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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不求潇洒,但求自然

    沈重喉咙一睹,没有理睬输说出这句“寒暄”之语的正主,反而怒目圆睁的将带刀的视线落在宁如棠身上,阴阳怪气:“棠不理,你就是这么跟人姑娘介绍我的?”

    不占理的宁如棠虽然也被徐潇然的直白震惊的下巴张开,看着平常话少的徐潇然心想:你这家伙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但终究舍不掉他那副有钱人家大少爷的脸皮,不答反问:“若不然我说这就是欠了我一千金主的白眼狼,你更乐意人家觉得你是个穷鬼?”

    沈重皮笑肉不笑,骂道:“混账东西,那眼镜再贵也没有一千金主,何况我是付了钱给你的,你这叫——欺诈朝廷命官!”

    两人的张口闭口就是上百金主的嘴仗,不知道为什么让徐潇然心中生起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少见的没有等两个人理论完就插嘴道:“沈...大人可以让我进五湖四海么?”

    在沈兄和沈大人之间,徐潇然犹豫了很久,后来沈重那句朝廷命官才让她想起来他也是个三品大官。再加上上一秒沈重的自我介绍,她并没有忘记面前之人的称呼。

    与其他人相比,没有那些客套的“大人近来可好”“大人年少成名”这类的恭维话,沈重心里也没有不舒服,他甚至觉得稀奇。

    对面这个少女简直就是个稀有物种。

    不过就算她会说这些话取悦人,恐怕也不知道沈重是谁,意味着什么,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换句话说,她跟没听说过这号人,眼里除了那抹比华清池还要平淡的秋色,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沈重用一种繁水湖妖兽找到同族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穿着夜郎祭服的西北女子。

    他在棽都蛰伏多年,见过的官家小姐和富家女子少说也有几十位,就是章台街上的清倌儿们行礼也是行女子独有的福礼,从来没见过这种只是鞠躬便把礼数作数的人,也不知是哪里的习俗。兴许,是西北人民惯常的礼数?沈重在心里猜着,全然忘记了这位从望止漠远道而来的少女从小读的书皆是武学修行之类的书籍,在锦易门看着那些师兄弟之间这样行礼,只道是只有这种礼数,平常行事作风与她的师兄弟们也无二别,若是得着叫他一声“沈兄”,他才会真正见识到什么叫“穷乡僻壤出愚民”。

    他顿时又想起了安南君说的要娶她。

    沈重心里想:把这种不懂人情趣味的人领回家,简直比遇到鸟拉屎到自己脸上还倒霉,不知道陛下见了这位徐姑娘的言语做派后,还能不能为了家国天下每天受闷气。

    沈重避而不答:“我听说你和浔阳轩辕家的交情不错,怎么没让轩辕大人为姑娘保举一封呢?”

    宁如棠没等徐潇然回答,插嘴问道:“轩辕临领的是浔阳定江军的都督,怎么会有举荐资格?”

    元和颁布的诏令里,明确规定武将无论官阶大小,是无权举荐人才到五湖四海的。

    沈重徐徐转身,缓缓道:“你忘了,他是原职被下放到江东的,原先在棽都可是承先帝皇恩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如今虽统领水军,却还兼顾着江东郡的郡守,是位十足的文臣。”

    轩辕临从棽都南下是轩辕明月还没出生的时候,宁如棠那时年纪尚小,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学士?去江东当都督?这事我没印象应该也是很久之前了,既然和昌平宫变没有关系,那就是先帝脑子被驴踢了。”

    敢如此直言不讳的诋毁皇室,普天之下,莫非宁氏小子一人也。

    “可能和东海有关吧,这些年边关都不太平,其中缘由也不是你我二人能知道的。”

    轩辕临既然被委任定江军总都督,这些年东海风平浪静他自然功不可没,就连司徒昕也没看出,这个糟老头子还会武略?虽然头上还有一个大学士的头衔,那也不过是对他连中三榜和多年为文渊阁贡献的肯定,既离棽都,除了俸禄虚高,他这大学士还不抵实打实的做个江东太守。

    “伯父举荐了明月。”徐潇然平静的说,“沈大人也有人选么?”

