然离正堂几丈开外就远远感受到了堂堂宁家大少爷的深闺怨气。

    “你小子两个月不见踪影,躲债都没你这么机灵的!”

    沈重眼角微挑,端着茶杯的手指白皙而修长,从皇宫里出来的他一路坐着马车往回走,盘算着如何搪塞宁如棠,刚一下车,就被眼尖的宁如棠给揪了过来,强制吃了一盏“接风茶”。

    至于宁如棠说的债,是几个月前二人在一场酒宴上沈重看到了宁如棠准备给他妹妹的生辰礼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拿琉璃眼镜换下不可,宁如棠当然不愿,可架不住宁如萌傻丫头愿意,宁如棠不肯让妹妹心寒,只答应供他玩赏几天。沈重将琉璃眼镜留下却带着宁如萌的生辰礼物人间蒸发,一蒸,就是两个月。

    “少爷,徐姑娘来了。”丫鬟说完后前身退下,身后的少女乍然而现。

    沈重用手轻轻擦去遗留在嘴角的水珠正想开口,阳光淡淡勾勒出他侧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与霸气,微风拂动发丝飘零在他的手指间。霎时感觉太阳光强了些,有些晃眼,身体僵硬的站起以免阳光直射会看不清来人,蔓然步调下沈重不知何处飘来一丝芳香,站起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阳光呛眼,是他太想看清少女的面貌和体态了。

    冬日里的光更加明媚,阳光照满徐潇然的每一寸发梢,那双纯净又淡静如海的眼眸有股莫名其妙摄人心魄的力量。沈重看到那双眼睛,恍若在寂静之中听到一声惊雷。

    沈重的眼眸子蕴着潮涌,瞧着比天黑之时的夜色还深。

    “你你你...怎么穿的这件衣服?”宁如棠惊讶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沈重才收回在空中停留住的握茶杯的手。

    “这衣服怎么了?”沈重和徐潇然异口同声。

    宁如棠被他们俩奇怪的默契打得措手不及,闭眼在内心调动了十几年来学过的忍耐后才缓缓开口:“这是祭服,你说怎么了?”

    祭服,也分很多种,顾名思义就是只有在国家重大祭祀时才能穿的衣服。参与祭祀的奴仆穿的是粗布麻衣做的代表下等人身份的祭服,而徐潇然身上,是只有祭师才有资格穿的。

    宁如棠耸耸眉毛,头疼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谁给你的?”

    “你妹妹。”

    宁如棠双眼紧闭,长吁短叹的慌乱起身:“对对对,是我叫宁如萌拿的,我去找她!”

    沈重拉住宁如棠,打量起对面的少女:“我看这并非南安的祭服吧?”

    没等宁如棠说话,徐潇然口吻轻柔道:“《魏旸巡游记》曾记载,中州古人祭祀时喜穿黑色或玄色的衣裳作为庄重肃穆的代表,衣服繁杂,一直以来,各朝各代都是沿袭先辈祖制,不曾变过。”

    徐潇然与沈重联合揭示了南安祭服的历史,宁如棠声音微颤,呼吸沉重:“舅舅送娘和亲,带来不少夜郎民俗,这是夜郎的祭服。”

    “这衣服很衬徐姑娘,只可惜套了祭服的幌子,不然也是实兴的样式。”他的话里向来带着蜜。

    直到沈重说这番话的时候,徐潇然的注意力才移到这位陌生男子身上,看着病弱无力,风稍微一吹,就要倒下见阎王了。她轻微歪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重好像会读心术一样,看穿了徐潇然的心思,彬彬有礼丝毫不见凉州小将军的威武霸气,人模人样道:“沈重。”

    徐潇然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有些害怕的立直原本前倾的脖子和肩膀,或许是听过凉州小将军的名称,又或是害怕此人能看透自己的心中所想。

    她躬身行礼,简直不像从望止漠出来的修行武者,若说她是徐家后人,还真有几分可信度。当然,只要她开口,那迷惑人的大家闺秀模样就荡然无存了。

    “你就是宁如棠说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