    沈重这在棽都摸爬滚打好几年的狐狸精说起谎来脸都不臊,话里话外充满了惋惜:“是有一位,就是可惜这么可爱的小娘子专门拜访,沈某却帮不上什么忙。”

    平常人家的女子若是被这样一位才华外貌都如此突出的少年郎撩拨一句,自然是不自觉小脸一红,在默默躲到别人身后,视线害羞的避开。

    可徐潇然,用宁如棠的话来说就是个什么都没见过的乡巴佬,她可能知道什么叫撩骚,但不知道刚刚沈重的话就是最好的解释词条。

    “哦。无妨。”

    这声‘哦’在沈重刚刚的“婉拒”下显得过于直白和扎眼,甚至还带着些羞辱和毫不在乎的意味。甚至让沈重直接忽略掉了后面那礼貌的两个字。

    不在乎?不在乎你找我干什么?沈重心里莫名的不平衡,脸上还是带着礼貌的微笑,不过僵在上面而已。

    宁如棠横眉,满脸傲娇:“放屁!没走的时候你就和我抱怨你堂堂安察院都指挥使连愿意巴结你的人都没有,两个月,你小子没泡温柔乡改收客卿了?”

    安察院。

    徐潇然猛然听到了这三个字。

    沈重只是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打发徐潇然,没怎么细想里面的来龙去脉,正当他大脑飞速运转准备一环套一环的时候,少女开了口,声音明显较之前冷淡许多。

    “有件事要问这位大人。”短短一会儿,她已然把对方的称呼忘得一干二净,但这依然不影响她的质问,“运都刺杀,你安排的么?”

    不知道为什么,徐潇然在认真和生气的时候形容词和修饰词都极少,给人一种天生的威严感。当然在这里,她并没有生气。只是用一种宁如棠在运都大牢面对匿形符阵时的神色和沈重说着话。

    沈重瞳孔微缩,当时他人都不在棽都,自然不会对手底下的人发号施令。但不管遣内师出城还是出郡都得他这位都指挥使亲自批准,若还要说,就是院长大人有这个权利了。

    宁如棠后知后觉,也看向沈重:“对啊,我还想问你这事儿来着,你们安察院是和林家有仇么?还是林家做了什么得罪了小皇帝,追人追到了运都?我问过泖庭,这小子一提这事儿脑子就跟被驴踢了半句不说。”

    林家,自然就是和宁氏合成的林宁布庄里面的林家,也就是他们在运都碰到自称泖庭的家族,徐潇然自然不知道她在运都见到的那位眉清目秀的男人,就是当今林氏唯一继承人,林听。不过他从来没叫过自己林听,他一直让身边的人唤他给自己起的字,泖庭。

    “林听?”沈重没有回答反问,“他不应该在洛水吗?”

    “估计洛水烦闷跑出来散心,还不让我与外面说,不过此时他已离开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你还没回答我,起初我以为他隐瞒只是为了怕我告诉林伯母,可你们安察院的人忽然出现,倒是让我有几分不解。”

    “不是冲他。”徐潇然和傀儡一样没有感情,“是冲我。”

    就在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这位姑娘“见义勇为”替林泖庭挡下一镖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受伤的她和被吓到的林少爷身上,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安察院内师无人去追,这点上,众人有高度的自知之明——追也追不上,白费力气。

    徐潇然昏迷前说镖上有毒让荀渡小心,可从没有人问过她为什么这么熟悉的说镖上有毒。宁如棠前思后想,扬起下巴恍然大悟的模样:“安察院之前也派人去过锦易门?”

    不是锦易门,而是望止漠,但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丧心病狂,十年来,只有两次。

    一次是她在北漠遇到轩辕明月的时候,第二次,就是她出漠之前。也正是因为来人找到了锦易门的大门还潜伏进去行刺,徐潇然才被上官无铭从望止漠放出来。

    徐潇然轻微点头,眼神并不想有多余的交流,一直等着沉默许久的沈重开口。

    沈重看到徐潇然的眼神,不见开始眼里无上的光芒,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恼火院内的叛徒,神情一改往常痞气,严肃道:“徐家谋反案尘埃落定,我倒不认为姑娘真和十年前的事情有什么牵扯,如果硬要说有,也只是因为上官无铭私自带罪犯潜逃出京。”

    当时这件事情虽然上官无铭违背了朝廷律法,可确实没听说过朝廷对此做出什么反应,讨伐也好,追捕也好,都没有。

    沈重言外之意,自然是安察院以前在望止漠的所作所为不一定是冲她,而是冲上官无铭。

    让徐潇然很出乎意料的是,沈重竟然一五一十的把话说出来了,而且她,还很相信沈重的话:“我进院年头不算久,只知道很久以前是派人进去过,但也只是打探虚实,没有让他们动手的密令。之后我进院内也并未遣过任何内师去过望止漠。”

    “运都,也没有。”沈重细心的察觉到,徐潇然刚刚默认的是在锦易门也遇到刺杀,可锦易门向来对自家门派的所在地和入口都保密极严,不然也不可能将门派设在容易迷失方向的大漠里。

    安察院不光派人杀她,还找到了锦易门的所在。沈重从接手安察院的那刻起,院长就告诉过他,院内蛀虫四生,不干不净的地方多,但现在扫帚同样漏洞百样,要扫,是扫不掉的,反而还会让扫帚上的垃圾更多的掉在地上。

    “安察院杀人,一旦失败是不会停止的,我看姑娘路上应该也过的清闲,想来......”沈重语气又恢复了轻佻:“多谢徐姑娘,若非相告,还不知道,院里有了二心。”

    沈重撩拨小姑娘很有一套,这件事从他进院起就知道了,哪还承一个姑娘的情。三言两语不光显示了他一位朝廷命官时时牵挂公务的忠义,又把这份功劳跟圣火一样传递给徐潇然。

    “可惜我一个游手好闲的‘质子’,怕是无法替姑娘讨回这公道。”

    少女没有理会这份功劳,思考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记得轩辕明月和上官无铭都说过,安察院直属皇室,说里面不干净这有可能,但沈重一点不知情连暗影镖被偷都不知道,显然是刻意隐瞒的。她语气中终于显出一丝情绪,是宁如棠从来没见过的严肃:“你可以见到元和么?”

    “姑娘何出此言?”在谈到元和的时候,沈重总算有所收敛,甚至温润如玉的脸颊浮现了一丝凶戾之意,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面前这个少女直呼元和二字的言辞给震惊住了。

    徐潇然抿起薄唇,先是毫无防备的鞠了一躬,眼神犀利,语速也加快了,但还是能明显听出她柔和语气中不失恭敬的礼貌:“请转告那位陛下,想达到他的目的,任何恐吓,威逼或者诱惑都是很不礼貌的,我想干什么又为什么来到这儿和他和司徒昕和南安没有任何关系。本来我是不想说这种有攻击性的话语,可他必须要承认,他已经对我造成了困扰,我,很不喜欢。”

    徐潇然用她自以为‘攻击性’极强的语言给沈重来了一出看似“莫名其妙”的怨妇般的怨念,但他很明白,徐潇然是把安察院刺杀的账算到了安南君的身上。他不知道安南君用什么手段告诉徐潇然他想娶她的事实,可从徐潇然的话里可以听出应该不是什么好的方式。当然,她一个逍遥惯了的西北丫头,来了棽都处处受人牵制的地方自然心生愤恨。可奇怪就奇怪在,徐潇然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警告的意味,反而像家中妻子撒娇。要不是她话里‘恐吓’‘司徒昕’这种扎耳朵的字眼太突出,他只当是听杯莫停的小二报了遍酒名。

    少女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珠一转,又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踅起眉头思索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捏她的脸。

    又是鞠躬,纵使刚刚那番话充斥着不平和少许的愤怒,但不得不承认从头至尾,这个少女礼数做的很周到,让人即使被骂也无法回怼。

    不光是徐潇然,就连沈重也无比好奇,这少女身上到底是有什么值得安南君和司徒昕如此惦记的,除了十年前的徐家惨案,好像并没有什么是她身上应该被关注的,那件事情,就是她身上的命脉,又或许是她来棽都的命脉。

    她如果因为安察院的刺杀出了漠,除了心虚,上官无铭有什么理由会把一个连天命都未曾开的女子孤身放到棽都,他会安心?他又安的是什么心?

    留下目瞪口呆的两兄弟,还回味着刚刚少女一番“不畏”皇权的洒脱不羁,沈重还想说什么,脚步留在原地,身子却前倾叫道:“徐萧然......你到底和徐家后人是什么关系?”

    仙气凌然的祭服徐徐转身,仿佛她就是那接受万民朝拜祭主:“从望止漠出来,你们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名字,自认为和徐家或者师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徐萧然,是上官无铭给他起的名字,她问过上官无铭为何自己姓徐,是否真的是传说中的徐家后人,她在茫茫大漠中看到上官无铭眯起的眼缝,寒秋中将答案掩盖在砂砾下,徐潇然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她才刚醒来不久,最原始的记忆就是上官无铭在一片蓝色中的白发与胡须,她几个月来接触的人都是上官无铭,也只有上官无铭。

    年少的她撅起嘴巴,看来是没得到回答有些委屈,可爱的继续追问:“那为什么叫萧然呢?是哪个萧然呀?”

    她本是个孩子,手脚闲不住嘴也闲不住,问也只是无聊之际的言语,和先前的问题一样,她没想师父会回答她,但这一次,她看见上官无铭有些干裂的嘴唇张开说了四个字。

    满目萧然。

    这名字何其悲,何其怆,俯仰之间皆是一派灰黯之色,农田无儿童戏蝶,村镇无居民安乐。天地悠悠,想要寻回自己的家,却只剩一双无力挽回的血手,竟连一丝给自己拭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旦深入其中,兴许这辈子都要被这寸凄怨和颓唐困在那方黑暗的山谷永不得翻身。

    小时候的徐潇然并不懂上官无铭的意思,但门派中不乏为此捉弄她的弟子,拿着徐家灭门的案子,戏说她孤家寡人的可怜身世,她听得多了自然不喜这个名字,但没有和上官无铭明说过这件事,只是暗自把名字改掉了——这也是她第一次违背的师父的意思。因为她也没有大张旗鼓宣扬,所以世间人仍以为她的名字是上官无铭给取的,不过叫起来读音一样,她也没刻意纠正过,只是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不是这样的。

    为何潇然,她没有功力成佛成仙享受天界的安乐,自是想当这人间的潇洒客。修行数年只道自己与修行有缘无分,在有梦想和没梦想之间得以生存,在成才与不成才之间度过此生。

    穷此一生不过两个词:潇洒,自然。

    这便与上官无铭当初给她名字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徐潇然无奈的缓闭双眼,随后阳光顺着睫毛顺势而上,沈重看到她自然弯起的嘴角,自己也跟着勾起唇来。

    “我叫徐潇然,潇洒的潇,自然的然。我来棽都——不求潇洒,但求自然。”

    此言一出,二人有些愣神,才知道自己知道的名字竟然是错的。坊间上官无铭收徒的消息刚传出来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徐潇然的名字,却都以为是“萧”而不是“潇”,换句话来说,他们两个,是比上官无铭还要先知道徐潇然意思的人,只是没想到算有“杀神”之名的肖之唤,竟然有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师妹。

    不求潇洒,但求自然.....

    沈重在棽都步步为营,连逢年过节给家中的书信都要谨慎再谨慎用人,小心再小心措辞,神经根根都搭在房梁子上取都不敢取下,说他走的每一步路是自己的心眼子搭起来的都为过,莫说自然,就是舒心也未曾有过半刻。怎么会有一个人承着世俗眼光,载着人间险恶,轻轻松松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甚至一度开始怀疑荀渡在信中给他徐潇然体内中毒的消息是真是假。又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宁府,嘴里依旧和夺舍般念念有词,他说不出来是何种心情,就怕是被教化的众生忽然开悟般,下一秒就会冲到浮屠塔出家了。